槐轩学说 | 刘沅:《孝经直解》(附论辩)
孝经直解
孝经直解叙
夫孝岂可以言尽哉。父母犹天地也,天地之恩不可尽,而父母又何有尽。然圣人必屡言之者,其事固人生之本,其理亦固有之良。而在上者不能孝其亲以及人,则天下将无治化,在下者不能事其亲如两大,则民风必多乖违。是故反复而言之,分端而析之,《论语》《礼经》诸书,夫子之言孝者,盖不一矣。曾子以诚身之学得一贯之传,其请业于孝思者,亦不仅此。此经盖曾子之门人所记,以其力行之无泰,故特尊信其师传,欲人味而践之,尤冀其隅而反之也。“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故非夫子之言,而《纬书》误认,反诬圣人。若夫字句之譌,古文今文之辨,按诸词义,无大乖离,尤可无庸争论。夫孝之为言,非可以求诸口耳,拘于一途也。至天子至于庶人,各有当为之分,各有尽道之宜。此经综其要义,明其大凡,虽文不满千而诸书教孝之言俱已该括。分章摘句,索垢求瘢,毋乃寻其流而昧其源乎。我朝孝治光昌,太和翔洽,固已道一风同,咸知罔极矣。而承学之士,拘于旧闻,不免疑实,将使天性之实误于文字之传。避讥古之诮者,其事小。失圣人之真者,其忧大。沅不佞非能稍尽爱敬之文也,而服膺此书颇亦有年,爰据鄙见,畧为发明,名曰直解,以其直诂本文也,附以论辨,恐人昧于别择也。不能身体而徒托空言,返诸此心,良多悚愧。顾及门讲习,恒有欲从事于斯者,举其梗概以相质疑,其亦不肖,区区之念也夫。
道光丁未年重阳
双流刘沅叙,时年八十
孝经直解(附论辨)
双流 刘沅注释
按,前人谓五经,名经皆后人尊之之词,惟《孝经》系孔子自言,引《纬书》“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为据,其说非也。孔子三岁丧父,弱冠丧母,自言事父未能,岂有自言行在孝经者乎?夫子言孝,至多不止此书,如《论语》《礼记》所载,亦见一斑。此书特与曾子问答数条,盖曾子没而其门人汇记之,尊以为经。汉儒实之,遂流传于后世,《纬书》又附会之,诬圣人矣。“志在春秋”亦非夫子之言,夫子曰其义,则某窃取之,未尝自谓可法可传也。“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一介匹夫,私自删订国史,方皇然畏罪之,不暇而自矜其志在是乎。“我欲托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二语近是,盖夫子之心以平日讲授未见诸施行,恐门人以为虚谈,故删订鲁史以明是非之公得志刑赏不踰乎。此其初本一家之言,其后遂公诸天下,即《论语》《诗》《书》等皆然也,圣人无自以为圣人之心,此类安可不辨。
仲尼闲居,曾子侍坐。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女知之乎?”曾子辟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直解]居,居处。坐,侍坐。理得于身曰德。人人所其有,人人所必由,如大路然,故曰道。道德不可以言尽,孝为之本,故曰至要。天下无无父母之人,即无不当孝亲之人。己诚孝矣,推己及人,为之礼乐刑赏,使人人各尽子道,则天下之亲心皆安,子心亦快,故曰顺天下也。和睦无怨,以孝则仁心笃诚,施之于人,和顺翔洽也。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仁,孝之至。以义裁制,则教化乃行也。但孝亲者必先守身,故不毁伤为始。立身行道,德立而身修,无行非道。无论躬达,皆能为人师法,故后世犹扬其名。父母生安其孝,没荣其名,故曰孝之终也。既言守身为本矣,而又以立身为终者,事亲竭诚者,事君亦必忠。然苟身有毫发之未修,则所以事亲事君者,志虽美而事未必悉合乎道德。故引诗以“聿修厥德”终之,夫子之言舜大孝也,曰德为圣人。盖身者父母之身,己为圣人,亲亦为圣人,孝莫大于是也。下文尊富饗保,又以其际遇之美言之,以明舜以德致此,益遂其尊亲养亲之志,时讲多误,此言念祖修德,亦此意也。
[附论]
古文《孝经》“仲尼闲居,曾子侍坐”,吴草卢谓居坐义重,删去闲坐二字,毛西河援据《刘向别录》载《郑目录》注云“退朝而处曰燕居,避人曰闲居”。侍有侍立侍坐之分,侍立者曰侍侧,'颜渊季路侍’、'闵子骞侍侧’是也。侍坐,'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是也。此明明有曾子辟席及子曰复坐,何可无坐字。居是居处不是坐,《曲礼》曰:'居不主奥,坐不中席’,居坐二字彼此各出,则吴氏所改者非。”其言甚是,今故仍从古本。
子曰:爱亲者不敢恶於人,敬亲者不敢慢於人。爱敬尽於事亲,而德孝加於百姓,刑於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直解]此下五章申明上文修德之义,而各就其分所当,为之无愧,即所以为孝也。爱,仁也。敬,义也。爱敬二字得其正,行之诚日久,则无往不顺。而天子尤教化之主,故言爱敬其亲,自然仁义诚切,不敢恶于人、慢于人。而以此为德,即以此立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为天子之孝。引《书》言一人有德,即为天下大庆。“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即此意也。天子以安天下为孝,欲安天下非爱敬不可。爱敬天下必自爱敬其亲始。孟子言“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即可入舜”,盖爱敬之外无所谓德,外此又何为孝。特凡人之爱敬有限,惟天子能使天下皆被爱敬之泽耳。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直解]在上则其责任至重,方恐德之不修,有愧于为上,而何敢骄乎?恃其高而骄者必危。制,凡事有制,礼乐在其中矣。节,凡事有节,无过无不及在其中矣。二字以自修言。谨度,则谨修礼度以治人。高易危,满易溢,如此则不危不溢长守富贵。就凡人之情以勉其保社稷,而和民人,歆动之也。若圣人战战兢兢,惟修其德而尽其职,岂为富贵计哉。引诗言以勋其修德勿懈。
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无择言,身无择行,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此卿大夫子孝也。诗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直解]法服,非特谓临朝莅政,即平居皆无奇褒也。法言,中理而可以为法。德行,则兼一切言行动静而言。无择言、无择行则理纯,而仁熟义精,此修德之极。致其爱敬之推暨,不待言矣。卿大夫有宗庙,德修职尽而宗庙以安,亦就其分以勋之。引诗言“夙夜匪懈”,非特效忠勤之谓,必德修而后为事君之本。
资於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诗云: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直解]资,凭借而取之也。以事父之道事母,以事父之道事君,皆不外爱敬二字。爱敬兼全而后为孝为忠,不可分也。此经互文以申明其义,非爱母不敬敬君不爱也。特爱敬必自孝始,故下文又推言忠顺本于爱敬,爱敬本于事亲,然后能保禄位而守祭祀。士卑得近君时少,故引诗言夙夜修德,惟恐忝其所生,为士之孝道。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至於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直解]庶人之孝,亦岂外乎修德。使舜终于厯山,讵非大孝。特以名分卑微所能为者有限,所谓保禄位宗庙者皆无之,则第以爱敬竭诚事亲有所推暨,亦不过如舜之让畔等事,而修德之事则无异也。故夫子浑言之,而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云云。天道地利主之者,天子分治者,诸侯卿大夫士。庶人无官守之责,惟遵王制而励德行。凡事顺天理而行,即用天之道也。安耕凿守贫贱,即分地之利也。谨身则德修,节用则生计足,其职分所当为者止此。夫子尝言:“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为人为大,全受全归,不亏体辱亲,可谓孝矣。”故用天地之道分地之利,内该括许多道理,非谓庶人之孝不必修德也。使舜绝,无尊富饗保之遇,岂不为大孝。故结之曰,自天子至于庶人,非孝则必有患,为其德不修之故,非境遇不齐之故也。无终始,不恒其德,爱敬不竭诚也,自爱亲者不敢恶于人。至此本为一章,“自天子”数句收束上文,故不复引经。后人因便读,析为数章,亦无害于义,从之。
[附论]蔡邕《明堂论》引魏文侯孝经传吕览,亦引孝经诸侯章,则此经由来久矣,后来有孝经古文今文之分,纷纷聚讼,遂增许多辨说。按汉书艺文志:“孝经古文,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师古曰:“'刘向云'古文字也,孔安国所传者,孝经一篇十八章,学者长孙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古字即古文,今文盖今字,是汉代古今文原并行,其分章不同,乃经师各以意分之,便于教授。其字句微有不同,亦传写偶有出入,非南辕而北辙也。自朱子刊误,以古文为非,而删改之。又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同出于孔安国,吴澄不信古文尚书者,既倡言攻尚书,遂并古文孝经亦以为伪,而又删改之。然其所删实未为是。如首章“孔子闲居曾子侍坐”已见一斑。夫古今文孝经,汉代已并行班固之志矣,何以古文独伪耶。隋《经籍志》云“河间人颜芝所藏孝经十八章,又有古文孝经长孙有闺门一章,其余经文大较相似,篇简缺辞,又有衍出三章,并前合为二十二章”云云,夫颜芝所藏既为长孙氏江翁后苍翼奉等所学之书,则是汉代古文孝经矣。而何以云又有古文与尚书同出,岂非古文孝经至隋而有二本欤?即以隋志所载核之,自孔安国外,马融郑众王肃韦昭等已数十家,其间各自讲授以致文字错出,固所不免,安国之本亡于梁,隋秘书监王邵得于京师,送与刘炫,炫乃叙其得丧,述其议疏,讲于人间,渐闻朝廷,得与郑氏孝经并立,人疑为炫伪作,然古今文相较,特分章不同,古文多闺门章二十二字,其余字句出入无大关碍,炫诚妄作,何乃止此,故宋《黄震日抄》辨之,而钦定四库全书目录亦以为其说持平,不但毛大可言之也,夫分章节句乃读书之常,古无今纸,大事书之方,小事书之简策。简,竹简剖竹而书之策。竹片编册,以韦联属之,亦名为篇章,则文义显然成章,可以稍节之也,节义亦然。然古人著书,不以此分得失,后人诵习,乃斤斤于句读之间,恐其误解,必分章节句,以便初学。若《论语》二十篇,门人辑夫子之言,言不一端则有章,策简既多则有篇,然不必向篇章求义也。曾子衍《圣经》为传五章,而朱子析为十章,《中庸》本一章,而朱子析为三十三章。《中庸》之三十三章,以文义幽奥分科段,以便初学犹之可也。大学传益以所本无紊其所已有,前人固已有议之者。而此书为后人记夫子与曾子之言,尊以为经,其义固大旨已举,而其实孝之一字广大精微,非言可尽,此书所言亦必隅反而后可为实践。朱子以“仲尼闲居”至“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为经,其下为传,按之本文不合,似可无庸,我世祖章皇帝《孝经注》用石台本,不用孔安国本亦不用朱子刊误本,大圣人睿见固非书生可窥,世宗宪皇帝又御纂《孝经集注》。盖孝治覃敷,本躬行以垂训教,不似儒生之徒,索解于文字也。唐元宗命群臣集议,己复注之,又复为之章名,如“开宗明义”等是,夫开宗明义,六经无是语也。文义可节别为一章,以便诵览,原无不可,至别为之名,而于圣人所言未能浑括,则岂免于妄作乎。故今但分章诂解而不用章名,亦不区区拘古文今文之异同,但取其词义晓然,人览之而易知,庶知之而即力行之也。
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道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和禁。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直解]曾子美孝之大,而夫子因推广其义,以明教民不外乎孝。经,常也。义,宜也。天地祗此真理真气,凝聚而至常不变,生物各宜,人得天地理气之全,所以异于禽兽,而父母则人之天地也。孝祗是尽其爱敬之诚,仁也,性也,即天地之真理真气也。若毫发未孝,即于真气真理有损,诚能至孝,则可以无施不宜,故曰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谓百行统于此也。凡人皆当如是而为民,上者尤民之表,故必知之极,其精则天之明,行之得其宜,因地之利顺天下者,孝本人心所同然,固有之理,故孝子无不闻之而生感也。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是以其教不肃不严而自成治化。先王圣人而为天子者,不曰孝而曰教者,王者立教,必本于孝,不必改教为孝也。博爱存于心,心先自尽,德义行于事,言行陈列,民之莫遗,亦以心言其兴行,亦以行言也。敬让礼乐,即德义中事,先之导之,申上陈字谓躬行以承上敬让礼乐言。如是则好之而有赏,反是则恶之而有罚,故民知禁。引《诗》言“民具尔瞻”,为上者当自勉也。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於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於鳏寡,而况於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於臣妾,而况於妻子乎,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直解]申明上文博爱之旨,恐人以博爱为兼爱,而不知其由爱亲而推也,不敢遗不敢侮不敢失,皆爱之故敬之也。诸侯大夫士以天子之身为则,天子本孝以为教,而爱敬敷焉,其下皆能尽孝,亦以爱敬及于臣民,则太和翔洽。人各有懽心戴其君如父母,而君孝父母之心,锡类不遗,天下被君之泽,祝其君之父母寿考安荣,故父母生安其荣养,没饗其至诚,天下和平。灾害祸乱皆由人心乖戾而生,今孝治浃洽,人人各尽其孝,天下同安于孝,天理相孚,天气协应,故无之也。引《诗》言德行之大无过于孝,故四国顺之,觉大也。
曾子曰:敢问圣人之德,无以加於孝乎?子曰: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於孝。孝莫大於严父,严父莫大於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夫圣人之德,又何以加於孝乎。故亲生之膝下,以养父母日严。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其所因者本也。
[直解]德有全体一端之不同,子言孝治之美,曾子故问德何以无加于孝。性,天理也,在天为太极,在人为性,人为万物之灵,以其得此天性。天性之良祗是爱敬诚笃,父母生成养教而有毫发,爱敬之未诚即不得为人,故人之行莫大于孝,独言父者母统于父也。严,尊严敬畏之意,尊其父欲其父之德可以配天。然必己德为圣人,然后能谕亲于道,使其亲亦为圣人。夫子言“舜大孝”而曰“德为圣人”,又言“不诚乎身不能事其亲”,即是此义。但德如圣人,可以无愧于孝矣,而尊亲荣亲境遇不可,必职分不可踰,惟周公德为圣人,故制作之时推此孝心广大前人之德,而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以帝。天以气象言,帝以主宰言,其实一也。后稷粒食生民,开万世之利,文王六州归化,与帝谓相通。非周公有德可以继之,亦不能制礼乐以安天下,又安能合天下之懽心,以事其先,故以明德莫加于孝意。夫子言武王周公达孝,而此独言周公者,周公人臣,凡诸侯以下至于庶人皆可学之,无论何人有圣人之德,即至贫极贱亦为大孝,故不以天子言也。又恐人误会,严字申明在亲膝下亲尊如天,安得不严恭,凡人皆有此严敬其亲之心,圣人因严而教之以致敬,皆亲所生,而在亲膝下则亲之至矣。圣人因有此亲亲之心而教之以爱。爱敬者,人心之良,皆自然而易为,故以此教民则不肃而成。本此立政则不严而治其所,因而立教者在天理根本之地也。
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君亲临之,厚莫重焉。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以顺则逆民,无则焉不在於善,而皆在於凶德。虽得之,君子不贵也。君子则不然,言思可道,行思可乐,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直解]上文言德莫加于孝,其实孝必有德,而后能严其亲。因严字不易解,故此又申明之,言严亲祗是爱敬其亲。父子有君臣之义,所以为严也。果能爱敬而推之,凡事皆然。故能成德教而行政令,父子之道天性也。而严其亲即有君臣之义,父母生己,己又生子孙,接续而下,一气相贯,皆此天性贯之,故曰续莫大焉。无君则无父母,何有吾身。君,国之主,父,家之主,在上临己。有君而后得安耕凿,有父而后得有此身,恩谊至厚。不爱敬其亲而爱敬他人则不顺乎天性之自然当然,故曰悖德悖礼。而所谓爱敬者,似顺而实逆也。民犹人也,善祗是天理,逆其天理之本然即为不善。而皆凶德,虽得之,自以为得爱敬之道也。言行以下约举君子修德之事,言思可道,行思可法,德义可在其中,德义可尊皆然,亦约举德义可尊之数端,畏而爱,则而象,以此理本人人天性所同,既能躬行,下自感应也。引《诗》言君子其仪不忒淑善也。善者有德,德莫加于孝,首尾一气相应之词。
[附论]
右二章本一章,今析为二者,以夫子言孝为德之大,德至如周公乃为大孝,然周公以圣人而为相武王成王,又畀以制作之权,故得申其孝思不及周公之爵位者多矣,岂不难尽其孝思乎。故亲生之以下言爱敬其亲而德备于己,则不临民亦孝子,而临民更易成教。引《诗》言君子之仪不忒明必自诣于淑人也。果如君子,即事业不如周公,亦周公之徒也。前人误解则似孝必为周公所为而后可,故特分章以明之。
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
[直解]居,平居。致,专致。谓无时无地不敬也。乐,偷色以养,己乐而亲亦乐。忧则战惧慎密,必求其瘥,哀则思慕哭踊,诚切入礼,祭必严恭寅畏,形声相接,五者皆发于至情而不失乎礼,度备之然后可以事亲,此孝子之常也。下文又推广言之醜类也,不骄不乱不争,即上文爱亲者不敢恶,敬亲者不敢慢之义。而各就其分位以言,又以亡与兵刑惕之,爱敬笃于亲而推之以及人,恂恂蔼蔼之不遑而何骄乱与争,然非有德不能也。若三者不除,即为亏体辱亲,故虽日用三牲之养亦为不孝。上文言严父而以周公为法,恐人疑于无周公之位者即难以全孝,故特即五者以见无人不宜,然而又反言以明之。
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直解]五刑,《虞书》之流官教赎贼也。墨劓剕宮大辟苗民之刑,后世习而用之,遂反以为圣人之法,愚于《书经注》已详之,百行以孝为本,不孝则无天良,安能复为真善,故五刑以不孝为大罪。亲生我而君师成我,孝者爱敬其君师如亲。圣人即师也,目无君上非议圣人己不能孝而反笑孝者,此为天良尽灭,故曰大乱之道。上文言亡与兵邢未尽其说,故此又申言之,凡修己治人之道,皆必君亲师相需相辅成,要君非上非圣即为不孝,故并言之非以君亲陪说也。
子曰:教民亲爱,莫善於孝。教民礼顺,莫善於悌。移风易俗,莫善於乐。安上治民,莫善於礼。礼者,敬而已矣。故敬其父,则子悦。敬其兄,则弟悦。敬其君,则臣悦。敬一人而千万人悦。所敬者寡而悦者众,此谓之要道也。
[直解]孝之事至多爱敬二字乃其本根,但爱必以敬,不敬则非严亲之道,故又特申明敬字。悌亦孝中事也,爱亲者必能和顺事兄,由孝而悌,孝悌之至而天良之乐洋溢则乐与。然乐易于流,必以礼以节之,礼以敬为本,敬其父以及兄即本其敬以事君,推之于无所不敬,皆由敬亲而来,故为要道。上文言至德要道,而此专言至道,以推暨者言也。下文乃申言至德。
子曰: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君者也。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非至德,其孰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
[直解]家至而喻之,日见而督之,势不及而理亦难通。君子惟自爱敬其亲而已。敬又爱亲之本,故专承上文敬字而言,孝子固必敬矣。然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知为人兄然后可以为人弟,知为人臣然后可以为人君。夫子既教人以孝,而又恐为君父兄者不修其身而徒责臣子与弟,故又言此恺悌和易也,爱敬即在其中,以恺悌恤民爱敬孚而民以父母戴之,天下皆化于孝,非至德安能顺民。“如此其大”因上章专言至道,恐人歧视道德,故申言此而归本于为君父兄者,义尤周密。
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於君。事兄悌,故顺可移於长。居家理,故治可移於官。是以行成於内,而名立於后世矣。
[直解]事亲者一毫不忍欺亲,一毫不敢悖亲,故事亲孝者必忠君也。敬长为其近于悌者,循礼必敬长上。家之难齐甚于国,必修身而又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乃能齐家,家既齐矣,移于居官,何患不能治民。理,治也。孝悌,理家,皆在家庭,而其理可推暨无穷,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
[附论]
此章申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之义,但其词须善会,不可不身体力行,而但求名誉。盖孝悌之事祗是天理之良,父母生我养我成我,罔极之恩,即安分诚孝岂能上酬万一。幸而竭诚尽道可以得父母之欢心成父母之德行矣,则于心快然天下无有可乐之事加乎此者,至于兄友其弟弟敬其兄,亦祗爱亲肫诚自然手足之谊,欲稍违乎天理而不忍不敢,岂欲以此求名哉。治家之法甚多,然果能至爱至敬以此率人齐之以礼,自无难和洽相安,居官亦本此行之,民见其孝悌之行已有所观感矣。而又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修明其政刑如示诸掌耳,立名后世圣人歆动凡人之词其实孝子何尝有是心耶。后世误解则有借孝悌之名以求知遇者,且有背膝下之养甘求名位以为显扬者,不知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祗是此心此理充塞乾坤,有名成而人知之者,亦有名晦而人不知之者,然天地神明固无不知之,所以德为圣人即是大孝。尊富饗保,舜特遭际独隆,夫子叹其德至而遇亦丰,以为修德者劝耳。岂谓孝者必如是而后可哉。夫子何尝有美遇而德已配天,岂得谓非大孝,若移孝作忠,人人皆能言之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祗是爱敬二字造乎其极,天良纯笃一毫不忍悖一毫不敢肆,则事亲事君皆然。有时终身匹夫纯孝者即君之忠臣,有时鞠躬尽瘁纯忠者即亲之孝子也。故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而遇知己受国恩不幸至于颠危则忠孝不能两全,死于忠即死于孝也。后世史籍所载孝悌笃行之事至多,然孝者或未必忠忠者或未必孝,非忠孝可以分途,而忠孝之理析之未精,忠孝之实行之未至,学者不察其为世害何穷,故详晰而附论之。
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则闻命矣。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於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於不义。故当不义,则天不可以不争於父,臣不可以不争於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从父之令,不问是非惟父令则从之。争诤同,谓非义言行必谏劝之,似与争论也。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必有争者,而亲为尤要,盖人必欲其亲为圣人,而后可以全天之性,受天之眷,安荣寿考,全受全归。若亲有不义,则从容几谏,内则所论夫子所言,又敬不违等是其遗法,从父之令,陷亲于不义,反为不孝,世俗往往昧此,所以多不孝欤。然非己有至德又安能论亲于道,故曰不诚乎身不能事其亲。争臣争友亦爱敬其君与友而然也。
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孝悌之至,通於神明,光於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
人之形气本于父母,而必得天地之理气之正,然后为人。故事天如事亲,亦事亲如事天。此所以惟圣人为能饗帝,惟孝子为能饗亲也。事父母孝则其至诚肫挚之心已通天地。故事天明事地察者,知受气于天成形于地,父母即天地,天地止此仁心团结而成者也。长幼之道亦孝思而推顺者,爱敬相安,上下之治不越乎此,既言天地又言神明者,天地无声臭,神明即其功化之昭著者,孝通天地而神明有不相孚者乎。天子虽贵不可加于父兄,父至尊,兄先导,推而至于祖考,亲之所自来,故宗庙致敬身与行与亲一气相关,故修慎不辱。天下皆有父母,即皆得天地之理气,孝悌之至而神明通四海应,祗此天良真切,本爱敬以格幽明。引《诗》言无思不服,四海之广以一孝贯之而有余也。
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德,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直解]此章申言事亲孝忠可移于君意,事父事君其爱敬同而有隐无犯有犯无隐不同。事亲者成亲之美,诚身谕道,从容几谏,事君亦时时欲致君于尧舜,而进见之时少盈廷之惑多,故将顺匡救不可后。时进思尽忠,凡有可成君之德者,无不为退思补过,凡君有纤芥之失亦不安于心,要无非欲君有美无过。如是以忠君而君感其诚,倚任宠锡,所以上下能相亲也,遐何也,谓争谏也。引《诗》言心爱其君念念不忘,则陈善闭邪,断不容已。
[附论]此二章发明天地君亲一气相通至诚相感,其义尤为精微广大,盖人惟不知父母即天地,又不知君之所以同于父母。故事亲者服劳奉养荣利显扬而已,事君者感恩颂祷不失恭顺而已。岂知臣子必尧舜其君亲,孝亲之至者即空山穷饿亦可光神明而通四海,忠君之至者即蒙难陨身亦可格天地而动风雷。然其实祗由一念肫诚不忍欺不敢悖,扩而充之,念念皆然也。故天地神明祖宗父母一以贯之,知禘之说治天下如示诸掌,其义如斯,读者宜深思之。
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哀,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丧不过三年示民有终也。为之棺椁衣衾而举之,陈其簠簋而哀戚之。擗踊哭泣,哀以送之,卜其宅兆,而安厝之。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
孝子有千载其亲之心,而世无不死之人,则不幸而丧亲,哀戚安能忘,诚敬何可不至哉。圣人本一己之心以推天下人之心,而制为丧礼,非以为文也。所以达其天性之良,不如是而不可,即如是而犹恐有未可也。此章故特言之,偯气竭而声不能续,哭泣不诚者,似之哀亲之至,何暇问服食与听乐。礼无容者,不以仪文为重也,不文不乐不甘非强而然,情专于哀自不及此,情实也。然哀亲固天性所宜,而毁身灭性反为不孝。圣人制礼三日则食,哀毁弗至灭性,所以然者何也?生死者,数不朽者,礼。事天立命以寿其亲于无穷,必赖有身,身存而修德不懈,至于圣人,则亲之灵且与天地无终极。子言舜之大孝,由其德为圣人,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义正如斯。若不知修德而反借口于毁不灭性,居丧不哀,为礼不敬,是天地间之罪人耳。辨之戒之,丧不过三年,节其哀所以全其礼也。古者居丧不祭不作乐,故圣人制为三年丧,使过者俯就,不及者仰企,无祭何以事先,无礼何以修德,示民有终,示之以哀亲之终,使知丧礼于此终,非谓事亲之道终于此也。子曰孝子者,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终其身不忘亲,则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将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将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哀慕无时而忘,即父母无时而不在,大孝终身慕父母,此之谓也。棺,内棺。槨,外槨。举,尊奉之意,奉而上之,尊而升之,皆曰举也。方曰簠,圆曰簋,皆祭器。簠簋陈饮食以奠,而亲实不能饮食,故哀戚之也。擗拊心踊跳跃,哀伤之至,见于手足。宅墓穴,兆塋域也。安厝,犹安置,人死魂归于天,魄降于地,骨肉有形,魂魄无形,即有形以安无形。而有德者,山川之灵或钟毓焉。人死为鬼,鬼之为吉,归也。人生受气于天,成形于地,延陵季子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有德者体魄下藏,魂气上升则鬼也,即神也。常人则第委形而已。此以鬼言,为凡为人者言,宗庙以安其神,祭祀以尽其思,其实享者必思其人,察者无不欲享。分言实一理也。生尽其爱敬,死尽其哀戚,非诚于孝者不能本天理之良,义礼文之节。
[附论]此章特以丧亲言之,盖人子无不欲寿其亲而修短气数之常。孟子曰,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为忽于居丧者言,非谓养生轻于送死也。苟养生而无爱敬之忱,送死安有哀戚之实,切勿误认此言居丧之大略,其中尽诚尽哀之事不可胜言。礼经所载甚详,然有不可用于今日者,又诸儒注解多谬,愚于礼记仪礼已详言之,兹不具赘内,惟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在今日尤为多歧,姑略言之,天地一大鑪锤,人生无不物化,所恃者此心此理,尽其天理之当然,通于天命之所以然,则死而不死,形骸之蜕,其常事耳。然執是说也,轻蔑其亲之体而不慎重妥亲则天良渐灭,岂复为人。西方礼教不兴,天葬水葬火葬数千载而犹然良可痛恨中国知葬祭之礼矣,而拘于繁文惑于风水,以父母遗骸为求富贵计,问山问水择年择月,久淹亲柩,生出许多变态,儒者知其非而斥之,又或不卜地而葬亲,以致腐化飘零存殁不安,岂非楚失而齐亦未为得欤!夫地之有气也,日月菁华所散着,亦一元至理所充周,故有德者必得吉地乃眷西顾,此惟与宅天作高山太王荒之其大概也。常人岂敢妄想。若是但吾亲而存瞻依膝下凡所以爱亲敬亲者,无不可致也,不幸而没,音容不可复覩,形神不可复亲,恸也何如,而地固在,在风水万物,无不腐朽也,厝亲令速化于心安乎,故必郑重卜地求诸神明,可以使朽体之稍安腐化之稍迟,较为恔于人心,岂能=为一己之升沉子孙之利禄哉。夫子言卜其宅兆而安厝之事亲之终也,又曰卜其宅兆魂体得安焉。盖慎重其事,固屡言之周礼墓大夫冢人等教民营宅兆诸事以宮董之,圣人固爱敬其亲,以及民无不欲人知送死之大也,且周有定制而今则任人子为之,尤不难自尽,特过求妄想则反为大不孝,明者其细察之。
子曰:闺门之地具礼已乎。严父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
[直解]此章下有阙文,语义未了,姑就本文释之,而附辨论于后。具礼已乎,言闺门之礼至多,非徒具文。严,非严厉也,在父兄则方严庄严严正自持,在子弟则严畏严惮。近人误解,谓父严母慈,不知易言父母严君即严正严惮之义也。为人父止于慈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安有徒严之理,以严自居而自不修身无以为则,又不善教无以为训,以此贻害者何穷至于兄弟犹手足,友于兄弟友爱也。爱其父母安得不爱兄弟,兄之所以当敬也,为其年长而事亲独早,凡父母之美,兄先知之或先行之,导其先路,其受父母之恩亦先于我,故曰兄弟有序,兄倡弟随,是事兄者爱敬次于父母,而弟之敬兄兄之友弟,道宜两尽,非可互相责望也。子曰兄弟怡怡,安有兄以严自居之理。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其贱忽之此,盖谓临民而不知正身,齐家者言,惜未竟其说,亦简策传授失之也,前人纷纷辩说亦何愤愤。
[附论]孝经有古文今文之分,郑众所传为今文(旧谓郑元所注,而郑志不载,汉书载郑众是也),孔安国所传为古文,原同行于世,自唐元宗注孝经宋邢昺为之疏,而今文盛行古文遂废,后儒遂以古文为伪,而朱子又摘其字句不同者以疑之,作孝经刊误一卷,于是訾古文者纷纷矣,然考之二书,其字句微有不同,特传授误写之故,大致并不相违,若闺门一章则朱子刊误亦取之,以其言无害义也,而乃有指为伪者归其罪于刘炫,黄震日抄曾详辨之,而我朝四库全书目录取之,则以古文为伪者可不攻而自破,故今亦录闺门一章,而明其为阙文,学者玩其文义,自当了然,若分章之义,已见于前,朱子必删改经文亦似不必,皆可以熟玩经文而知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