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構華人文化社區的意義——從編寫「中外文學交流史」獲得的啟示

本文原刊“華報2018-10-26”,特此致謝!

雖然「 中外文學交流史:中國一加拿大卷」的出版日期印著2015年12月,作為山東教育出版社「中外文學交流史」十七卷本國家項目之一,輪到真正付印出版時,已是2016年秋季了。

2008年,比較文學專家錢林森教授跟我說起這個計劃時,我正計劃寫中國當代小說家一書,把中國作家推向英語世界,出版社已經簽約了。因此,對於錢教授的盛情邀請,感激之餘卻又有點猶豫。後來聽他說如果我不答應領頭做這個項目,就只有取消加拿大卷時,心中一驚,猛然警覺這已經不是我個人的事情了。百年前我的祖父來加拿大,我的大半生受惠於這塊土地,如果加拿大卷缺席,我將感到終身内疚。於是,我誠惶誠恐地答應了。之所以誠惶誠恐,是因為這是一項開荒式的學術工程,一切要從無到有地用文字豎立起來,工作艱巨而充滿未知數。況且,交稿的時間迫近,其他卷的作者早已登程,有的卷主是專家,駕輕就熟,有的已經快到彼岸了。我非常感謝錢林森教授給我的鼓勵與支持,他找到約克大學的馬佳教授與我合作主編,在整個過程中,我們互相提醒,互相提高,合作愉快。錢教授又找到了精通法語的張裕禾教授幫忙,負責魁北克法語這一板塊。其後,我們在緊急的情況下,獲得四川浦雅竹老師答允幫忙,負責加拿大文學在中國的接受情況,令我甚為感激。我們這個團隊,歷時三年才完成任務。

加拿大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到十九世紀中才有實質性的行動,參與這些交流行動的兩個群體,一方主要是珠江三角洲以南的廣東四邑人,另一方是教會的傳教士。二者的身份與目的天淵之別,前者因貧窮而往外求生路,務實中帶有冒險精神,後者是不愁溫飽,充滿好奇與宗教理想精神。從十九世紀未到在二十世紀中葉這個時段內,他們各自在文化交流上經歷不同的道路。傳教士以優越的身份和充分的資源,把上帝的福音傳給中國人的同時,也把西方的醫療、教育與慈善機構創辦經驗介紹到中國,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作用。而加國華人即使參與鐵路建設、農地開墾、煤礦挖掘等等工作,卻受到系統性的歧視,直到二戰華人參軍後,華人通過爭取,才獲得公民資格,又要到1967年待政府設立不以原籍國考慮的計分移民法,加國華人的地位才獲得法律上的保障。在這個歷史語境之下,中華文化在加拿大社會的傳播上,顯然比傳教士在中國的影響和效果大為遜色。不過,這並不表示,十九世紀未到二十世紀中的華人本身沒有文化底蘊。其實,從各方面的資料顯示,華人社區的文化活動異常活躍。卑詩省省府維多利亞的拘留所牆壁上發現的古典詩歌,就隱喻著華人是帶著古典詩上岸的族裔。

因為中加文學交流史是個開拓性的項目,我必須從一手資料的收集著手。這些資料的來源有多個管道,有《大漢公報》, 溫哥華市博物館檔案,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亞洲圖書和市檔案館,僑社刊物,個人出版物和非出版物,此外,還有學者訪問,朋友提供的個人資訊,再加上作者本人的親歷參與,以及網上搜索等等。

梁麗芳與大漢公報最後一位編輯林岳蓥先生合影。

這本書我負責的部分,是華人文學中的華文文學部分,從淘金年代(1858-1899) 到今,涵蓋一百五十多年。其實,探討中加文學交流史,離不開加拿大華文文學的發展史,二者緊扣如鏈,華文文學在交流中發展,也在發展中交流,相輔相成,互為表裡。華文文學是横的移植,不是縱的繼承,它的發展跟移民政策、歷史風雲變幻、經濟條件的轉變息息相關。我認為加拿大華文文學發展分為兩期,前期1858-1966,後期1967至現在。前期以珠江三角洲以南四邑一帶的僑民為主,可以分為兩個階段,1857-1923與1923-1966。第一階段是從淘金年代到排華法案之前,第二階段是排華法案到移民計分法施行;後期也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從1967-1997與1998至現在,第一階段香港移民和台灣移民大量移入,第二階段即二十一世紀後,中國大陸新移民接踵而來。二者相繼把較為單一的嶺南華人文化景觀,逐漸變得多元化。

一般認為,前期華人社區是個目不識丁勞工社區,這個看法,不單只流行於所謂主流社會,在相當程度上中國學者也作如是觀。其實,有足夠的資料顯示,前期華人社區是個非常蓬勃的文化社區,人們參與活動的密度和強度,足以顛覆了人們一直以來的偏見。

一個文化社區的形成,名人效應起了標杆性的作用。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灼灼有名新派詩人黃遵憲(1848-1905) 、康有為( 1857-1927) 、梁啟超(1873-1929) 曾先後來到加拿大。黃遵憲與維多利亞詩人有詩歌往還,康有為以加拿大為背景寫了三十多首詩和一篇《遊加拿大記》,梁啟超在《新大陸遊記》中有五節描述大溫哥華華人的生活。梁啟超創立的《日新報》是加拿大第一份華文報紙,功不可沒。

兩本推介中國當代作家的著作:《早上的太陽》和《中國當代小說家:生平、作品、評價》

加國華人的文化活動頻密,主要原因是他們是單身漢,歧視性的移民政策把他們的家庭排除在外,男女嚴重失衡(1887年男女比例為70:1,1921年25:1,1941年10:1) ,工作之餘,參加文化活動便成為他們慰藉心靈的重要管道。當然,他們在僑鄉接受的教育,也成為他們參與文化活動的因素。四邑華僑從淘金年代開始,就積極在家鄉建立學校,還有村落的舊式學堂,也培養了不少具有古典文學基礎的學子,因為「去金山」家鄉傳統,他們來到加拿大這塊土地,成為華人文化社區的建造者與參與者。

從現存資料中,我們發現前期華人社區有三大類文化活動:教育傳播類、唱和類和表演類。

一、教育傳播類:

1.報刊與刊物:報紙是重要的媒介,離散華人通過它來建構自己的想像社區。除了上述的《大漢公報》之外,從民國到1960年代,加拿大有多份華文報紙,如維多利亞的《新民國報》、多倫多的《醒華報》和《洪鐘報》,溫尼辟的《三民日報》,溫哥華的《加拿大晨報》、《中興日報》等11家之多。抗戰期間,加國華人報紙的銷量達到數千。(加國1923年開始排華,大蕭條時,華人數銳減,只有34627人。)即使部分報紙寄往美國、南美以及太平洋群島,亦可見本地華人閱讀率之高。

抗戰時期由番禺鄉親領頭創立的《禺山月刊》,及時報道抗戰情況,直到戰後才結束。可見祖國有難時僑民的愛國主義以及文化底蕴。

2.閱書報社:二十世紀上半葉,根據《大漢公報》的報道,可知道閱書報社有十家之多。這些閱書報社,除了提供精神食糧,也具有意見交流和舒緩壓力的作用。

3.書店:從1920年到1960年的報章欄目中,溫哥華先後出現至少有六家書店,它們定時購入中國和香港等地的雜志和書籍,從流行小说的廣告,可知加國華人閱讀的書目與中國大城市如上海的距離不大,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和黑幕小說顯然佔.上風。

4.國學函授學校:根據《大漢公報》1936年6月23日的招生廣告,可知有國學學院,由詩人徐子樂主持,課目有尺牘、詩詞、對聯、論述經史,每月上課三次,每星期發講義一次。這個書院的成立,無疑為華人社區增添了中華古典文化色彩。

二、唱和類:

1.徵詩:根據《大漢公報》的報道,我們知道華人社區經常舉辦徵聯和徵詩比賽。有些是社區性的,有些是國際性的。《大漢公報》能把海外遊子緊密地聯系起來,形成一個想像的跨國文化(文學)社群。徵詩活動往往跟祖國的命運緊緊相連。1915年6月16日的《大漢公報》有徵詩廣告說,「欲與諸僑胞研國事起見,使天下英才同具憂國心者,假吟詩而做不平也。」獎金優厚,冠軍獎金15元,而當時勞工月薪為30元左右。華人餐館也不時提供獎金,《大漢公報》1921年5月21日報道,西湖酒樓舉辦徵聯比賽,十名之内有獎金,十名之外加賞茶票,參加者超過百名,可見這種文學活動甚有吸引力,當然,也間接反映了單身華人的寂寞。

2.詩社:民國初年,維多利亞有黄梅詩社,但規模最大的,是與《大漢公報》關係密切的大漢詩社。該詩社囊括了大量加拿大各地,甚至美國與中美等國的詩人,甚具國際性。

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古典詩歌已經被新文學運動推向了邊緣,但卻在海外華人中持續流行。這說明離散僑民,往往傾向於保留從原籍國帶來的文學形式,作為一種懷舊或依戀,盡管這種形式已經在原居地發生了變化。

三、表演類:

1.粵劇:粤劇是廣東人喜愛的娛樂方式,是文學、音樂、表演的綜合藝術,它對中華文化的傳播、延續和認同,甚至革命、抗戰起了巨大作用。早在十九世紀下半葉,1860至1885年間,維多利亞先後有5家戲院。二十世紀上半葉,在溫哥華先後出現的戲院,就有7家。有時一天上演兩場,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戲班多半來自三藩市、香港或廣州。大蕭條期間,外來戲班減少,溫哥華的華人在1934年創立振華聲藝術研究社,經常演出,為祖國的天災籌款,抗戰時期更為祖國籌款買軍火。

2.白話劇: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從《大漢公報》的記載得知,最晚在1910年左右,白話劇已經活躍於溫哥華唐人街。加拿大華人社區上演具有現代題材的劇本,顯示了此地華人的現代文化意識。根據《大漢公報》的記載,二十世紀上半葉先後出現的白話劇團,起碼有五個之多,例如有醒群社、青年會、育英社、現象社和菁莪社等等。他們的演出獲得大量觀眾的支持。《大漢公報》1915年4月3日曾記載,醒群社在華人礦工雲集的砍巴倫(Cumberland)演出時,有近千人出席觀看。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粵劇或是白話劇,除了為本地華人和主流社區作慈善演出之外,在抗戰期間,也為祖國籌款買武器積極演出。可見,離散僑民在祖國危難之際,會通過文藝活動籌款資助,這個做法已成為傳統,到今天仍然如此。

因為篇幅的關系,以上只聚焦於前期的華人文化社區。至於後期的華人社區,我在本書的第四章中有詳細的論述,不在此重復。從六七十年代台港移民進入加拿大開始, 到二十一世紀中國大陸移民的大量移入,華人社區的文化活動,更為頻密和多樣化,如果说後期的華人社區是個文化社區,相信沒有人質疑。需要正名的,反而是一直被負面看待的前期。

重塑前期華人文化社區,有什麼意義呢?可以從三點來看:

一、糾正歷史偏差、塑造華人社區的正面形象:從淘金年代到二十世紀中葉,華人長期受到歧視,華人的形象亦受到了負面的看待。盡管有《大漢公報》明明白白的記錄,卻沒有受到學界的重視。如今,從故紙堆裡,把資料挖掘出來,重新整理,給以意義,給以生命,恢復了一個蓬勃的文化社區的風貌,樹立華人义化社區的正面形象。

二、在全球範圍内,豎立華人文化社區:從搜索 、挖掘、整理,到重塑、定位,這個工程不單可以在加拿大大溫哥華維多利亞一帶進行,也可以在其他國家的華人社區重復進行。例如在美國、南美洲、澳洲  紐西蘭、歐洲等許多國家的一些大城市,甚至太平洋-一些島嶼,都有相當規模的華人社區,如果這個學術工程在全球範圍内發動起來,相信不出數年之内,海外華人文化社區的版圖,將遍及全球。

三、構建離散華人居住國的華人文學史:這個工程收集所得的材料,例如徵聯和徵詩,廣東民歌和粵劇班本,粵劇到白話劇,合集到個人詩集,可以成為加拿大前期的華人文學史的一部分。

過去的華人文化活動,因為歧視和語言的障礙,只限於華人社區之内。如今很多第一代移民的文化活動,跟過去分別不大,中西文化交流仍待改進。這種情況,無所謂好與不好,這是第一代移民的宿命,第二代則不同了。在這個項目的摸索過程中,我找到相應的資料,把前期華人的文化社區豎立起來,這是個意外的收獲,希望這個工程能夠發揚光大,啟動全球性的華人文化社區的歷史重構和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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