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记
绿水记
□张军
我的家乡苏北平原,星布其上的那一个个村庄,大都有一个“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水塘。小时最喜欢跟着妈妈到水塘洗菜,永不能忘那一幕情景:清澈的水中,一群小小鱼儿争吃菜叶,一会儿游过来,一会儿游过去,探寻而来,倏然而去。那种情感体验,是西湖花港观鱼无法给与的。
记得上小学,要路过一条水渠,平时它是干涸的,只有农事需要时才有水。是时,清清的渠水,整天欢快地流淌,浇灌的不只是干渴的土地,人的心头也润润的。我总是赖在水边,嬉戏一番才上学或归家。成家之后,定居在四水穿城的古城,幸运地与古淮河比邻,爱水的我,一有空闲就到河边溜达。那时,河边还沒经人工修整,十足的乡村野趣。记得柳树湾一带,当时和桃花岛还沒隔断,一棵棵柳树倒垂在清澈的水面,河岸曲线玲珑,一个个水塘宛如躺在她的肘弯处。到了春天,清澈的水中,一尾尾小蝌蚪快活地游来游去。水塘边,总有不少家长陪同孩子捉蝌蚪,大人小孩个个玩得不亦乐乎。二三十年来,常常从古淮河边走,眼见着河之两岸,褪去破衣烂衫,换上华美的丽服;眼见着河两岸,起高楼一幢接一幢,眼见着河水一天天由清而浊,只是不见了一尾尾小蝌蚪快活地游来游去。古淮河,一如清纯的村姑,变作了浑身珠光宝气的富婆。
现而今,乡村的许多水塘,或干涸或被填埋,纵然犹存,也不过如弃妇,蓬头垢面,肮脏邋遢,失去了应有的活泛、灵秀。
带着遗憾,带着向往,向水源充沛的南方寻觅。
昔日,李白高唱着“自爱名山入剡中”,难道不是因为“清溪清我心”?沒有“映带左右”的清流急湍,哪里能产生流传千古的兰亭盛事?沒有秀水,“山阴道中行”也不会那么令人神往。当我们高吟“自富阳之桐庐,两岸一百余里……”,灵魂自会提升,飘逸出尘。
2004年夏,黃山脚下的翡翠谷,第一次让我有一种出尘之感。谷之两岸,“茂林修竹”,谷之源头,“清流急湍”。一川秀水,欢腾腾,翠灵灵。那水色是世界上最好最纯的翡翠精魂所化么?那绿直入人的肺府。翡翠谷的水,给我带来的视觉冲击,不是绿玉、女儿绿等几个词所能形容,她满足了我对绿水的全部想象,亦解开我心中多年的疑惑:什么样的绿水,能让士君子乐意放下身段,列坐其次,流觞而歌?犹记得,狭长的山沟里,处处是人。人们抵制不住诱惑,一个个脱掉鞋袜,踩水嬉戏,掬水而饮,我也迫不及待,下水,喝水,那一份甘甜呀,永留在记忆!临別,倒掉瓶中的矿泉水,换装了“洗脚水”,满满一瓶。
类似于喝“洗脚水”的傻事,我在“碧水蓝天金腰带”的千岛湖也曾干过。大理城中细柳夹岸的小水渠,丽江城里由高而下的潺潺小河沟,玉龙雪山下的蓝月谷,都曾让我想起那傻事。
很多年前,曾读某位作家的文字,描述自己坐在船上,一只螃蟹从苏州一直吃到了上海,一路悠哉悠哉。让我心生无限向往,倒不是羡慕吃螃蟹,而是那种情境,试想想,不需跋山涉水,小船欸乃声里,两岸优美的景色便徐徐地在你的眼前一幅幅展开,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不曾想,船行八百里清江,圆了我的梦。
记得第一次水上漂流是在浙西大峡谷,一路波澜不惊,乏善可陈。第二次漂流是在娄江。因上午刚下过雨,我们舍弃游览黄龙洞而选择漂流娄江。时河水浑浊,水量陡涨,平时一个艄公,那天两个,饶是如此,还是险情跌出,惊叫连连。橡皮艇劈波斩浪,激射而去,山峰却劈面猛撞过来,惊恐声里,橡皮艇一个急转,又顺流而去,人人被浇个透湿。那浪拍打在我的脸上,麻辣辣的。到了边城,兰舟款款在沱江之上,看苗女俏立船头,迎风而歌,没了娄江的刺激,却多了一份闲雅与宁静。武夷山本是云乡,山川偶集,烟云流岚,走在山道上,白云常会从脚下涌出,漂流九曲溪,当然更添一番情境。我们乘坐竹排从第九曲出发。时逢大雨,竹排龙行,酒杯大的水花追逐着竹排一路盛开。举头,重重雨帘外,山峰云雾缭绕,神秘飘渺。未几,天公作美,雨转菲菲。俯首水中,有云有山,竹排仿佛飘行在山上,彷佛飘行在云间。我们穿雨衣,撑雨伞,静坐筏上,两岸奇峰、怪石、摩崖石刻、茶马古道,还有那费人思量成谜难解的陡崖悬棺,纷纷奔来眼底。船到一曲,周围山林茂密,使人彷佛置身热带雨林。心儿恋恋,惋惜航程有点短暂。然而,这一切我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以记游,因为我的游历不过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走马观花,感受浮泛,无从下笔。但船游清江,我一反常态,情不自禁,写下几句。
清江,长江支流,是湖北恩施的母亲河。或许是欲扬先抑,我们从浑水河登上豪华的游轮。此处虽比内陆大多数河流清澈,但其名毕竟浑水。船入主航道,河之两岸,斧劈一般,层层岩石,斜斜而上,排列分明。船行不久,水面渐趋开阔。蓦然间,岸左山岩倒退,豁口形如大簸箕。箕口贴水,箕边上,稀疏停着几辆汽车,远看玩具似的小。在这一片绿色的簸箕里,零零落落散布着几处人家,虽见不到一朵桃花,却是满满的世外桃源的景象。不经意间,人家隐去,两岸山岩又渐渐躁动起来,时见一峰暴起,或两峰怒峙,也有型如卧佛,闲看潮起潮落。船进千瀑峡,远望,陡峭的崖面上挂着一道道或干或湿的泪痕。那未干的泪痕,直到近前我才发现,是瀑布。远远的半空,一条白练飘垂,直落入江面,半晌,我才会意,那也是瀑布。再细看那崖壁,这儿一个人面,那儿一个动物,各各神肖酷似。
时值初夏,如洗碧空,时见天公挥舞白云,闲闲的画上一笔,本是一长条细线,恍如喷气式飞机留下的印记,一会儿这条横贯蓝天的细线,慢慢变粗,成了巨幅白纱,或是在某个山头,变幻成了一尾巨大的凤尾似的洁白的鹅毛,在蔚蓝的天幕下,清朗明洁。
船在水上走,人在画中游。偶然间,你一低头,眼光落到水面,咦,这水怎么变得这么绿了呀。这绿虽然没有翡翠谷的水纯净灵秀,但是,翡翠谷却远没有这么大排场。难道造物把天下的绿水都汇来此地了么?清江水,绿得是那么汪洋恣肆。清江,不愧为八百里清江!向船尾看去,游艇似魔术师,扯出了一幅不见断续的巨幅绿绸,温柔地抚动着蜿蜒的岸势。
蓝天碧水间,山型时时变化。不知何时,左岸山势渐次高峻,并向后方绵延开去。行行未已,右岸边,断然辟出一派更大更宽的绿流,浩浩然,涌向莫名的远方去了。绿水交会处,山如屏列,水碧一色,俨然成画。
遥遥的,红桥隐约,如一抹长虹,高挽两岸。待船行其下,恍如自己走进了童话。站在船顶上,清风拂面。目视前方,绿水迢迢,船向绿水更深处漫溯。突然,广播声响,提醒游人,“蝴蝶崖”到了。惊呼声中,人群纷纷拥向船弦,甲板,忙着拍照。只见右岸,两块山崖形如一只巨大的霸王蝶,惟妙惟肖,振翅翩翩,立在绿水边,让“鬼斧神工”走出了词典,活生生地走到我的面前。
航行在这么碧绿的水上,既无攀登之苦,亦无行走之劳,千里江山图,便在你眼前次第呈现,美哉!妙哉!如果说九曲溪朦胧婉约,以人文见长,那八百里清江则雄奇峻逸,更以波涌翡翠浩浩荡荡撼动人心。那天的午餐,是船上提供的简单盒饭,伴着绿水,竟吃出了海鲜的滋味。
有人说清江有三峡之俊,有西湖之秀,有漓江九寨之碧。漓江九寨,尚未一睹芳容。水,是九寨的灵魂,但2017年的地震使其遭受严重破坏。听说漓江向来多雨,但水土流失现在很严重,雨后浑浊,清冽也难再。水啊水!曾让无数唐宋大诗人流连的若耶溪,如今早已变成了一条凡常的小水沟,改名平水江。张家界,当年我去时,山溪断流,十里画廊少了韵味,少了灵动,很是让我失落。
欢腾腾的水,翠灵灵的水,哺育了生命,滋养了灵魂,更是活泛心灵的十全大补。亲亲的水,家乡的水,魂兮归来!
2021-5-11
张军,女,退休。曾就读于淮阴县渔沟中学,1986年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