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印社副社长李刚田先生的巨印

@篆刻微刻

那年四月的杭州,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时节,美极了。这一个月我前后三度到杭州城,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竟然不觉得身处美境。因为这匆匆之中,不是开会,就是办事,只有红尘中的事,心中没有装着大自然,纵然身在春光烂漫之中,奈何心中没有春光。开会的间隙中,同朋友一起溜达到吴山花鸟市场,去看一家家石商店铺里的美石是件极愉快、极放松的事,对于一个刻印的人来说,或许心中的春光能在这些顽石之中觅得,而不在乱花浅草、浪蝶狂蜂之间。

转着各家铺子,不时发现“性价比”合适的印石,就买下来。提包越来越重,兜里的钱越来越少,见了好石头,欲罢而不能,人有此石癖,也累及一生,苦也在斯,乐也在斯……走进一家全是青田石的店铺,老板兼销售兼印钮工艺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一脸枯树皮,两手像鹰爪,指关节变大,一看就知道是个干了半辈子活的人。交谈之间,说到刻印钮他会两眼放光,提起价钱来他说话一镢头挖个坑,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可以看出他骨子里是个手艺人而不是个生意人,倒是挺可爱的。他拿出大印让我看,一下子吸引住了我,比较干净的普通青田石,印面十公分至八公分之间,一律刻四不像兽钮,很象戏剧舞台上摆放的皇帝玉玺,印钮虽然属较俗的工艺活,也还算是平实可看。我喜欢刻青田石,喜欢单刀走过去石花迸裂的效果和声音,享受驭刀石上时心中的畅快。我已很久没有刻印的激情了,只是刻些人家给了钱而必须完成的“活儿”,唤不起创作的冲动。想来这与年龄有关。六十多岁的人了,刻印费眼、费力气、费精神,而写字在自由挥运之间有一种闲庭信步的舒适。今天面对这些大块的青田石,顿然勾引出我刻印的欲望。我一下子买了五十方大石头,付足了钱,让石商给我运到北京。
回到北京,盼望着快运公司把石头送来。石头到了,亲自用撬开木箱,迫不及待地打开每个印盒,摩挲着一块块的巨石。五月,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上班之外,精力和时间都消磨在这一块块顽石间。总共刻了四十五方,其中六方不甚满意,三十九方认为可以,其成功概率非常之高。石头刻完,一下子松下气来,心里空荡荡的,回头看去,这一个月似梦一般地度过了,如痴如醉地刻,如神魔附体般。有时眼与手、颈与肩已极度疲乏,但鬼使神差不能自己。花甲已过,华发豁齿,哪来的那股傻劲,凝望数十方巨印陈于案头,虽为雕虫小技,然白发老夫颇有顾盼自雄的得意,斗室踱步,自觉青春又来,吟成牛诗一首。
栉风沐雨韶华摧,不信青春唤不回。
刀射秋霜眸似月,心凝止水思如飞。
胸中谁可藏丘壑,腕底我能走迅雷。
印就款成朱墨灿,轻狂自谓古今谁。
篆刻本为方寸之间的艺术,每每在案头玩味品读,印面不可太大,太大则不似印,会失去传承篆刻艺术独特的意味,粗野而失古雅,怒张而失含蓄。我很少刻大印,最大的印面也不超五公分。如今篆刻,已然表现出独立的价值,从书画作品的附属中,从文人的书斋、案上走了出来,在高大的展厅中作壁上观,此种变化使篆刻艺术的审美从“读”变为“看”,“读”是用心来读,读篆法结构之美、笔势刀势之美,品读细节,品读韵味,而“看”是用眼来看,看作品大的章法形式,看刀笔的表现力,品味作品外在的气势。由“读”到“看”,由重细节到重大形式,由重韵味到重气势,审美的变化使得篆刻的技法与形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于是巨印开始出现。这是篆刻走向展厅后的审美需要,是篆刻艺术独立性的表现。
但篆刻毕竟是微观的,放大印面也要有一个度,我把大印印面定在十公分以内,不可再大,太大了没有了印味,成了文字的版画。再者,从刻制工艺上来说,十公分已是极限,仍可恃腕力指力之强一刀走完一个笔画,再大,就不是刻印,而是凿印了,失去了以刀刻石的痛快畅达之感,也就失去了刀刀生发的节奏之美,失去了笔意刀意,这样的印就成了工艺制作。
刻巨印难。不刻不知道,实践过才深刻体会到难:一难在于磨石头。印面太大,手工磨平石面费时间、费力气、费砂纸,如有石钉则更难,如刻完了不满意需磨平再刻,则难上加难。为了力求每方都成功,许多印我采用旧作新刻的方法,取旧作中章法构图满意且放大后会更佳的作品在巨石上“复制”。虽云“复制”实于用刀及气象都有新意,章法构图在旧作的基础上也有新变,此举提高了成功概率,力求不再二次磨石。
二难在于刻制。人到老年,腕力、指力无法与当年相比,鼓努为力,长笔画一刀直下,确实对我是个考验,再加上天然石材不可能完美无缺,对于石面上的裂痕、石钉及不均匀的坚硬之处,要在印面设计时尽量绕开,实在无法绕开者,刻制时就需要打攻坚战了。有时遇了坚石,一画未能刻完,数次易刀,强攻之下,指关节疼痛不已。还有一点就是根据每方印石石性不一,而预先考虑其与风格表现的关系,力求因势利导,事半功倍。
三是对点画刀笔的质感难以把握。刻大印与刻小印不一样,要重大效果,也要重细节,但大效果的表现是首要的,要在清爽之中有模糊,气息古厚但不可浑浊,线质爽健又要苍劲,要行刀起止脉络清晰,石花斑驳中见金石气,要厚而不滞、威而不猛。
刻制技法不拘于一端,可刻、可凿、可修、可做,但以不露痕迹、效果自然天成为归。再有一难,难在钤印与展示。钤盖大印不能用盖小印的办法,部分技法要从拓制版画的技法中汲取。我将刻好的大印集中作一批钤盖,将印泥放在作餐具用的平底大盘之中,印泥要好,印泥在印面上要蘸得均匀且不留空处,然后将蘸满印泥的大印印面向上放好,将平洁、纤维有拉力的钤印纸覆在印面上,然后用日本的印制版画专用的磨压片在纸背磨压,印出的印模既要厚重清晰,又要保持刀锋石趣的细节,保持下刀生气勃勃的神采。
几十方印,每印钤盖五枚,干了一整天,所幸钤盖中弃去的废品不多。将来展示,不能像过去将许多印模贴在一幅印屏之中,而是要在一个画框中只放一印一款。这样的展示方式适应在展厅空间中的“壁上观”,使每方印的独立性更为彰显,读者可对每方印细细品读,在展厅里的移步换景中既能品读每方印的独立之美,又能通过许多独立的印作体会到整体的创作风格。
大印的特点在一“大”字,不独块面大,更重气象大。如李白的诗,纵有不工处,也自旷朗天放、气象恢宏。王国维评李白:“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独有千古。”这气象可感而不可状,可会而不可求,虽出天资,亦为积淀,虽为艺境,亦是人格。此为形而上者。就形而下的印面来说,大印要醒目而不繁琐,要团聚而不散漫。在书法创作中,古人说写大字难于结密,小字难于宽绰,篆刻亦如是。大印要团聚,小印要意态舒和。多字印文的大印宜于表现功夫,但印面章法容易平庸,故多字大印不可多作。常见当下书法创作中有将小字分块联缀而成八尺条幅者,实是小字连篇之作,不能算是大幅宏篇,篆刻亦然。当下日本篆刻也喜作大印,然而日本的大印虽章法醒目、刀痕明快,形式上也有大气势,但缺乏中国篆刻的灵魂“金石气”。中国篆刻形式的自然博大与意象的渊深并重,更重内蕴的气象。
五月底到南京出差,暇时到朝天宫古玩市场溜达,又见大印,石质比杭州买的还要好。店里只有四方,价格稍贵,但我心里发痒,还是买下了。运到北京,面对新买的大印,反而一点儿刻的欲望都没有。刻印这活儿对于印人来说,真如古人所说的“兴来者不可遏,兴去时不可留”,你说怪也不怪?这几方大印石只好收拾起来,留待下次心血来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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