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史文库》铁棺:阴晦冬日出击忙
前情提要:再次出击的日子临近了,伊-56在忙于训练的同时也进行紧张的备战。军官舱的单身军官们提前举行了壮行晚宴,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每个人都对前途充满忧虑,而斋藤军医长在为一位亡故的战友守夜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陆军宪兵来访
12月19日,先任将校拜托我为晚上的军官聚会做准备,我顺利地订好房间,除了今天外我们再没有时间聚餐了,因此水交社方面热情地关照了我们。
我站在寒风轻拂的甲板上吸着烟,先任伍长走近我,一副扭捏的表情,似乎有话难以启齿:“军医长,实在不好意思……实际上我们今晚想开壮行会,不过没有酒……所以,非常惭愧,想劳驾军医长帮我们拿些酒来……聚会人员只有十多名服役多年的下士官兵……”
“我怎么才能瞒过卫兵将酒拿出来给你们呢?”我问道。
“放在箱子里……军医长只要跟卫兵讲'下士官一名外出’就行,我跟在你后面。”
“我会考虑的。”
说完,我走进舱口,正想进入艇内时看到一名陆军下士官从工厂本部前的岸边走近栈桥。在军港看到陆军还真是稀罕。那名陆军下士官腰间挂着长而沉重的军刀,走动时刀鞘不时碰到脚上穿的棕色皮革长靴。他沿着跳板登上我们潜艇,这时我看到他左臂上戴着白底红字的宪兵臂章。
“先任伍长,陆军先生驾到。”我说完就下到艇内。
我回到军官舱,炮术长正在训斥电探科的电测兵,原因似乎是因为没有完成工作,分队士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分队士,这次出击准备拿几条兜裆布?”我问道。
“两条。”他回答道。
“这次怎么这么客气了。”我又说。
“两条已经足够了,用脏了反过来再用,如果再脏了又再反过来穿,本来一条就够了。”
“你这想法还真绝!”
“我把个人行李都寄到岸上了,如果被击沉了,那些东西也不至于浪费。”
“打包上岸要给别人用吗?”
“是有这样的打算。”分队士一脸平静地说。
这时,从水兵舱方向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不用说一定是那位陆军宪兵的皮靴发出的声音。不出所料,那个宪兵进入艇内,由先任伍长带路穿过军官舱。他手持军帽,长长的军刀在狭窄的舱内显得十分碍事,四处碰撞还绊脚,偶尔还会夹在某些突出物之间,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 日本陆军下士官佩戴的九五式军刀。
我跟潜航长说了先任伍长求酒的事情,他说:“士兵们也挺可怜的,明天天亮就要出击了,大部分人家在当地也不能回去探望一下。可以的话,军医长就给他们拿去吧。我也替他们拜托了,我自己也拜托你,先任伍长已经正式递交了结婚申请书,就当是提前办喜酒吧。”
“这么说这个忙非帮不可了。”
“请一定帮忙,这一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就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吧。”
“最近管得不是挺严的吗,从艇上拿东西出去的话……”
“确实如此,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对军官的检查还不是太严……另外,听说掌水雷长的小孩病重了……”
“我不知道这事。”我感到意外。
“他什么都没跟你说吗?是前不久的事。”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竟不知道掌水雷长正被烦心的家事折磨着。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充满了对他的深切同情,我决定去看望掌水雷长的家人。
出击在即,上岸集合比平时提前。天空阴暗,通往岸边岗哨的道路漆黑一片。我走到基地队门前的时候,不巧碰上当地正在举行的防空演习。从远处传来“训练空袭警报发令”的声音,接着一名体格强壮的下士官在附近高声吼道:“空袭!空袭!……隐蔽!隐蔽!……进入防空洞!”他挥舞着红旗,催促着岸上的行人进入东面的防空洞,我被人流裹挟着进入洞内,接着先任伍长小心地抱着装酒的箱子也跟进来,箱子是全黑的,被白色的绳子一圈圈缠绕着。
“军医长,来,坐在箱子上。”他说着将箱子放在墙边。
“那可不行,要是坐坏了就不好了。”我推辞道。他连说没关系,我勉为其难地坐上去,非常小心,生怕把里面的酒压碎了。
“今天那个宪兵到艇上有何事?”我问道。
“唉,麻烦事。我们艇上精力旺盛的家伙在广岛和陆军打了起来。那个宪兵是来调查的。”
“那可真不好办呐,结果如何?”
“好像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真是愚蠢……”
明后天就要出击了,今天怎么总是听到令人不快的消息?我的心情愈加忧郁。
“出击近在眼前,发生这些不愉快的事真是讨厌啊。我并不迷信,但总觉得这不是吉兆,终归不是好事。”我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的确如此,那我们聊些愉快的话题吧。喝过威士忌后,参拜一下艇内神社,让神明为我们驱除不祥吧。”
“那主意不错。”
“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个宪兵太难对付了。”说完,我们两人都沉默了。洞内又湿又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泥味,从深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不久,洞外响起脚步声,接着传来“警报解除”的声音。
■ 日本陆军宪兵佩戴的臂章。
我重新回到大街上,按照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地址前往掌水雷长的家,就在海军基地附近,从电车道右转走到尽头就看到一栋白铁皮屋顶的双层建筑,这里住着四户人家,每层两户。我拉开玻璃门,玄关的地上杂乱地放着不少木屐,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
掌水雷长家在二楼。我穿过玄关看到左侧有通往二楼的楼梯,角落里放着一双海军短靴。我向楼上出声招呼,从二楼探出一张瘦削的脸往下看,竟然是连管长。我突然心跳加速,意识到连管长是掌水雷长的直属部下,而他之前装病上岸难道是因为掌水雷长的原因?我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没有深入思考,产生了误解,现在突然一目了然,真感到自己愚蠢至极!
掌水雷长的儿子出了麻疹,并发肺炎,从孩子的脸色就能看出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孩子眼睛发红,眼角满是眼屎。我把听诊器放在孩子胸口,听到到很多杂音,病情发展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除了拜托孩子的主治医生外别无他法。更糟糕的是,一直照顾孩子的奶奶也累倒了。
遗憾的夜谈
12月21日清晨,伊-56升起军舰旗,缓缓驶离系留栈桥。港内舰船都为我们送行,在战友的送别下,我们踏出了远赴海军上将群岛的第一步。出港后,潜艇提速到12节,向第二特别基地队所在的大津岛驶去。
从吴港出发的当天下午我们就到达了大津岛,艇首朝北抛锚停船。下锚的时机稍早,离栈桥有点远,但浮动起重机很快靠过来,开始吊装搭载到本艇上的四枚人操鱼雷。那巨大得让人害怕的起重机吊起流线形的长长的人操鱼雷,缓慢地放到潜艇的甲板上。许多人聚集在甲板上大声吼叫着,其中还掺杂着红色信号旗升起时响起的尖锐警笛声。在明快的警笛声和红色信号旗的指示下,人操鱼雷顺利地安放在潜艇的台架上。
■ 今日大津岛上仍保存着昔日“回天”基地的栈桥。
在第三枚人操鱼雷吊装完毕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潜艇甲板和浮动起重机的甲板上都点亮了灯,透过灯光可以看到夜空中飘过的冰冷雨丝。基地的建筑物全都打亮了灯光,远处山棱的轮廓在深灰色的天幕下映衬出来。
当天晚餐向后推迟,吃过饭后军官舱内鸦雀无声,这是出击前繁忙生活的反作用。第一餐桌的人不在艇内,全都去基地了。我想今晚肯定举行了特攻队员的送别宴。我坐在桌边给东京的父母写信,打算明天托人寄出去。当我在褐色的信封上写地址时,值班的信号兵拿来了一份请帖,那时基地队的军医长发来的,请我去岸上聚聚,这份意外的关心让我感激,于是搭乘汽艇前往基地。
基地队军医长因为有急病患者要来就诊正在医务室里等待。医务室是利用靠近海岸北端的一户渔民住宅改建的,面积不大。我本以为与基地队军医长素未谋面,没想到见了面才发现对方竟是我在潜水学校接受讲习时认识的朋友,他原本也是潜艇军医长,还曾到伊-56上拜访过我,故友相逢自然十分高兴。
在诊疗结束后,军医长带我前往附近新建楼房中的食堂,这里连走廊下的地板都是新的。今晚的送别会不知在哪里举行,食堂里的人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多。我们与正在喝酒用餐的人做了礼节性的寒暄,无非是出击前相互鼓励的话,之后我和军医长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大概觉得就两个人没有气氛,军医长想多找些人来,他问我:“非常抱歉,你就读的学校是哪里?……庆应大学是吗?你肯定也有后辈在这里,我去找找。”说着,军医长起身离开食堂。
■ 庆应大学带有欧式建筑风格的校舍,这里是斋藤军医长的母校。
在军医长离开后,三名穿着飞行服的特攻队员走过来,坐在我这张桌子的另一端,他们都非常年轻,从飞行服的军衔标志看都是少尉,大概都是从大学里征召的预备军官,不少“回天”特攻队员是这种学生兵。他们三个应该是很熟识的朋友,其中一人在桌上打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说道:“这是我妈妈送来的,今晚为了庆祝金刚队的战友出击,咱们大喝一场吧!”打开的包裹中是一堆鱼干。
“你老家也出产这种鱼干吗?”
“这是我家自己做的,尝尝吧。”
“这是香鱼吧。……这是什么?是不是叫岩鱼?”
“没错,此外还有其他各种叫法呢。”
“勤务兵,赶紧上酒,客人都等着呐!”
很快,三个人都热烈地聊起来。
我坐在桌子的远端,不露声色地观察着愉快交谈的特攻队员们,其中一个人留着长发,另两个是短发,都给人青春活泼的感觉。他们似乎都已经有了从容面对死亡的觉悟,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忧虑,这让我多少有些诧异。这些特攻队员明明很快就要踏上不归途,可是看起来没有任何悲戚愁苦,反而相当愉悦。是不是人一旦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死亡就会变成一种轻松的事情?而我们自己在出击之前还在为生死未卜而倍感苦恼,现在看到他们,我不由得重新思考有关生死的问题。
“哎呀,等久了吧……”正想着,基地队军医长回来了,坐到我身边,听他说找到了三位与我同校的后辈,都是特攻队员,一会儿就过来。我们两人一边聊着离开潜水学校后的经历,一边喝着军医长要的酒。不多时,两位身穿飞行服的年轻人走进食堂,两个都是高个子,走到我们面前,低头致意并自我介绍:“我是高等部的某某。”“我是高等部的某某。”“我们去过塚本飞行员的房间了,但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也许过会儿回来,还请您帮忙告诉他一声,我们去找过他了。”
“来,快坐下,不用这么拘谨的。”军医长招呼他们两人坐下,二人挺直腰板坐在我面前。我得知第三位后辈叫塚本,于是又详细问了姓名,发现居然是我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学弟,心中生出见到他的渴望。
■ 今日在纪念馆中陈列的“回天”特攻队员的遗照,他们正值风华正茂,却在战争中早早结束了生命。
我们这边多了两个人,气氛也变得热烈起来。席间两位后辈谈得最多的就是人操鱼雷,他们似乎对这种武器充满了自信,而且与之前那三名特攻队员一样,没有流露出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人生的遗憾。听着他们慷慨激昂又不失乐观的言辞,我感觉战局突然变得好转似的,或许真像他们所说的,依靠“回天”真能让日本扭转乾坤。我们等待的塚本许久都没有出现,一位后辈多次离开座位前往住处确认,但直到散席都没有等到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还在学校时,塚本君就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位运动健将,是学校水球队的守门员,常常在学校游泳池里看到他的身影,在同辈中有极高的声望。他常在一米跳板下的水中踩水,然后向上跃起,触碰到跳板,这是他在进行守门练习。他戴着天蓝色的游泳帽,时常练习到太阳下山。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学生时代的塚本君,他有着一副柔韧而结实的身体,简直是天生的游泳运动员,意想不到的是,他也选择成为一名特攻队员。
我离开学校后一直想什么时候再见他一面,问问他的经历和心境,没想到今晚得知他就在这座基地,真是天赐良机啊。然而,明天我们潜艇就要出发了,如果我们能平安回来,塚本恐怕也早已在特攻任务中殉职了。所以,今晚是我们相见的最后机会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十分焦躁。本来想无论如何都要和塚本君见上一面,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现身,最终只能抱着遗憾离开了,因为明天就是出击的日子,我不可能整夜滞留在岸上。
在返回潜艇前,我请人带我到塚本的房间里看一下,以多少弥补未能与他见面的遗憾,顺便在心底与他道别。他的房间在二楼。我站在房间中间环视了一圈,他的生活用品不多,摆放得很整齐,窗外好像潜艇的灯光在漆黑的海面上点亮,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日记本,随手翻看,这明明是一种不当的行为,但此刻我却没有任何罪恶感。突然,从日记本里掉出一张纸片,我拾起来,看到上面写着:“为他人流泪,为自己流汗。”这是塚本君的座右铭吗?我把纸片重新夹到日记本中,转身离开了房间。夜色已深,我走下陡坡前往栈桥,两名年轻军官指挥汽艇把我送回了伊-56。
下期预告:在完成“回天”人操鱼雷的搭载后,伊-56正式踏上征途,舰队司令亲自登艇送行,场面隆重。在出击之际,斋藤军医长收到两个信封,一封是学弟塚本的告别信,而另一个信封里的东西让他感到无比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