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创作技巧十二
古典诗词的创作技巧--冷月随笔(十二)
2、 语法反常组句
语法反常组句,即以反语法规范为核心之组句。
诗性语言之核心是幻象造型,日常语言的逻辑排序,在诗性语言意象创作中被变形化处理,古典诗词组句的反语法特征主要表现为语序错乱与成分厥略。
(1)、语序错综
语序错综之典范,当属杜甫《秋兴八首》之“香稻啄余鹦鹉粒,梧桐栖老凤凰枝”句。宋惠洪《冷斋夜话》评注:“若平直叙之,则曰'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梧桐枝。’以'香稻’于上、以'梧桐’于下者,错综之也。”杜甫善用倒句,最得佳评。李东阳《麓堂诗话》:“诗用倒字句法,乃觉劲健。如杜诗'风帘自上钩’、'风窗展书卷’、'风鸳藏近渚’、'风’字皆倒用。至'风江飒飒乱帆秋’,尤为警策。”历代诗人对语序错综偏好有加,孜孜以求。如胡宿《泛舟》中有“一篙海客乘槎水,两桨仙人取箭风”,乃“海客一篙”、“仙人两桨”主谓语序颠倒;王维《春日上方即事》中有“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乃“映春山”“藏夕鸟”之谓宾语序颠倒;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中有“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乃“淡荡(的)烟波”、“参差(的)楼殿”之主定语序颠倒;李昌符《赠供奉赠玄关》中有“夜木侵檐黑,秋灯照雨寒”,乃“侵黑檐”、“照寒雨”之补语后置;许浑《松江送渡人》中有“晚色千帆落,秋声一雁飞”,乃是 “千帆晚色(中)落”“一雁秋声(里)飞”之状语前置;杜甫《江汉》中有“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乃是“片云共天远”、“永夜同月孤”之介词倒置的语序错综,等等。
语序错综的美学价值,当代学者易闻晓在《中国诗学法论》中,针对杜甫《秋兴八首》之“香稻、梧桐”句,进行了深度剖析:“香稻、梧桐之置于句首者,以先入眼也,唯此乃有萧瑟之'秋兴’,若将'主语’鹦鹉、凤凰前置,则强调斯二鸟矣,与整首'秋兴’之意必有不契;既已见香稻、梧桐矣,则又分别见其稀疏不多、摇落将老,乃倍增其秋兴之慨;而香稻若为鸟雀等啄,则俗意不入,且碧梧倘为山鸡等栖,则雅意顿丧。整联宛然萧瑟秋景,而宋玉悲秋,向称雅事,岂以鸟雀、山鸡等入此秋兴图轴乎?而即此悲秋之时,意绪茫然若失,又岂斤斤计较笔下所写是否合于'主谓’或'名词语’之式,且为借此一联交代事实、传达知识、说清道理乎哉!诗者以意为主,固谓借象生情,必不如此推求。而其'语序’则唯意所重,不拘语法结构。”易氏将杜甫“语序错综”句法应用提至“强化秋兴之慨”的审美高度,其价值首肯,可见一斑。
反语法规范之句法追求,对“幻象造型”具有特殊意义,语序错综能使诗句具有多义之特性,颠倒错位之组合能使诗句打破线性逻辑思维结构,使直觉感应、印象摄取按照外物本然得以显现,欣赏者通过意象载体语言可以觅寻到各种不同的感应,获得多义的感兴体验。如汪滨《寒食访北江里第》中有“寒食连番雨,桃花到处村”,直叙当为“连番寒食雨,到处桃花村”,将修饰“村”之定语“桃花”前置,顿生歧义,如“桃花到处,出现村落”、“有桃花处,便有村落”、“桃花深处,映照村落”等等。晏几道《鹧鸪天》中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除“舞低、歌尽”二谓补词外,其余三对实词(名词)“杨柳、楼心、月,桃花、扇底、风”平行排列,结构含混,语序错综,必然导致多义读解。如:“舞低楼心杨柳月,歌尽扇底桃花风。”“楼心夜曼舞,柳梢月低垂;扇影长歌荡,花香桃风尽。”“柳梢明月,被楼心曼舞摇曳至低垂;桃花香风,被扇底长歌吟唱到散尽。”“长夜醉舞,楼心柳月垂沉,永夜欢歌,扇底桃风荡尽。”等等。意象纷呈,灵趣盎然。
(2)、成分阙略
古典诗词成分阙略现象十分普遍,易闻晓在《中国诗学法论》中从理论高度给予了诠释:诗语的阙略有其种种原因,从诗的本质上说,它以缘情达意为主,而情意虚灵广大、隐约难明,根本不需要成分齐全、结构紧密的语言传达于外,而只是若隐若现,点到即止,乃寓托于事象之中。唯凭读者生发感悟,想象意接;从语言运用上说,由于汉语表达本身的灵活性在诗语中的突出表现,成分的残缺并不影响情意的传达和意象的呈现;从诗的体制上说则其句式一定,字数一定,句数一定而篇幅短小,因而必讲精炼简约,这就在至为切近的方面强使诗语简练精到,从而阙略并非必要的“语法成分”。
主语的省略在古典诗词较为普遍,如韦应物《滁州西涧》中有“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主语“独怜”之主体(谁)被省略。李白《静夜思》中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举头之主体(谁)亦被省略。谓语省略亦较普遍,如李煜《望江南》中有“多少恨,(出现在)昨夜梦魂中”,谓语“出现”被省略,汪元量《酬王昭仪》中有“一夜灯雨(唤醒了)故乡心”,谓语“唤醒”被省略。介词省略也十分普遍,如李白《忆秦娥》里的“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其实蕴含“在秦楼月色中”之意,介词“在……中”被省略,温庭筠《菩萨蛮》中的“绿窗残梦迷”,“绿窗”其实是“在绿窗里”,介词“在……里”被省略。作为次要成分之定语、状语、补语等,被省略现象更为普遍,涉及性质、特征、情状等必备修饰成分,亦多被融入特定词语之中,以复合词语形式呈现,如“碧草”、“愁烟”、“飘雨”、“苇风”、“梦思”等等,句式创作常常呈现为多重成分之省略,如前述“一夜灯雨故乡心”句,完整描述当为“(被)一灯(照亮的)夜雨,(唤醒了)(思念)故乡(的)心”。具体到一首诗词之创作,多集成分阙略之大观。如:白朴小令〔天净沙〕《春》:“春山暖日和风,栏杆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诗人将春天直觉印象所激发之心灵感应,通过十三个意象名词(“院中”一词除外)组合成有机整体,如实呈现其内在感兴体验,几乎无一修饰。皇甫松《梦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全词六诗句,除第六句“驿边桥”三字以“介宾结构”充当谓语“语”之补语外,其余各句名词、动词均阙略修饰、补充成分,第三、四句主语亦被省略,但词作以“兰烬”、“屏”、“红蕉”、“梦”、“江南”、“梅熟日”、“夜船”、“笛”、“雨”、“人语”、“驿边桥”等源自词人直觉感应、且蕴涵深长悠远之情致意韵的意象化词语,进行色彩均谐的整体有机组合,勾勒出一幅“游子客宿深宵,远梦梅熟江南,小船夜雨吹笛,驿边桥头话别”之今昔交融、梦别追思般的人生意境图,使词人孤寂生涯的心理情态得以形象地感发呈现。古典诗词成分阙略之关键,在于尽可能省略理性分析、逻辑推论成分,让诗性词语呈直觉印象显现,以之获取最大限度的意象密集。如张祜《听筝》中描述听筝时的感应:“分明似说长城苦,水咽云寒一夜苦。”诗人将“水咽”、“云寒”、“一夜苦”三个特写镜头作并列叠印组合,叙写戊守长城之苦。其意象的鲜活呈现,使诗作表现出“长城悲苦”之超强震撼感发功能。杜甫《旅夜抒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诗作前四句借助相互间孤立的词语连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造成句式的破碎与诗行群的阻隔,以鲜明的意象组合与博宏之意境展示完成统领全诗之心象创造,推演提点出诗人“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那份莫名的愤慨嫉俗之情感与“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之寂寞寻求、永恒漂泊之心绪。
古典诗词成分阙略的组句活动导致句式破碎,组行活动导致诗行群的阻隔,作为独特的句法策略,具有相当的表现价值,能使主体情感抒发从单纯的叙述向深邃的象征境界飞跃,获得情感向智慧的升华。如王维《终南别业》中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人借“水穷”、“云起”二意象在句中的巧妙对应组合,形象揭示出宇宙人生“妙境无穷”的至高象征境界。李白存疑之作《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亦非单纯停留于秦娥女伤别悲秋、渺讯怀人之层面叙写。就意境层面而言,词作上片状写春景,女主人公清晨于秦楼闻箫声而致醒,望明月以怀远,见垂柳而忆别;下片摹写秋景,女主人公于黄昏登临乐游原(今西安市东南),睹景物引伤怀,感时序而惊变。上片以“秦楼月”为意象轴心,运用阻隔式诗行群对“箫声咽”、“秦娥梦断”与“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进行组合,将主体对“箫声”、“梦”、“柳”、“灞陵桥”之感兴与“月”之感兴应合,感发出伤别悲思的现实人生情怀。下片同样运用阻隔式诗行群组合,将主体对“乐游原”、“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之怀恋与现实茫然期待情怀应合,延续恋远伤怀情结。结句“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将现实世界相对之“音尘绝”过渡到亡灵世界绝对之“音尘绝”,实现两个意象间实质性飞跃,即现实情怀向历史情怀的飞跃,现实社会人生境界向象征宇宙人生境界的飞跃,使全词获得感兴顿悟:岁月流逝,往事难追,喧嚣终将归于沉寂,繁华终将归于冷清,红尘的相对终将转为宇宙的永恒。历代词评家解读《忆秦娥》,无外“伤今怀古,托兴深远”之述评,实则词中蕴涵的超然飘渺的象征境界,才是词作千古不朽之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