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奶奶的手巾兜-郑州日报数字报
♣ 刘文方
手巾兜,许多年前是农村老太太们的随身必备品。它由手工织布机织成,粗布,白底,蓝格子,因常用其兜东西,故有此称谓。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同学小曹奶奶的手巾兜。在大家看来,小曹奶奶的手巾兜是百宝箱、聚宝盆,更是魔术师的手帕。几乎每天,她的手巾兜都会蹦出块儿糖,跳出一小把炒得焦香的花生,滚出一个浑圆的花米球,变出热乎乎的煮鸡蛋,闪现零零碎碎的块儿八角钱……
当年,在白衣堂旧址上翻建的小学位于当时小镇上唯一街道的正中,距他家一里多地,每到上午十点左右,他奶奶总要用手巾兜给他送东西。
小曹的奶奶裹着三寸金莲小脚。每天上午,她总是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步行一里多来到校门口,笑眯眯地用粗糙的手轻轻地摸摸小曹的头,然后从宽松带襟的上衣里层口袋内抠出那个粗布白底蓝格子的手巾兜,慢慢放在叉开的左手掌上,小心翼翼啰啰唆唆地用右手翻开,把舍不得吃的食物递到小曹手中,亲眼看着他吃下去。最后,用手巾轻轻擦擦孙子的嘴和快漫过河道的鼻涕,把手巾叠好塞进口袋,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地离开。
同学们都非常羡慕小曹,戏称他是奶奶的宝贝疙瘩。
上初中时,学校在小街的最东头,出了街还要走一段路,离小曹家约有四里地。因为功课赶得紧,他和我们一样开始吃住在校了。慢慢长大了,小曹对小脚奶奶的造访越来越不适应。每天,当奶奶拄着拐杖,颠着小脚步行三四里地来到学校时,小曹的开心兴奋劲儿再不像从前那样欢实了。
小脚奶奶却依然如故,每天上午十点多,那个身体瘦小、浑身干瘪的老太太照旧会出现在学校门口,一边走来走去,一边打着眼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着。
小曹说,奶奶只会用手巾兜给自己送点儿小东西,却把爷爷生前留下的大瓦屋宅子给了光棍汉二叔,我娘说那宅子可值钱呢。小伙伴们不懂大人们的话,只是拍了拍小曹的肩膀,告诉他小脚奶奶在大门口正等着他呢。
他不情愿地奔跑到大门口,接过手巾兜里的东西,又飞快地奔回了教室。校门口的奶奶咧着早没了牙齿的嘴笑了,当孙子的背影再也看不到时,她才拄着拐杖缓慢地一颠一颠地迈着三寸金莲小脚慢慢离开。
三年初中,几乎每一天,我们总会看到那个扶着拐杖的小脚奶奶在大门口走来走去的身影。小曹说,他真不想让奶奶给他送东西。可即便是他再怎么对着耳聋奶奶大声呵斥,她也总是咧着嘴笑。
终于到县城上高中了,县城离小镇六十多里地,两周过一次星期天。即使这样,为了省钱,我们也常不回去。小曹说,奶奶的影子总算离开自己这个原形了,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从小学到初中六年了。知道内情的同学其实早已习惯了校门口那个拄着拐杖的小脚奶奶的身影。一群少年来到陌生的县城,处在偌大的校园中,每天再不能一眼从窗户望见大门口,望见大门口的那个特有的背影,刹那间,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和小曹奶奶一样,许多小伙伴的奶奶也都是裹着小脚,拄着拐杖,也都有一个粗布白底儿蓝方格的手巾兜百宝箱。从小,手巾兜里也都会不断地蹦跶出一些小东西,小吃儿,半块儿白面馍,几角零用钱等。
只不过,我没有小曹同学那么幸运。上小学时,奶奶摔了一跤,从此下肢瘫痪,不会走路了。每天只能用塑料布裹着屁股,在地上拖着来来去去。虽说奶奶的手巾兜有时也会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但是她从来没有机会去过我上学的学校,如小曹奶奶那样。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小脚奶奶的三寸金莲居然一步步丈量了六十多里的路,来到了我们在县城读书的高中。
那是一个冬季。我们一条街上的几个同学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了。那个午后,尽管有太阳,但天气依旧很冷,北风呼呼地吹着,地上的树叶四处飘舞。学校大门口,那个瘦小干瘪的小老太太扶着拐杖,硬是等到午饭后坐班下课,才盼来了她的小孙子,我的同学小曹。
她颤抖地用手掏出带襟棉袄里面口袋里的手巾兜,掏出一个用芝麻香油自己炕制的带着体温的、里面夹着葱花儿的小油馍饼。
她说,小曹从小爱吃自己炕的小油馍饼。今早上五点就起了床,炕好了两个,一个在路上自己吃了,这个送来了。走太久,这都凉了 ,等晚上喝热汤就着吃吧。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想摸摸孙子的头,小曹却下意识躲开了,嘴里面埋怨着谁让你跑来呢,以后别再来了。
从那以后,小曹的奶奶很听话,再也没有见过她用手巾兜裹着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东西给孙子送了。
许多年以后的一个初冬的夜晚,下着毛毛雨。我徒步从县城一步步走到了我居住的小镇,用了近四个小时。当我一瘸一拐地打开屋门坐下来时,发现自己的双脚上起了几个水泡。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小脚奶奶。那年,那个裹着小脚的八十多岁的瘦小老太太,她那一来一回,一百二三十里地啊,三寸金莲,一根拐杖,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走了那么远。
许多年过去了,一次同学聚会,我们再次相聚在小镇,我见到了小曹。他当年考上了一所知名的大学,毕业后成为国家公务员,现在已经是副处级干部了。那晚他喝了不少的酒,在酒桌上居然失了态,号啕大哭起来。
从小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们得知,小脚奶奶自从那次给他送小油馍之后,回家就病了。为了不耽误他上学,一直让家里人瞒着他。高考之后,当自己回家看奶奶时,奶奶却永远离开了人世。整理遗物时,他看到了那几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手巾。
小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突然,他从靠近胸口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洗得发白、分明有几个破洞的粗布白底蓝色格子的手巾,轻轻地抺起了眼泪和鼻涕,那动作,就像当年小脚奶奶给他擦鼻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