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卢国强作品丨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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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叙事,悠闲得像一篇散文。
尤其在东北,粮食进仓,大雪封门,整个乡下似乎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等年。等年不能白等,要吃,要玩,玩就打麻将,原来分散在各家各户,如今跟城里学,都在麻将馆。
麻将馆离不开小卖店,累了饿了,转身摸一根火腿肠,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打牌,两不耽误。有些走路要扶墙的人,聚在一起看牌,牌是纸牌,一百零八张,代表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老伴儿和人唠嗑,你家老蒯呢?对方颤巍巍答:上梁山了!可惜的是,岁月这把刀,收割了太多的无奈,上梁山的人毕竟越来越少,有时候,闲扯了一头午,也凑不上一个局。
吃的花样就多了。头场雪下来,大鹅就倒了霉,这扁扁嘴跟一头猪吃的差不多,下雪过后光长绒毛不长肉,蛋更是一个也不舍得下。于是,家家户户的园子里,棉软洁白的雪地上,开始喷溅鲜红的血迹,这醒目的标记伴随着刚刚刚的惨叫和扑棱棱的挣扎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年父亲手头不准,一只大鹅杀了一半飞出去,它带着惨烈的伤口惊魂未定地在村子里游走了好几天,后来可能是实在饿了,又探头探脑回到家。
此时,杀鹅和褪毛活动已经结束,爸爸的心思已经扑到麻将桌上,它侥幸又活了一年。
杀猪绝对是东北农村一道靓丽的风景。猪嗷嗷嚎叫,拼命挣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开膛破肚,灌血肠,炖满满一锅酸菜,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请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把恩怨情仇都在这一锅里烩了。
远道的亲戚,或者出门在外没赶上的,事后还要补一顿,因此一头猪不够,索性就杀两头,多余的肉还可以卖出几百块零花钱。今年猪肉暴涨,屯子里少了杀猪的惨叫,村民言语闲谈间表达着一股愤恨,都暗暗较着劲,单等明年猪肉价格跌下来,狠狠造一顿!
记忆中最深刻的,包豆包,刻小饽饽。都是小豆馅。红红的,甜掉心。豆包蒸熟了,冻在大缸里,黏性消失,啃一下,一道白牙印。小饽饽是白面做的,经过一块木板模子,古老的传说与未来的希望便被具体而微地揉进美食里。
同样在东北,我老家与其它地方不大一样,其它地区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必须吃饺子,而我老家进入腊月天天吃饺子。
天天吃饺子,但不能天天包饺子,杀完猪,捞一大盆酸菜,找几个小媳妇,当当当剁馅子,包一次,一劳永逸。包饺子分工明确,擀皮的和揉剂子的一桌,会包饺子的上炕,这多半是能盘下腿的妇女。元宝、和尚头、麦穗,一个人一碗饺陷子,一边包一边唠。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五只眼,谁家媳妇爱挠人,谁家孩子爱急眼。
唠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包饺子反而不重要了,擀面杖飞起来的时候也有,那是玩笑闹大了,不过都不真生气。和面和冻饺子是老爷们的活儿,和面需要力气,冻饺子要屋里屋外跑,老爷儿们抗冻。包好饺子一排排冻在秫秆帘上,泾渭分明,非常有规律。我小时候,常趁人不备,偷邻居家的饺子到小卖店煮了吃。
如今,秫秆帘成了稀有物种,昨晚冻饺子,我爸用的是蒙窗户用剩下的一块塑料布,饺子散放在地,显得杂乱无章,但是饺子再也不会被偷了,黑暗处再也没有觊觎的眼睛。
原来包完饺子,吃几个冻梨冻柿子,然后洗洗手,回家睡觉。现在不行,提前赶集买了菜,刚包好的饺子煮了,先尝尝鲜。也不是有多馋,日子好过,谁也不差一顿酒,借包饺子的机会,邻居亲戚先聚一聚。在人际关系日益复杂和利益化的今天,这种血浓于水的邻里亲情尤其显得珍贵!
我爷说,当年,地主也好,农民也好,过年都杀猪。杀完年猪,挨家挨户包饺子,地主富农和老农民互相请客,其乐融融。
看来我们老家比较富裕,否则不会形成这样几乎是奢侈的民俗。即便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吃代食品的时候,没有肉,用大豆腐和粉条做馅,照样吃饺子。文革时,有位老师跟学生说,旧社会上二下八,新社会里一外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了死刑。上二下八,上边两个手指,下边八个手指,是包饺子的动作。里一外九是窝窝头。昨天喂我妈饺子,我说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你现在是倒着吃饺子。简直太滋润了!把我妈乐喷了。今年是母亲卧床第十二个年头,她每天要消耗六七个纸尿裤,一片尿不湿,还有各种各样的营养品以及持续不断的药物治疗,没有改革开放的劳动成果,母亲活不到今天。
腊月的结构,复杂得如一部长篇小说。
腊与猎通假,但以月字定型,自然免不了与食物有关。腊肉、腊肠都是人间至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腊月里制作的所有美食都被赋予特殊的含义。特别是二十三过小年,灶王爷上天,自己家日子旺不旺,老天爷门儿清。给灶王爷吃糖瓜,再窘迫的岁月也会变得红红火火。
如果要探究腊月的历史,恐怕要用中华民族整个文明史去铺陈。我们今天约定成俗的很多事情,都是从远古时期人类社会那儿承继过来的。比如婚礼,比如丧葬,比如语音和文字。
时光逆流而上,狩猎归来的英雄被部落里的人们团团围住,篝火在欢声笑语中蒸腾而起,萨满巫师挥动神鞭,腰铃节奏热烈明快,有少女围着熊熊火光翩跹起舞。第一块肉应该敬献给捕猎的勇士?还是尊贵的部落酋长?不!在腊月这个特殊的日子,这块儿从动物最有力量的部位解下来的肩胛骨,应该供奉给长眠于地下的列位祖先。因为,没有祖宗的庇护,族群不可能平安度过危机四伏的一年。
祭祖,是对已故亲人的缅怀,是对逝去时光的铭记,是对大自然无私奉献的感恩与回馈。
故乡就是埋葬祖先遗骨的地方。不管你走多远,过年之前,你都要回家上坟。而农村之所以让我留恋,不只是有父亲母亲在这屯守,还因为,这里有强烈的烟火气息,有真诚的不掺杂任何利益关系的纯真的笑脸,有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比酒还浓厚的邻里亲情!还有更加重要的一条,我的爷爷奶奶以及我的列祖列宗都葬在村东南的山岗上。每年大雪纷飞的日子,我都会领着我的儿子,背着满满一丝袋子烧纸,步履蹒跚地登上凤凰山。我和儿子会跪在雪地里,给爷爷奶奶,给不曾谋面的老祖宗送去过节的纸钱。我会在他们的坟头压上修葺的土块,我会在他们的墓碑前恭恭敬敬摆放上糕点和水果,我会给他们点一柱香,我会把醇香的烈酒洒满墓园。
是的,腊月被刻在甲骨之前,已经被先民诵读成一个个通俗的日子。哪天祭灶、哪天杀鸡、哪天腌腊八蒜、哪天大扫除、哪天守岁均已形成惯例。这惯例年深日久,沉淀在人们的骨子里,融化在血液里,凝聚成中华民族的集体意识。腊月,是人与神鬼、与祖宗共享的日子,每一个中华儿女,都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怀念并且供奉我们的祖先。腊月,从远古到未来,都是我和先祖共同的节日。
不可否认, 腊月的读者,已经越来越小众,我甚至担忧,那些流传在腊月里的故事,会不会和中国农村一起枯萎和消亡?
农业社会从远古一路蹒跚而来,用无以复加的能量滋养和哺育了一辈又一辈中国人,最终却在工业大潮的冲击下,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成千上万的青壮年离开农村挤进城市,土地成为鸡肋被抛弃,被边缘化,被置换成几十平米的空中楼阁。农民不再是农民,他们不需要时令,不需要节气,更不需要秋储冬藏,他们的时间总是不够用,腊月这个闲暇的名字便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被过滤掉了。不只是腊月,正月、端午、清明,好像与传统有关的日子都被忽略了,为防止某些文化基因断裂,政府不得已出台专门的政策,甚至以法律的形式强制你回到农历,回归传统,哪怕就那么几天,中华民族仿佛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北方人去南方过冬,多半是从候鸟身上得到启发。但是候鸟知道节气,它们诚信守时,风雨不误。而人体离开冷暖交替的刺激,生物钟自然混乱不堪,长此以往,必定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严重点儿说,神经错乱也是有可能的。南方人来北方过年,过的是惊奇,过的是体验,过的是冷空气带给他的紧张与刺激。人们兜里揣着烫手的钞票,扬言要买下整个冬季,蓦然回首,却发现,你既留不住冰冷的雪花,也留不住匆匆流走的日子。
我也是一只候鸟,每年从科尔沁草原往松花江边迁徙。昨天,我在大队部,在一份土地承包合同上按下自己鲜红的手印。我和媳妇以及我的孩子,每个人名下拥有一亩八分地。这是我的根,是风筝线,是我与故乡血脉相连的脐带。至少在30年内,即便我身无分文,我的故乡仍然能够喂养我,让我度过安逸的晚年。我就是母亲未忌奶的婴儿。可是,我还是一位纯粹的农民吗?不是,我甚至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儿子,我的行为举止都已经完全悖离农耕文明应该具备的勤俭和朴拙。我已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记不住赶集的日子,也记不住育苗的时间。我不知道苞米啥时授粉,也不知道水稻啥时候分蘖,我的土地已经转包给二叔好多年了,我甚至已经找不到哪块水田是属于我的了。
我现在能做的只剩下,在腊月里回到故乡,守在父母身边,帮他们包饺子,办年货。父亲爬不上高山,我会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替爸爸磕三个头,说一句,过年好。
腊月与冬至是一对儿孪生兄弟,大雪过后,气温骤降,一年之中最凛冽最难熬的日子到了!数九也是这几天开始,从一九到九九,一共八十一天,从江河封冻大地开裂到冰雪消融开江鱼上桌,大自然运筹帷幄按部就班,它不偏袒麾下的任何生灵。从蛙鸣隐匿蛇鼠冬眠到耕田蓄水并且倒映着一行行优美的雁阵,宇宙之神为蓬勃的生命谱写了一首首动人心弦的叙事诗。这首诗的每一章,每一节,每一个字都弥足珍贵,它的横折撇捺,一笔一划,构建成中华文明的二维码,既容不得我们去篡改,也不允许我们擅自删除!
令人欣慰的是,春节总会张灯结彩如约而至,尽管年味越来越淡,但它仍是一个定盘星,执着地维系着华夏儿女几近失衡的精神世界。当无以数计的农民工骑着摩托车顶风冒雪奔向阖家团聚的餐桌,我禁不住一次次热泪盈眶,这些收入微薄的农民工会成为季节最后的守护者吗?
多年之后,仍然有人会在某个寒冷的夜晚,从枯燥的工作中蓦然转身,登上返回故乡的列车吗?
他们会如我一样匍匐在祖坟前给祖宗烧纸磕头吗?他们会让子子孙孙继续在熊熊火光中与祖先对话,与历史对话,与季节对话吗?
有朝一日,如果他们忘掉土地,忘掉农村,忘掉农历,那么,我今天写的这篇文字,就当是人类为即将逝去的农村所作的最后一篇祭文吧!
作者简介:卢国强,男,汉族。1969年生人。祖籍吉林,现定居霍林郭勒市,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2013年下半年开始文学写作,先后在《内蒙古日报》《通辽日报》《海外文摘》《四川文学》《厦门文学》《草原》《骏马》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评论50万字。2014年毕业于内蒙古大学第五届文研班,同年获得2014年内蒙古十佳文学新人称号。2017年获通辽市首届“科尔沁文化”政府奖。2020年出版散文自选集《洄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