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何以传五行思想于子游
《荀子·非十二子》明确指出子思、孟子的五行思想来自孔子和子游,这说明子游是孔子和思孟之间五行思想传承的中间环节。孔子的五行思想见于《礼运》篇,其中记载了孔子向子游传授礼的运转之道。郑玄《三礼目录》云:“名曰《礼运》者,以其记五帝三王相变易,阴阳转旋之道。”孔颖达《礼记正义》曰:“子游所问唯论礼之运转之事,故以《礼运》为标目耳。”礼,指国家和社会治理之道。孔子考察的是五帝三王以来国家和社会治理之道的发展变迁规律。《礼运》的核心观点是“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礼上达天道,下通人情,把幽微的天道与危险难安的人心贯通了起来。孔子认为人道效法天道而动,而天道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的规律运转,所以礼也按照五行的规律运转,礼的规律可概括为:礼义学仁乐五行。孔子特别把这一五行思想传授给子游,后者把它记录下来,便是《礼运》。可以说,《礼运》是孔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而成的“一家之言”,代表了孔子思想的最高义。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其实孔子并非不言人性与天道,只是没有传给子贡,而是传给了子游。那么,孔子何以把礼之奥义传授给子游,而非其他弟子?
子游以习礼见长
有关子游的文献大多与问礼、习礼、论礼有关。《尸子》:“仲尼志意不立子路侍,仪服不修公西华侍,礼不习子游侍,辞不辨宰我侍,亡忽古今颜回侍,节小物冉伯牛侍,曰:'吾以夫六子自励也。’”在孔门弟子中,子游的礼学最受老师倚重。《礼记·檀弓》上下二篇记载了子游14则故事,皆是关于他在生活中问礼、论礼、践礼之事,从中我们可看出子游对礼的专精程度比子夏、曾子、有子等人都高。
沈德潜《吴公祠堂记》:“子游之文学以习礼自见。今读《檀弓》上下二篇,当时公卿大夫士庶凡议礼弗决者,必得子游之言以为重轻,故自论小敛户内,大敛东阶,以及陶咏犹无诸节,其间共一十有四,而其不足以人者,惟县子'汰哉叔氏’一言,则其毕生之合礼可知矣。”上博简《言偃》中,子游因为鲁司寇对自己“食之而弗与为礼”而去鲁南游,结果导致了子游之子道饿而死的悲剧,此事亦可见子游践礼、守礼的决绝。然而,与子夏相比,子游重礼之本,而非礼仪细节。《论语·子张》记载:“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门人小子重洒扫、应对等礼之细节,被子游讥为礼之末。那么在子游心中,什么是礼之本?子游的礼学有什么特点?
从天道探索礼之本源
子游之礼注意到了三对关系:一是礼与道的关系。子游能从天道的高度认识礼的本源和内涵。《论语·阳货》载: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子游用礼乐教化民众,遭到孔子的讥笑“割鸡焉用牛刀”,他竟能从“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的高度来回答孔子。“道也者,天道也”,《庄子·天道》曰:“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首先指的是“天之道”,然后才扩展而指“人之道”。子游认识到天道是礼的本源,天道能指导礼乐之行,礼乐能弘扬天道;道是礼的内涵和本质,礼乐是践行道的形式和途径,这即是礼与道的关系。因为子游特别注重礼与天道自然的关系,在孔门弟子中别树一帜,因此又被称为“弘道派”。子游论礼上达天道,为他以礼乐教化百姓的践礼行为寻找到了形而上的宇宙论根据,这与道家、阴阳家的关注点有交叉之处。
重视由礼达仁之目的
二是礼与仁的关系。上述事例中,子游用礼乐教化百姓的目的是“爱人”。何谓“爱人”?孔子曰,“仁者,爱人”。《说苑·贵德》记载:“季康子谓子游曰:'仁者爱人乎?’子游曰:'然。’'人亦爱之乎?’子游曰:'然’”。可见,子游继承了孔子“仁者,爱人”的思想。子游弦歌武城就是希冀借助外在的礼乐教化,让人体贴天道,并使之深入人心,最终达到“仁”的目的。由礼到仁,需要经过学的过程,“礼—学—仁”的路径体现了子游思想从外王到内圣的逻辑理路,这也与孔子所讲的“克己复礼为仁”一致。孔子多次论述“礼”与“仁”两大核心概念之间的关系,《礼记·仲尼燕居》记有子游、子张、子贡侍于仲尼燕居之时,纵言至于礼,对子游特别讲到郊社、尝禘、馈奠、射乡、食飨五种礼背后所体现的仁的实质,“郊社之义,所以仁鬼神也;尝禘之礼,所以仁昭穆也;馈奠之礼,所以仁死丧也;射乡之礼,所以仁乡党也;食飨之礼,所以仁宾客也”。此外,孔子还为三人讲到两君相见之礼所体现的仁爱精神: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下管象武,夏籥序兴。陈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
子游论礼较多,并主张践礼,但在他这里,礼只是方法和途径,他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仁”,这一点使其与“难为仁”的子张区别开来。子游曾以“未仁”评价子张,“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孔子亦曾评价子张“师也僻”;子贡曾引孔子评价子张语曰:“其不伐则犹可能也,其不弊百姓者则仁也。”孔子也认为子张未达到“仁”的境界,原因在于“弊民”。这与子游主张礼乐教化目的在于“爱人”的思想不符,所以他认为子张不仁。
从治人之情落实礼之功用
三是礼与情的关系。在先秦诸子中,子游是少有的正面论“情”者,他认为礼与人情关系密切:礼的作用是节制、调节人情。《礼记·檀弓下》载:有子与子游立,见孺子慕者,有子谓子游曰:“予壹不知夫丧之踊也,予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
有子要去掉“踊”礼,子游解释说礼是调节人之感情的,对于过度哀伤的人来说,礼的作用就是节制他们的悲痛,“丧至乎哀而止”,避免因哀伤过度而损害身体;对于那些无哀痛之人来说,礼使他穿上孝服,以引发内心的悲伤。人在愤怒的时候,感情经过愠—戚—叹—辟—踊的过程,得到纾解。踊是愤怒至极的表现,是感情的自然抒发。相似的话语也见于出土文献郭店竹简《性自命出》和上博简《性情论》:喜斯慆,慆斯奋,奋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喜之终也。愠斯忧,忧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通。通,愠之终也。
比较上述两段引文,出土文献可校传世本之误,传世本“舞斯愠,愠斯戚”当作“舞,喜之终也。愠斯忧,忧斯戚”。当今不少学者根据此段与传世文献《礼记·檀弓上》的相似性而断定《性自命出》为子游所作。《性自命出》又曰:“礼作于情,或兴之也。当事因方而制之,其先后之序则义道也。有序为之节,则文也。致容貌所以文,节也。”礼乐出于情,反过来礼又能兴情、节情。子游对人情主张“节”,而非“灭”,主张合理、充分地抒发感情,这与《淮南子·齐俗训》“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一致,而与宋儒的“存天理,灭人欲”不同。
另外,《礼记·仲尼燕居》还记载孔子为子张、子贡、子游言礼之“周流”和“制中特性”。孔子说:“吾语女礼!使女以礼周流,无不徧也。”又云:“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周流”指礼循环往复的运转特点,如天道四时五行之循环规律,说明礼本源于天道,具有随阴阳转旋而周流之特性;“礼所以制中”是指礼下治人情的作用;“中”指中心,也即内心之性情。这些皆与《礼运》主旨“夫礼,先王所以承天之道,以之人之情”一致,从中可知孔子不止一次对子游讲过“礼运”之事。
因为子游以习礼见长,能从天道探索礼之本源,从治人之情落实礼之功用,重视由礼达仁之目的,通晓礼“周流”之运转特点,所以孔子深知可与子游言礼。《孟子》说:“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而三人中,子游最得孔子礼思想之精义和大旨,因此子游特受孔子论礼之运转的五行思想。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