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的词语,是我内心的秘密
据某平台统计,这是庚子年我反复听过83遍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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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这些文字,是过去十年中写下的,姑且称之为诗吧。一度为诗而痴狂,几乎耗上全部心思,恨不能吐血为之。回头再看,限于手艺拙劣,多数并不令我满意。曾经,一日能成好几首,年岁渐长,愈觉诗之难写。近两年,几乎没写了。将过去十年中的作品,选出较为满意的,适当删改,编成一集,权当是一次回望吧。
习诗初期,深受海子影响。有两年时间,我走不出他的阴影。所写作品几百首,不过是对他拙劣的模仿,本集中只选了一首。好几年里,每到3月26日,都会给海子写首诗,以示怀念。诚如西川所说:在时间的尽头,曙光向你致敬。但去年我说,这首之后,再也不会为你写诗了。多年里,我早已不读他的作品。放下他,也是饶过我自己。而很多文字,已经长成我内心的一部分。
再是武汉诗人张执浩。2011年秋天,他到恩施民院来讲座。一个文学小青年,总是渴望某种交流与认可。我将自己的作品打印出来,请他指点。看后,他毫不客气地说,你的作品没有打动我,太像海子了。当时,这简短一句,真可谓否定了我的一切,导致我很久再也不知该如何动笔。回头再看,正是他,一语中的,点醒了我。此后开始艰难的变声。
写作的基础是语言,困难也在语言。相比小说散文,诗歌语言是最难的。小时候看父亲磨镰刀,磨得光闪闪的,总要用手指轻轻试一试刀锋。写诗时,我也在这样磨词语,试图磨尖磨亮,让平凡之物闪出光来。所谓十年磨一剑,也该自己用手指试一试。
我的诗歌语言,前期受制于海子。挣脱后,又在张执浩、西川、北岛、多多、王家新、欧阳江河等人的影子下周旋。还有保罗·策兰、曼德尔施塔姆、特朗斯特罗姆……我无意在此列名单,只是他们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可以说是我精神的源头。动笔写时,经常忍不住要去他们的神秘园里,盗取几个词。那是一种步入雷区的感觉。
2013年,毕业后初到广州,突然置身大都市,特别不习惯。有一年多,我的写作非常狂躁。本不想收录那些作品,如此却无法呈现全貌,姑且附录三首在最后面。我的灵魂其实处于两个极端,时而像金斯伯格一样嚎叫,时而又像策兰一样内敛。对我影响最大的,前期是海子,后来是策兰。跟一堆词语纠缠不休,感觉被扼住了脖子,那是策兰诗歌的魔性。
那几年,我活得也很“垮掉”,一心想着上路,去远方,像囚笼里的兽,躁动不安。我不停换工作,换城市,去武汉做杂志编辑,赴九寨做文旅,上北京做导演助理。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策兰的诗集。工作之余看看,顿时感到有一束光,从暗室里照出来。走了一圈,我的心才稍稍定了。尤其在九寨的半年,世外桃源一样的环境,对我无异于一次救赎。这一切,都有证为诗。
回望这十年,大学期间多是为了写而写,处在变声期。2013年到2014年,是灵魂的至暗时刻,作品偏于黑暗,而且极度分裂。2015年开始转变。2017年在大理,基本不写诗了。2018年到2019年,仅有的几首,都是随手写在便签上的,语调跟之前已截然不同。二十八岁之后,骨子里尽管保持着一些坚硬的东西,却也渐渐跟生活和解,变得温厚而从容。
较之散文小说,诗歌更具有私语性。回望这些作品,就能清晰看出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免打乱这心路的渐变,本集是特地按时间顺序编排的。其中有几首,当时没标写作日期,只得大致安插,便有错榫窜码之感。
诗歌过于精致,难以写好。但我不会放弃继续探索。因其过于精致,无法承载太多庞杂的现实,需要散文和小说的补充。今后的写作,我也会主要致力于散文和小说。就算写诗,再也不会像之前那么写了。编此一集,聊以告慰自己多年的痴狂吧。这些纷纷的词语,或精心刻画,或随意涂抹,都是我内心的秘密。
附录部分诗歌:
四月的疼痛
在无人的地方
怀揣灯火 我一人坐下
对着雨中茶园
想起远方的姐妹 静静忧伤
轻雷滚过 四月的疼痛
在我内心弥漫
是谁的脚印
踩进我屈辱的形象
宛如饮过的酒瓶
我倒在路旁
谁的名字雪白
照耀我在远方的远方
在谁的梦中
我至今无法醒来
是谁手握茶枝 挑开黎明
静静地等着我宛如一片曙光
2009年春 于民院
致海子
在时间的尽头,曙光向你致敬
——西川
你从容地走向奔来的火车
山川寂静,词语惊飞
满山的桃花坠地如血
染红一个黎明又能如何
你拍打肮脏的泥土
如同南风中瘦弱的麦子
你像一个哑巴用梦说话
呼应可能的声音
那天黄昏,是谁
在你耳边低语
说,时间到了,到了
你不顾一切,拼命要去死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
绿得浩浩荡荡
风上面是风
天空上面还是天空
2011年 于民院
一碗青稞
——夜访朗杰
他心中有神
每夜在楼顶喝酒
都要弹指洒向四方
这是藏族人祭拜神灵的仪式
没有菜,他拿出一包青稞
笑着说,穷困潦倒的时候
摸一摸袋子里的青稞
就不怕挨饿
阿妈磨的青稞又细又香
我仿佛看见一片青稞迎着南风成长
撒盐,加水,搅拌,揉搓
笨拙的手中紧紧握着活命的粮食
今夜,两个男人一堆废话,最终沉默
他劝我再喝一口,也好
把那些说出来没用憋着难受的话
统统醉死,然后继续活着
2012-6-11 于民院
一介穷书生
几百年前,他是一介书生
寒窗十年,不料名落孙山
朝中无人,该死的官场他叩门无砖
游荡了一圈河山之后,依然难遣心中悲愤
他烦透了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
看穿了孟浩然的红颜弃轩冕
不能一日阅尽长安花,然后七尺济天下
十年寒窗苦读何用
太史公曰: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于是乎,他开始著书立说,啸沧州,骂朝廷
抒个人之襟怀,发一己之牢骚,愤天道之不公
那些愤世嫉俗的言辞,若被秦始皇看到
他一定被坑了;若被司马氏看到
他说不定也像嵇康一样弹着《广陵散》被砍了
要是在1597年,他就是一个写字的穷书生
除了文字一无所有;要是在1957年
他依然是一个写字的穷书生
却极有可能因文字被打成右派,关进牛棚马圈
他是一介书生,寒窗苦读,读出来的书生命
一辈子写字写字,写秃了毛笔,写破了宣纸
他用整个生命来遣词立意押韵只为了忍受生命
稿纸堆满墙角无人翻阅来来去去的唯有老鼠
几百年后,另一个穷书生偶然发现了那堆稿纸
紧接着,一群穷书生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他们争先恐后地在他的字里行间抽取稿费
就这样,一个穷书生,终有一天
让一群穷书生富裕得叮当响
2012-6-18 于恩施民院
一棵树
并排坐了一早上
我不得不承认
在这个城市
你比我更孤独
2012-8-19 于佛山
站票
不会便宜一分钱
冰冷的窗口
也不容一句疑问
人群排着队
黑压压的沉默
深圳我不呆了
所谓的坚持
一个打工仔的命运
站在二十四岁
就能看完自己的一生
高高的梦悬在天上
如同深圳夜空的冷月亮
没有人会抬头
我怀里揣着星星
要穿越窄门去接通银河
车厢里挤满了人
失败者为何这么多
站在一张窄窄的票上
从闪动的人缝里
看窗外山河空阔
2012-9-13 于恩施
贫穷的马灯
我们摸着黑
寻找火柴
提一盏贫穷的马灯
去看雨中茶园
绿色的沉默里
万物都有名字
唯一的词已被说出
连风也不新鲜
而祖父的烟袋仍在抽筋
他嚼烂树根的胃中
滚烫着多余的生命
星星也熄灭了
连同我们内心的火
唯有一盏贫穷的马灯
照亮黑夜无边
请把地窖里的光端出来
于是,你开始掘坑
埋下一截黎明
从消失之处
那些青草
一寸一寸地
站起来作证
2013-1-17 于乡下老家
冻伤的茶枝
三月
三月,桃花往死里开
犁铧拖着沉重的生命
从旷野的黑色泥土
翻耕春天
大风吹灭最后的灯盏
黑夜里奔跑着公牛
那些废弃的路标
指引逝者回家
有人从城市归来
浑身长满野草
睡在旷野里等死
整个乡村如守灵之夜
三月,旷野里有足够的沉默
唯一的词
压住失血的太阳
天空飘满了面具
2013-3-15 于紫叶家
命运交响曲
必须出去
受难的钢琴
C大调跑起来
我追不上,琴键疾飞
赶快拦住他
呼啸着翅膀闯入夜空
命运的石头滚出水泥房
穿透我轰隆而去
C大调越跑越快
在我脑子里跑成光
受难的钢琴
一把揪住了自由
我站在夜空下
命运的石头继续滚出来
水泥房安然无恙
星星开始逃命
2013-3-16 于紫叶家
雕诗
从最后一句开始
暴露的结局
剔净每一个字
语言之骨向内收缩
拒绝说出的某物
受制于密码
唯一的逃生通道
在词中迷失
让密室里的光出来
只剩下线条
挤进空间里亮着
一切都急需纠正
从最后一句开始
堵住灵感
说出的部分
闪向天空
2013-3-23 于车陂
灰烬中的家谱
一把火点燃家谱
时间的蜡烛亮在坟前
空荡荡的乡村,青山依旧
灰烬中所有的祖先都已沉默
一个家族仍在挣扎,抬眼望天
头顶是无边的黑夜
燃烧的家谱,灼灼火光,记忆的阵痛
祖祖辈辈的苦难随风而逝
那一串喷着火焰的求救信号无人听见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
灼灼火光把一个家族的历史照给我看
我阅读灰烬,阅读所有祖先的沉默
但我几乎不知道在爷爷身上发生过什么
父亲只说他是队长常年带人开荒种地
后来大办钢铁他领头炼钢
后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他跟着一起跑
上推三百年是一群人在开荒种地
上推三千年还是一群人在开荒种地
从湖南的小乡村到湖北的小乡村
为避战祸一群开荒种地的人流离失所
木匠,杀猪匠,篾匠,泥瓦工
道士,神婆,疯子,地主,穷人
壮丁,民兵,无产阶级,农民工
有那么多人死去有那么多人活过
是怎样的命运生命的锁链牢牢绑住了我
一个没有家谱的人
来此世界注定身份不明
从湖北的小乡村到广州的大城市
是谁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唯有站在大街上看着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
火光已经熄灭,一个家族仍在挣扎
我们都没有名字也没有面孔
只能待在一个叫祖国的地方集体失踪
时间的蜡烛唯一的灯盏照亮无名的白骨
对着灰烬中的家谱,我逐一呼喊所有祖先的名字
喊声飘荡于历史的尘埃始终没有回答
注:祖传的家谱在破四旧时被烧毁
2013年 于车陂
请让我回到你体内
——献给母亲
我的诗依旧空着
失效的词,受制于你
母亲,生下我的那一天
你为何不生下一种全新的语言
如今,我该怎么写
才能阻止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
当我写下“肿瘤细胞”这个词时
是否就能迫使它们撤离
母亲,我的诗只能空着
那高处也空着
请让我回到你体内
跟着你一起疼
2013-8-9 于车陂
来自天空的命令
——致曼德尔施塔姆
一些碎片
压抑的声音
谁躲在耳朵里
窃听你的沉默
刀片闪着寒光
黑色的血
打湿了稿纸
一个词开始成形
你一直在自己的体内流亡
那最后的判决书
已经越过高墙
叫出了死者的名字
穿越西伯利亚的囚车
驮着恐怖的黎明
寒冷的祖国
窗外是茫茫的雪
你早就做好了准备
用诗歌写下了遗嘱
还有墓志铭
只等着来自天空的命令
那些碎片
压抑的声音
还在断断续续地
说给未来听
2013-12-25 于车陂
黑暗的词
一只鹰在小区上空盘旋
它在天空,久久俯视人间
我在人间,死死盯着天空
它究竟在寻找什么
会不会把我当成猎物
铺展的羽翼始终不动
这又让我怀疑
是不是一只风筝
就在我仔细琢磨着时
它突然扇动翅膀腾空而去
穿过远处的高楼
飞进刺眼的光芒
它知不知道
行走在大地上的人
并不甘于走兽的生活
也有一颗飞翔的心
2015-1-17 于武昌
雪
飞翔的米拉波
——致保罗·策兰
深夜,那双眼睛
自五十六年前
黑晶石
洞射而来
我听见碎裂的声音
咬紧牙齿
水花溅洒光芒
撞击内部的斧子
飞翔的米拉波
沉默着
纵身一跃
跨过生命
漂浮的词尸
被看见
在黎明的血海里
溅洒光芒
2015-2-27 于车陂
闪电之路
开始人间的生活
清晨
她走出藏屋
朝屋顶撒了五谷
沿着屋檐根
边走边念经
从露水打湿的小路
走上屋边的草坡
把龙达撒在晨光里
往回走时,满山的风
替她传达了对神灵的祈愿
她安心地走进菜地
拔了几棵葱
回到藏屋
于是,屋顶飘起了淡淡的白烟
整个寨子,开始了人间的生活
2015-6-1 于琼恰
日桑节
柳絮温柔,天空明净
日桑节到了
为迎接神灵驭风归来
喇嘛在木屋里做法事
姑娘们穿上美丽的藏装
到诺日朗瀑布去跳舞
一群老阿妈蹲在林中清泉边
对着木桶里撒有五谷的水
手摸菩提子虔诚地念经
满山的树木花草都默默倾听
看着老阿妈双手捧着木桶
走出树林,向草地泼出念过经的水
如同泼出一道道光芒
我和松果一起坐在树下
冒充神灵,悄悄地心怀感激
2015-6-25 于琼恰
草坪村
暮色熏染野草
核桃树林升起黑夜
几栋瓦屋,一山残光
墙角的老人面孔模糊
谁家的白狗叫了几声
不远处移动的阴影
被更大的阴影遮没
荒地里,野草闪动
露出几座坟墓
不知名字的鸟
抓住最后一丝残光啼鸣
整个村子没亮一盏灯
像是与坟墓为邻
我感觉某物正朝我走来
又退回了深沉的寂静中
2015-6-27 于双河草坪村
圆明园
走遍所有地方
不见一块完整的石头
他们都死了
皇帝,妃子,太监
大臣,侵略者
留下一堆石头
横陈的白骨
落日还在天边滴血
子弹——
从大地上升起
2015-10-8 于北京
我还在寻找一束光
我已经习惯了走夜路
带着灯寻找一束光
安静的夜里
我不在乎是否偏离了路线
也放弃了按照北极星的暗示
校对所谓的未来
我允许自己犯错
坚持失败
把虚无的人生装进行囊
在黑夜里顶着星空独自前行
只为了寻找一束光
那遥远的光
呼应着一个带灯的人
必将原谅我全部的过错
也会引我穿过一生的茫茫黑暗
2015-10-9 于北京
去山上喝酒
——遥寄朗杰与南飞
我们去山上喝酒
谈诗,聊文学,说废话
在高高的山上
我们没有高论
也不低俗
我们有时沉默
有时继续交谈
总是不忘手里的酒
我们喝酒,那是李白的黄河水
滚滚自天而降
把冲走的青春换成暮成雪
我们喝的却是二锅头
举杯痛饮,来个千年不醉
最好喝掉万古的愁
然后抬头寻找唐朝的月亮
而看见的,却是城市的霓虹
我们无所谓,扶剑而起
我们没有剑,也无所谓
扶剑而起,舞那不存在的秋月
又厉声长啸,模仿云中仙
横一剑,竖一剑
剑剑穿心
也可以学陶渊明
拨弄一根木头乱弹琴
也可以效阮籍
趴在石头上痛哭
还可以像金斯伯格一样
站在山上嚎叫
干什么都可以
最后我们下山四散离去
在红尘里有耐心的活着
活腻了,我们再相聚
去山上喝酒
2016-4-17 于广州
阳光下的秘密
窗外几栋民房,一片荒地
写作疲劳,临窗小立
看苍山白云闲游,放空大脑
偶然一瞥,见一小女孩
站在杂草丛生的荒地左顾右望
她蹲下身,要脱裤子,又站起
打量周边,徘徊几步
像是做贼心虚,走进荒草更深处
我也放眼四顾,密谋一样为她把风
她再次蹲下,在萋萋荒草中
我自动退开,不忍窥见这阳光下的秘密
2017-7-6 于大理
你静静地坐在麦地里
这首之后
我不会再为你写诗了
已经有太多人纪念你
他们可以捧你为神
也能踩你如泥
兄弟,你都不要介意
二十岁读你的诗
时间一晃今年三十一
你永远26,永远年轻
我已经大过了你
叫一声兄弟
突然热泪盈眶,无端悲泣
抬眼望天,夜色如漆
多年前就已不读你的诗
放下你,也是饶过我自己
但那些文字跟着我
早已长成了内心的一部分
从前的日子喂马劈柴
关心粮食和蔬菜
偷偷爱一个女生不敢表白
为她写一首又一首的诗
照亮抒情的中心
总是向往远方
要在大地上踩满脚印
还有很多美丽的梦
无限的可能
现在,一切都沉寂了
这人间空空荡荡
我们活得匆匆忙忙
正如老北岛所说
——杯子碰在一起
都是梦碎的声音
终于明白
人生不过是接受失败的过程
你静静地坐在麦地里
对这人间不置一词
三月的阳光明亮
照着你的坟
野草青青
2019-3-26 于明珠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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