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杀猪的日子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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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乔紫叶的故事,写到我拜野夫先生为师,离开广州,去了大理,昨天就已写好,但不便发,因为不想被人指为蹭热点,考虑了一天还是决定不发了,后续会直接跳入下一章。冬天又到了,见朋友圈不少朋友说到杀猪饭,让我想起杀猪的事。此文绝无影射,就谈谈杀猪。
我父亲会各种手艺,其中一项便是杀猪。按习俗,土家人过年必得杀一头猪,不光春节吃,还要做成腊肉挂在炕上烟熏火燎吃一年。那年月,猪可不能随便杀。
首先,屠夫必须持有相关部门颁发的执照。再者,杀一头猪必须办宰杀证,交防疫费。不然,被村里兽医抓到,不但屠夫罚款,猪肉也会没收。每到寒冬腊月,乡里干部还会专门下来视察,听见谁家杀猪,就赶来查证件。
父亲虽会杀猪,但没有执照。当时每个生产队有屠夫指标,轻易办不到执照。一个有执照的屠夫,可谓进了编制,单靠杀猪,便是一笔颇丰的收入。每杀一头,按规定,主家要给他十块钱宰杀费。因此,有照屠夫为了自身利益,一旦发现有人请了无照屠夫杀猪,便会去兽医处举报。无照屠夫就会被罚款。
为安全起见,有照屠夫也绝不杀无证猪。当时,办一头猪的宰杀证也需要十块钱。有些人实在没钱办证,有猪不敢杀,无奈之下,只得将猪乱棍打死,或推下吊脚楼摔死,再剐肉过年。
我们屋场里的有照屠夫人称老秋。他长身瘦条,会唱山歌,擅讲故事,说话幽默,为人也有缺德处。他最喜欢告密。我母亲怀胎六七月,因他告密,便被强行带去乡里医院做了引产。以免得罪他,父亲虽会杀猪,每年的年猪,还是喊他来杀。
老秋人瘦,看着一把筋,杀猪却是一把好手。在众人协助下,一两百斤的猪被生拖硬拽摁到板凳上,嗷嗷直叫。老秋右手持刀,左手扳过猪头。只见黑亮黑亮的刀一截一截的短,然后刷拉一抽,一股红鲜鲜的血喷溅而出。猪浑身抽搐,四蹄弹动,叫声一声一声的破,一声一声的低。
每年农历十月过后,天气转冷,父亲开始与人做猪生意。无照屠夫不能杀年猪,但平常的猪,只要办宰杀证交防疫费,都可以杀。多年里,父亲阅猪无数,杀猪难计,对猪可谓深有研究。
他们买猪,有时不过称,直接猜斤两,行话叫估堆。这样的交易,带有赌博心理。主家必非寻常人,多是喜欢耍手段,好蒙骗买方,比如给猪偷偷喂大量食物。
这是一锤子买卖,只要敲定,不管输赢,双方都得认。父亲眼水高,经常目测一番,便能估出斤两。难以作准时,他会就地扯一根草,量猪的身高体长。如此这般,他们估堆买猪基本不吃亏。
总体而言,猪分两种。一种嘴短头小性格温顺浑身肥滚滚的俗称媚相猪。媚相猪乖巧,十分可爱,极易养肥,喝水都长膘。由于身材限制,媚相猪难以长太大,两百多斤已是极限。
这种猪肉不紧实,尤其肚囊皮全是肥泡泡,不好吃,卖不出价。肚子又大,内脏一掏,塌方一样。因此,也就杀不出肉。杀猪卖肉,斤斤两两都是钱。同样价钱买来,若是杀不出肉,就亏了。在买时,只好压价。
这种猪的好处是油多,大肠上的水油,腹腔两边的板油,都极丰富。而且,猪肉也下油,锅里一炒,油水直冒。缺点是,油一榨干,肉吃起来就不过瘾。
另一种嘴长头大性格粗犷身强体壮的俗称架子猪。架子猪的特点是架子大,四肢发达,很不安分,喜欢打圈,不易喂肥。长到两百多斤,还像干柴棒,身上挂不住一点肉。但这肉紧实,蒸碗扣条红烧爆炒皆宜,肋腹间的五花肉肥瘦参半尤其好吃。肚子也不大,内脏占不了多少斤两。因此,架子猪最能杀出肉。
若是等它长到四五百斤,就更好。媚相猪身材限制,看着肥,实际三百斤的分量都扛不住。架子猪长到四五百斤,正合适。不足的是,四肢太发达,龙骨必定占重。那年月,村里没人买得起猪脚,只能上给冻库。冻库过称时,要除龙骨。
由于从小耳濡目染,我几乎看一眼猪肉就能认出是哪一部位的,还能判断好不好吃。猪身上最不好吃的,是脖颈与肚腹两处的肥肉。脖颈处的俗称槽头肉,稍微好点。肚腹处的俗称泡泡肉,基本只能用来熬油。不好吃,价钱自然低,村里人反而争相购买,毕竟便宜。最好的当属腿精肉,几乎没人买,太贵。
他们买的最多要数中方肉,也称正肉,位于前甲后腿之间。靠前甲的有肋骨,适合炖汤,近后腿的脊背丰厚,方便熬油。最神圣的肉,是猪头和猪尾。在土家人的观念中,敬天地祖宗家神菩萨,必奉猪头和猪尾。
冬天里,父亲他们天天走村串户,去看猪,看中了,价钱谈好,就过秤开杀,然后走村串户卖猪肉。村里谁家喂有几头猪,肥不肥,媚不媚相,架子多大,他们都极清楚。
有时,一头猪不够肥,他们便不买,要主人家再喂喂。主人家粮食足够的,也愿意喂肥一点,可以多卖点钱。有时,主人家实在没有余粮了,要把干柴棒一样的猪卖掉。父亲他们也会买。
不管肥不肥,到年终岁末,村里的猪几乎都难逃被宰杀的命运。同时,新的几头小猪仔已经买了回来,俗称接槽猪。来年冬天,这些接槽猪又长大了,继续被宰杀。而那圈里,新的几头接槽猪正在憨憨的睡着。
为多挣点钱,父亲他们经常躲宰杀证和防疫费。有年冬天,我曾亲眼目睹他们杀猪后差点出了事。那天,他们买了对门大伯家三头猪。大伯家喂猪多,两个猪圈,每圈三四头,还有几头关在牛圈里。那年月,人都难以吃饱,给猪吃的更少。粮草不够,大伯家十来头猪长得毛耸耸的,跟豺狼一样,简直会跳起来咬人。
一开圈门,满圈猪激动不已,争抢要出。父亲只得用跟竹竿,驱赶没看中的。猪们拼命往外挤,以为有好东西等着,其实是送死。一出圈,其中一头嗷嗷直叫,四处乱窜,身子滑得跟鱼一样。众人围追堵截,硬是抓不住。好不容逼到角落里,那猪回身一拱,把拦住的一人差点拱飞了,斜刺里奔了出去。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先杀其余两头。
那天下过雪,冷冷的,山上一片茫茫的白。一头猪被抓住了,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一声紧比一声,在冷寂的乡村里回荡。我和弟弟站在外面场坝里,看着众人怎么生拖硬拽,把猪拉出来。
猪放声大叫,四只脚直绷绷的,使劲抵抗着不走。众人嘻嘻哈哈,铆足了劲儿拖,院子里划下道道渗出泥水的抓痕。父亲脚穿胶靴,一身黑袄,围块黑布,手臂上套着黑色袖套,独自个儿站在杀猪凳旁,搓搓手,吐吐唾沫,一副将临大事的样子。接血盆凳在一边,盆沿口驾着黑亮黑亮的杀猪刀。
三四个人将猪按在杀猪凳上。父亲喊着,上前一点,再前一点。猪拼命挣扎,被人死紧紧按住,动弹不得,只是撕裂地叫。父亲用力扳过猪头,叫声渐渐沉闷,一刀杀进去,沉闷的叫声瞬间破了,像是低沉的呜咽。
关在圈里的猪情绪特别激动,都争先恐后透过猪圈缝隙不住闻嗅外面,一声声叫唤着,好像要跳出来围观究竟发生了什么。逃走的猪还没被抓回来,杀完两头,父亲只好叫人赶圈里的另外一头。那头猪恰好一直在圈门边激动,门一开就冲了出来。于是,众人揪住它,拖到杀猪凳上,一刀杀了。
众人忙着杀完三头猪,围坐在火坑屋里烤火,一边日白谈闲,等着吃杀猪饭。父亲出去解手,听到兽医的声音,在对面山上跟谁说话。村里兽医绰号兽老马,个头不高,声音洪亮,叽里哇啦的,能应过几座山。父亲赶紧跑进火坑屋,说,兽老马来了。
众人慌了手脚,赶紧把摊在案板上猪肉收进卧房,用被单盖住。父亲提了一撮箕火土灰,一把一把撒在场坝里。堂哥慌忙拿了竹扫把,在场坝里噼里啪啦一阵扫。地上很湿,到处是血迹和猪毛,总也扫不干净。火坑屋里也滴有猪血,大伯撒了地灰,用脚使劲搓,还是残留着暗黑的血印子。
兽老马打着哈哈来了。众人迎出去,跟他打招呼,让进火坑屋里烤火,装烟倒茶,客客气气。兽老马四处望了望,嘴里打着哈哈,跟众人聊开了。父亲看着地上暗黑的血迹,只是抽烟。
客套之后,兽老马清了清嗓子,对父亲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一码归一码,我来只收防疫费,别的不归我管,我也什么都没看见。父亲说,时间紧,没来得及交防疫费。兽老马哈哈一笑。当下,父亲交了防疫费,才把他打发了。为笼络兽医,父亲他们每年都会送礼,便能得到照顾。
这也是猪,单挑能斗死老虎
擦黑边,父亲他们挑了腿精肉,出发去宣恩上给冻库。宣恩距我家算近的,也要翻过一座一座的山,走过一条一条的沟,得走两三个小时。为躲宰杀证,白天不敢走,只能夜里走。夜里走也危险。不少路口有二流子,他们脸上打着锅黑,拦路抢劫。每次上路,父亲他们都会在袖子里藏一把剥皮刀,万一碰上紧急时刻,顺手就能滑出来,或示威,或打架,看情况而定。
整条路上,一个叫锁簧崖的地方最危险。那里前后无人家,两边墙一样的悬崖直冲而上,一条碎石小路巴着崖根蜿蜒曲折。路下面是湍急的河水,河道非常狭窄,大如簸箕的石头纵横交错塞满河道,河水撞击在石头上轰隆作响。河中有根巨大而狭长的石柱,斜刺着伸出去,高而孤悬,状如男根。碎石小路被夹在石柱与崖壁之间。
父亲说,有一回他们走到锁簧崖,天还没断黑,看见三个小伙子靠在石柱上,嘴里叼着烟。他们挑着猪肉一边走一边斜眼偷瞧着三个小伙子。三个小伙子拦在路口不让开,也不打话。父亲他们照直走过去,见他们不让开,就露出袖里的刀把,向对方示威。三个小伙子略站了站,才闪到一旁,放了他们过去。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年杀姐姐家的猪。快到年边,姐姐喂的一头肥猪从圈里跑了出来。那猪肥滚滚的,直往山下跑,跑得飞快。堂兄他们去拦,哪里拦得住。它跑下枞树林,跑下我家的菜地,跑下老秋家的田埂,一路发着狂,跑到姐姐家的沙地里,在地里乱蹦乱跳。
堂兄他们一路追。那猪从未出过圈,被众人一番追,想必受了惊吓,见人一靠近,更是发狂地跑。那片沙地很陡,倾泻而下,对面是山,一条沟从根底穿过,沟水曲曲折折流下了锁口湾。那猪在陡峭的沙地里跑得太急,几个跟头栽下了沟。
堂兄他们跟着跑下去。猪浑身抽搐,倒在沟里,一副挣命的样子。他们试图将猪扶起来,赶回家。猪躺着一动不动,嘴里急促地喘着气,赶不走了。
姐姐来商量父亲,是把那猪杀了抬回来,还是直接抬回来。父亲下沟去看了说,还是杀了抬回来。猪快死了,趁早放血,免得血窜进肉里,不好吃。姐姐要父亲帮忙放血。父亲没有执照,心怀顾虑,去找老秋。
老秋问姐姐办了宰杀证没有。姐姐说没有。老秋挥了挥手说,没办宰杀证的猪不能杀。姐姐想着猪都快死了,还花钱办宰杀证,划不来,就没去。于是,那头猪被弃置在沟里一整天,好让它死透,再去抬回来。
当天夜里,姐姐和两个堂哥,叫上父亲,带着绳子和抬杠,打着火把下沟去抬猪。我和弟弟也厮跟着去看。岂料,猪竟然还没死,躺在一丛水麻叶中,微微喘着气。沟里乱石累积,丝毫不平。众人七手八脚将猪抬上沟边小路。父亲决定还是放放血,叫堂哥跑回我家拿杀猪刀。
等堂哥拿来杀猪刀,父亲扳过猪头,一刀杀进去。猪纹丝不动,只是微微叫了几声,淅淅沥沥流了一点血,身子一阵抽搐,便死了。火光中,众人都安安静静地看着父亲,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猪。火把噼里啪啦的燃烧,沟风一吹,熊熊的火光摇来晃去。众人的影子也在地上不住摇晃,好似幢幢鬼影。
多年以后,兽老马的最终结局令我黯然神伤。兽老马多年单身,为人热情。每次遇到我母亲,他必会甩着脑壳大声叹息说,四表婶,为人真的不容易啊。忽一日,单身到四十多岁的他,娶到了女人。这女人是城里的,丈夫去世,有个孩子。是女孩,十四五岁,患过脑膜炎,身有残疾。
结婚后,他再见到我母亲,必会甩着脑壳沉重地说,四表婶,为人真的不容易啊。几年后,他跟那女人生了个孩子,也是女孩。先前的女孩已长大成人,出嫁不久生了孩子,过得不幸福,离婚,离婚再嫁也不幸福。后来,每当遇到我母亲时,兽老马只是叹息一声,四表婶,为人真的不容易啊。
我读大学时,有天回去,听母亲说,兽老马死了,死于癌症。当时他年纪不大,顶多五十出头。我默然一惊,听到他死时的凄凉,不觉神伤。据说,他死在夜里,死得非常痛苦。身边无人服侍,他叫着要喝水,没人理,痛得在房间里打滚,也没人去看一眼。
他的女人和孩子都在,正忙着收拾家里的财产,好带走。村里有传言,她们巴不得兽老马早点死,好接管他的财产。他毕竟是兽医,有单位,财产不知多少,肯定有。为财产的事,家族里还发生过争吵。兽老马死后,那女人带着小女儿,还有她们得到的财产,离开了。
晚年的老秋也过得很凄惨。大学期间,为反应家乡孩子上学困难的问题,我和一个编导班的朋友,策划过一部纪录片。该纪录片的记录对象,就选定在我们村里,主要反映乡村的贫穷、留守儿童的处境,以及空巢老人的困难。老秋听说要采访他,非常高兴。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阶沿上,准备开始,又觉得衣服太随便,翻身进屋换了一件,足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我们先让他唱几首山歌。面对镜头,他有点紧张,唱不出来。适应了一会儿,他也就坦然了,朗声唱起了山歌。他唱到:“银杏好吃树难栽哎,歌儿好唱口难开哟……”只要开了口,便是一首接一首。他接连唱了好几首,都是我从未听过的。
唱完歌,我们让老秋回忆回忆自己的过去,讲讲以前发生过什么。老秋讲了很久,说出的话,完全是主旋律那一套。朋友很失望。拍完后,他摇着头说,那老头真能讲,歌功颂德半天,没意思。我说,人家一个乡下老农民,能有多高的思想觉悟,能说出几句话已经不错了。
他讲的实在没有多大价值,朋友干脆关了摄影机,免得浪费磁带,只是把镜头对着他。老秋就对着关掉的摄影机,用一副贫穷的喉咙,发出内心对政府的赞美。在剪辑时,老秋的几首歌都用上了。他接受采访的镜头只有一个,说的话也只有一句:苦,当然苦,日子过得比以往还是要好得多。
老秋的女人比他年轻好几岁,却死在了他前面。有一回,我从外地回家,听母亲说,老秋的女人死了。这又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他女人会这么突然就走了。女人死后,老秋的日子更不好过。他耳朵听不见,走路也打颤,还要下地干活。儿子媳妇对他不是很好。他自己脾气也怪,故意跟儿子媳妇作对。一度,我对他心怀仇恨。偶尔回家,看见他木愣愣坐在场坝里,我再也恨不起来。
新世纪以来,村里退耕种茶。采茶很忙,相对也能多收入几个钱,人们再也顾不上喂猪。父亲早已放弃猪生意,跟村里许多人一样,进城上建筑工地谋生。有些人家会喂一两头猪,过年杀了吃。有些人家一头不喂,过年或买猪杀,或直接买猪肉。
杀猪无需办宰杀证,屠夫的执照也没用了。年迈的老秋再也杀不动猪,父亲的杀猪刀也已生锈。兽老马的骨头在黄土里,已经可以打鼓了。我的耳边,从童年的方向,持续地传来猪被杀时撕心裂肺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