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12——绝地雷霆】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十二章 绝地雷霆
1
扬州崇政殿,宋高宗召见黄潜善与汪伯彦。宋高宗说:“今有吕颐浩、张浚等诸臣各自上奏,言道虏骑长驱深入,淮北屡有警报,须预作计议。二卿有何措置?”黄潜善说:“去年已命宇文虚中、魏行可等出使,深致陛下求和之诚,虽未有回报,然臣等料得冬去春来,金人必定退师。如今两河地界既已全失,正是议和良机。惟有圣断坚定,谨守靖康誓约,与金人划河为界,天下自可渐至太平。”
宋高宗说:“倘若虏人归还父兄宗族,万姓得免兵革之苦,朕亦何惜屈己求和?然自去秋以来,虏人侵逼不已,占得两河,又攻京东。吕、张诸卿之意,切恐行在不得奠居扬州。”汪伯彦说:“此事臣等与王渊早有措置,已命韩世忠统兵过淮把截,刘光世率师沿淮守御。扬州与镇江府一江之隔,王渊早已预备舟船,一旦有警,必可济渡。”黄潜善说:“臣等探得,金人虽破得京东十数州军,当前并无南下之意。沿淮之北,惟有些少草寇骚扰,故不敢上惊圣听。”
宋高宗说:“既是如此,朕已宽心。黄卿可速草与金二帅书,遣使分往河东、河北。卿日前所拟与大金皇帝通问书,语词精确,能道朕之求和至意。隆祐太后在扬州不便,朕已命人护送去杭州。如今当未雨绸缪,命皇子再去杭州。”
后宫阁子外,冯益与四名宫女侍立,阁子里清晰传出种种软语嗲声。宋喜喜说:“官家!臣妾端的是痛楚难忍!”宋高宗说:“朕亦是爱之所钟,情不由己。”宋喜喜说:“臣妾忍痛如此,惟是求一个国夫人的位号!”宋高宗说:“朕已破格赐你红霞帔宣,若赐国夫人,亦须在半年之后。”宋喜喜说:“半年何其漫长,切望官家格外开恩!”宋高宗说:“便在三月之后!”
稍顷,张去为急火火跑来。冯益忙以眼色示意,张去为却不理他,只管高声叫喊:“韩世忠兵败,刘光世全军逃遁,虏骑精锐由完颜拔离速率领,已杀至天长军。恭请官家即时巡幸江南!”
鹅黄色的绒帐中,宋高宗猛吃一惊,浑身冷汗骤出,只觉全身急遽萎缩,突然瘫倒在床。但转眼之间,他又一骨碌爬起,赤身跳下床来。阁外的宦官与宫女涌進,乱哄哄为他披挂铠甲,佩戴宝剑,外罩淡黄色罗袍。
众人正待离开,宋喜喜也身穿内衣掀帐出来:“官家!且容臣妾扈从侍奉!”宋高宗说:“须待娘子理发著衣后,再与众宫女同行!”宋喜喜上前拉住宋高宗的衣袖:“臣妾等不得,须与官家同行!”宋高宗用力挣脱,只听“嘶”的一声,竟将罗袍的衣袖撕裂。宋高宗怒不可遏:“你这贱妇,竟如此不知好歹!”一拳将宋喜喜打翻在地,立即与内侍落荒而逃。
宋喜喜艰难爬起,简单挽个发髻,穿上外衣,匆匆收拾些细软,噙泪对四个宫女说:“今日方知,伴君如伴虎!官家如此薄情寡义,我们本是来自民间,不如复归民间。”一个宫女问:“又待去哪里?”宋喜喜说:“虏人自西北天长军来,我们不如出城东,回泰兴老家!”五人从宫中到宫外,再到扬州大街,一路奔逃一路高喊:“虏骑行将杀来,官家不顾百姓生死,已是只身逃命。如今朝廷不成朝廷,宫院不似宫院,你们惟有各自寻觅活路!”
很快,这条消息传遍行宫,传遍扬州。行宫二千余名宦官与宫女,顿时炸成一锅粥,纷纷夺门而出,星迸四散。扬州各色人等,也乱慌慌弃市抛家,扶老携幼,呼天喊地,争往城外飞奔。然而,混乱的人流却遇到狭窄城门的阻滞,大家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汪家私宅,汪伯彦、黄潜善正举行午宴。一批妓女在厅堂奏乐,汪伯彦最宠爱的四宜人正献艺起舞。偌大食桌上摆满各色美酒、果品及腊脯,又有佳肴一批批轮替而上。汪伯彦的五安人和六安人侍立一侧,反复劝盏。
黄潜善眼瞅四宜人,心荡神迷。汪伯彦笑道:“黄相公,自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以自家的四宜人换你的七安人,如何?”
黄潜善暖昧而笑:“两个宰相互换宜人与安人,岂不惹天下嗤笑?”汪府五安人舀一勺鲜虾,放到黄潜善嘴边,娇滴滴言道:“奴家知得,黄相公最喜鲜虾。”黄潜善呷一口,赞道:“其味果然鲜美!”
一名吏胥闯入禀报:“大事了不得,虏人杀来,主上大驾已经出城!四品官黄锷逃到瓜洲江边,被军兵当成黄相公,乱刀砍死!给事中黄哲,亦被骑士一连射中四箭,死于非命!”汪、黄的碗筷同时跌地,堂内姬妾、女使和妓女的尖叫声四起。黄潜善吩咐吏胥:“速备快马,唤一千亲兵拥卫出城!”汪伯彥吩咐五安人等:“速去收拾细软,随我亲兵南往!”
扬州城内,四处起火,烈焰烛天。第一高楼摘星楼,已变成一大团烈火。金军四处烧杀抢掠,到处是乱纷纷的人影,到处传来号哭与惨叫声。
崇政殿,谷神坐在宋高宗的御榻上,拔离速等四人战战兢兢半跪在御案前。拔离速说:“赵宋康王煞似一只狡兔,已自逃往江南。” 兀林答泰欲说:“我等已关闭扬州城,清洗一遍。”
谷神道:“你们千里追奔,不曾滞留,已是劳苦。你们出兵之后,我亦曾问卜,道是此回擒不得康王,然而不过一二年间,必能吞并江南,混一南北。你们且起立叙话!”四人如得大赦一般,立即站起。
谷神问耶律马五:“瓜洲江边尚有多少南人?”耶律马五说:“江边约有十数万人,运河中更有舟船无数。”谷神说:“你们的儿郎已掳得驱口与金银无数,我的儿郎若不能掳得子女玉帛,又如何北归?且令众儿郎饱餐,稍息片刻,然后出兵江岸。”
瓜洲江边,谷神亲领大军杀到,见得无数逃难船只停滞江边,十万人等待济渡,不由大笑:“委是天赐我也!”随即下令:“抢尽金玉珍宝、绫罗锦绮,勿管仪仗器物、官府文牍。速将十万人合围,先大肆杀戮一批,再迫令其余交出全部财物!”
金军分头散开,一批人登上舟船,恣意抢劫。一批人冲向难民,砍瓜切菜一般屠杀。很多人被挤入滔滔江水,很多人干脆投江自杀,很多人死于自相践踏。一时之间,江面漂满尸体,江水变得鲜红。而谷神身边的金银财宝,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旁 白:此次金军南下,扬州城遭受毁灭性的浩劫,变成尸骨堆积的废墟。丹阳、镇江、常州、苏州、吴江、秀州等地,同样刮起一股逃难风,哭泣呼喊之声不绝于道。宋高宗带一批奸臣、宦官一气逃往杭州。苗傅、刘正彦发动兵变,先杀死王渊,又逼宋高宗退位。但政变不久,吕颐浩、张浚、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人率各路人马包围杭州,苗、刘被杀,宋高宗复辟,将行在从杭州移至建康。)
2
建康宫中,宋高宗与赵士褭对坐呷茶。宋高宗说:“朕即位已是三载,虽是忧勤国事,宵衣旰食,然而天下不宁,虏人之患益深。此回朕不忍轻弃士民,而及早渡江自便,事变起于仓猝。不知九九叔有何安邦定国的奇策,朕当虚心听纳。”
赵士褭字斟句酌:“依微臣愚见,倘欲收拾人心,中兴宋室,报得奇耻大辱,迎还二圣,则黄、汪二奸佞不可不罢,李纲不可不复相,陛下的罪己诏不可不下。”宋高宗面色难堪,久久不语。赵士褭忍不住声泪俱下:“陛下若不能用此三策,切恐中兴无望!”言毕,起身告退。
冯益适时進屋口奏:“今有刘光世护送得贤妃娘子,张俊护送得七位国夫人等,已到行在。”宋高宗大喜:“快宣他们入阁!”
冯益卧房,张去为说:“官家已得阳痿之症,行房时得不到欢快,接连杀死多名宫女。我们若不设法医治,切恐宫中从此不得安宁。你既是干办皇城司,不如在建康城中张挂数百榜帖,访求名医。”冯益说:“如若以皇城司的名义寻访郎中,必是满城风雨,官家知得,岂不怪罪?你不如与十数小内侍,乔装改扮,私出大内暗访。”
张去为改扮成儒生,叫一名小宦官扮成书童,沿秦淮河南岸漫步。走到上水门附近,发现一家医药铺,挂有“东京黑虎丹王家”的招牌。张去为大喜:“委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去为走進医铺,王继先迎出。双方坐下,王继先说:“若我猜得不错,秀才乃是行宫大官,只为官家有疾,前来求医。”张去为惊道:“王大夫果是神明!我叫张去为,目前在内侍省供职。”王继先说:“我自东京追随官家到扬州,遭渡江之变,迁徙建康府。官家有疾,本是大内秘事,然而近日颇有传闻。”张去为说:“你若能治愈,便是终身富贵!”王继先说:“人生在世,何人不求富贵?我自欲一试。然而此事却是祸福功罪,全在呼吸之间。”张去为说:“官家极是体恤大夫,十数名医官为官家治病,虽是未愈,亦并未得罪。”
王继先心下一动:“闻得官家极是健壮,何故如此?”张去为说:“太上官家三十二皇子中,官家是第一健壮有力,又喜骑射。在康邸时,已得五女,邢圣人与潘娘子亦是在藩邸受孕。官家登基后,潘娘子生小皇子。然而柔福帝姬言道,邢圣人北上时,骑马堕胎,三个公主亡于青城虏营,长公主亡于北上途中,二公主亦在金虏御寨洗衣院中早亡。官家自登大宝以来,后宫从未有过受孕之人。此回在扬州时,因白昼御幸作乐,适闻虏骑杀来,一时惊吓过甚,便得萎症。”
王继先问:“官家平时饮食如何?”张去为说:“官家食量不小,喜冷食,常口渴。”王继先问:“便溺如何?”张去为说:“前溲常赤,后溲常干,不时壅结。然而今日却得泻疾。”王继先笑道:“我近日占得一卦,言道必有大富大贵。今日张大官光临寒门,必是应验!”张去为也笑道:“王大夫日后富贵,切不可忘了自家!”
王继先说:“黑虎丹与汤剂,乃以淫羊藿为君药。西川有淫羊,一日可交媾百遍,故又名淫羊藿。此药充气力,坚筋骨,而久服则令丈夫精清,精清则无子。而且,一旦用药,停止一天,就一天不能行房事。”张去为说:“有子无子,已不是当务之急。当务急事,乃是让官家娱兴大悦。”
后宫,宋高宗召见王继先。宋高宗说:“王八司命的手段,果然神奇。”王继先说:“多谢陛下信赖与恩赏。”宋高宗说:“今小皇子赵旉突发高热,几名御医相继诊治,却不见好转,深是可忧。”王继先暗语:“皇子已病入膏肓,我岂得出手,自败颜面?”便说:“臣深受圣恩,皇子违和,臣若有技能,义当效力。然臣只习大方脉,素不习小方脉,亦未曾为小儿治病,切恐误诊。”
冯益来报:“潘贤妃着人来说,小皇子已……已经仙逝。”宋高宗大怒:“将主治御医及侍奉宫女,一律斩首!”冯益道声“遵旨”,抖抖索索退出。王继先内心惊惧,也不声不响溜走。宋高宗独坐许久,不由哀怜自语:“至于今日,太宗官家子孙,虽朕独存南方,却亦断绝后嗣。此是恶报,还是天意?倘是天意,尚有何说?倘是恶报,又因何故?”言毕,泪如雨下。
3
(旁 白:尽管金军残破京东,突击扬州,杜充却按兵不动。六月中旬,逃遁到淮西的王善,又率兵流窜到开封府界的太康县。岳飞奉命出击,在崔桥镇一带几将王善军全歼。六月二十一日,岳飞回到开封城西的金明池北军营。)
岳家厅堂,岳飞与孙革、王贵、张宪等人坐叙。孙革说:“金虏侵犯京东,官家一路南逃。杭州行在又有苗傅、刘正彦事变,王渊因此被杀。然而事变已平,杜充却以勤王为名,欲亲提大军南下,只留些少人马,付与副留守郭仲荀守城。只待岳统制回来,他便正式下令南撤。”
王贵说:“主上有诏,命令杜充以宣抚措置副使的重任,节制京东、京西与淮南路,另命张枢相为宣抚措置使,镇守陕西。朝廷之意,惟是叫两个重臣各任一方,结成辅车相依之势,抵御虏人,未曾叫杜充撤兵。”
张宪说:“杜充如此胡做,莫非胆敢违抗朝旨?”徐庆说:“杜充素来独断专行,便是郭太尉身为副留守,亦不得干预他发号施令,惟是遵禀而已。我们亦不知他包藏何等心机。”孙革说:“他带重兵南逃,却叫郭仲荀守城,便是要将丢弃京城的罪责,归于郭仲荀。郭仲荀虽是无能之辈,此回亦是喊苦叫屈不迭。惟有陈都统抗辩不屈,已被杜充罢免都统制之职。”
岳飞静听,良久才说:“不料我离开才五天,开封竟已发生如此变故!”张宪问:“大家有何计议?”孙革说:“我等之意,杜充虽刚愎自用,然在东京留守司中,尚且倚重岳统制。如今亦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请岳统制前往劝谕。”众人同时转望岳飞,岳飞说:“只要一线希望尚存,我便须一试。”
卧室,李娃叹道:“可惜宗留守经营东京二年,却要断送在杜充之手。杜充暴戾恣睢,又如何容你劝谕?可叹朝中众多文武,竟无人识得杜充真面目!”岳飞说:“自从马统制被杜充那厮杀害,郡夫人恨之入骨,叫我为姐夫报仇。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为此始终耿耿于怀。如今杜充胆敢违抗朝旨,弃东京与敌,此正是机便。”
李娃说:“若能杀得杜充,亦是人心大快。然而此事干系重大,亦不知后段如何?”岳飞说:“郭太尉无能,不如请陈都统暂摄留守事,然后奏禀朝廷。”李娃忧心忡忡:“鹏举,此事切不可鲁莽,你须事先与陈都统从长计议。”岳飞说:“孝娥此说,正合我意。我便去拜见陈都统!”
陈淬家厅堂,挂有一幅陈淬本人身著纶巾儒服的画像,其上还有陈淬的自题诗:“落第少年不自哀,烽烟铁马戍轮台。数奇不是登坛将,竹杖芒鞋归去来。”
岳飞、张宪、孙革凝望画像,陈淬说:“三十多年前,有一年少气盛的举子,虽是科举落第,却慷慨有大志,属意于边功。不料岁月蹉跎,历尽祸难,妻儿又惨遭杀害。如今一个五十五岁的老翁,孤孑一身,空有报国复仇之心,又无补于国事,便请画工描了丹青,聊以自嘲。”
岳飞说:“如今战祸遍地,切恐陈都统难有归隐的乐土。末将以为,陈都统今日,正有报国复仇的机便。”三人皆吃一惊,陈淬忙问:“岳统制是甚意思?”岳飞说:“陈都统必是知得,秦汉之交,项羽斩杀宋义,破釜沉舟,终得成就破秦大功。”张宪迟疑一下,马上表态:“末将以为,欲救取京城,亦惟有施行此策!”孙革接着言道:“下官以为,岳统制此计虽险,却是忠义救国之道!”厅堂一时静寂,三人彼此听得呼吸与心跳。
良久,陈淬用坚定而低沉的语调说:“岳统制虽是心存忠义,此事却万万使不得!”
孙革说:“杜充畏敌如虎,违背朝命,妄自逃避,弃京师与虏人,岂是无罪?”陈淬说:“我已与他争议多时,他以京师乏粮,屯不得重兵为辞,又以朝廷叫他'便宜行事’为借口。既是朝廷信任,料他巧舌如簧,必有掩饰罪过的言语。”随即绕厅堂急走几圈,又说:“且莫说我们是武人,便是宗判官在此,亦不可胡做!岳、张二统制须知,国朝最忌讳武将干政。”
张宪说:“忌讳出自人心,忠义却在天道……”
岳飞打断他的话头说:“张四哥不必多言。既是陈都统心存顾忌,此事便不可为。我所恨者,惟是今日脚踏之地,明日便将弃于敌手!”
卧房,姚氏对岳飞说:“如今你二姐及外甥婿高泽民夫妇寻到此地,老身自有多人伏侍,你可回房去与妻儿相聚。”岳飞并不应答,只是恭恭敬敬侍立一旁。岳铃向母亲挤一下眼睛,正色道:“五郎今日不听妈妈劝谕,却是何故?”岳飞说:“我数日征战,未得侍奉妈妈,今晚岂可不在妈妈身边?”
姚氏用微嗔的口吻说:“五郎常言,'不敢不遵母命。’今晚老身已经发话,还不速速回房,更待何时!”岳飞面有难色,却仍无退意。岳铃高声道:“妈妈叫你走,你便须走!”接着将岳飞推出房门,上了门闩。岳飞在门外喊道:“妈妈!儿子不孝!”姚氏说:“你不冷落新妇,便是大孝!”
岳飞回到卧房,三个孩子已经安睡,李娃笑脸相向:“鹏举,可要吃茶?”岳飞说:“不须!”李娃问:“鹏举入城去,与陈都统怎生计议?”岳飞泣道:“陈都统是小心谨慎之人,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然而听任杜充将京师拱手让与敌人,如若惟是'小不忍’,却不知天下,另有何事堪称'大谋’?”
李娃掏出手帕,本想为岳飞揩拭,但稍迟疑一下,改将手帕递给他:“鹏举勇于担当国事,奴家思忖,此举蹈危履险,成败参半。陈都统老成持重,亦是一说。”
岳飞擦干泪水,起身找出一包用手帕包裹的泥土:“我渡河投归宗留守之时,曾在河北取一包土,发誓要将它封于燕山之上。不料如今河北全失,故乡沦陷,京师亦被杜充视为弃物!难道我等奋死血战,多少豪杰殉身疆场,却只能步步后退,反教虏骑踏遍天涯海角?”
李娃就地抓起一撮土,用岳飞拭泪的手帕包裹起来:“此处有英雄泪,又有京师土,惟愿鹏举有朝一日,亦将此土封于燕山之上!”岳飞默默接过,李娃一时心潮起伏,心有所感,便取来笔墨,用楷书写下一阙《秦楼月》,然后吟唱:
“繁华歇,金明池畔伤心月,伤心月。英雄啼泪,遗民啼血。
哀兵自古终须胜,铁骑踏破燕山缺,燕山缺。光辉重照,汉家陵阙。”
岳飞叹道:“孝娥煞是自家知己,天下第一贤妻!我自幼便在村中,喜看艺人作场,熟知三国时关羽、张飞的武勇英烈,歆羡不已。自投军杀敌以来,虽在张招抚、宗留守麾下做一偏将,亦是甘心效命。可叹如今,却因杜充那厮节制,心志不得丝毫伸展。如能独自成军,何愁虏人不灭?”
李娃说:“奴家虽是女流,自幼却喜读《资治通鉴》等史书。关、张虽是樵夫牧童熟知的英雄,然而民间辗转流传的故事,已非史册所载的真人真事。奴家以为,鹏举当效法汉朝韩信、唐朝郭子仪,能屈能伸,而成大业。杜充那厮,浅陋平庸,鹏举岂得久居其下?须是及早思忖独自成军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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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充书房,岳飞说:“末将已于崔桥镇大破王善贼军,今日前来参拜杜宣相。”杜充笑道:“我一介儒士,误蒙主上器使,出任宣抚措置副使。今依朝廷'便宜行事’的指挥,近日便将乘船沿汴河南下,前去行在。你是本司第一勇将,我已借补你为武德大夫、英州刺史,亦须率领右军,与留守司诸军随行。”
岳飞说:“末将闻得朝廷命杜宣相节制京东、京西与淮南路,目前防秋在即,不知杜宣相如何措置?京师重地,又命何人把截?”杜充说:“我提重兵南下,便是去行朝计议秋防。京师自有副留守郭太尉防拓。”岳飞说:“末将以为,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而况社稷、宗庙在东京,列祖列宗的陵寝在西京,尤非他地可比。杜宣相以朝廷委寄之隆,有重兵硕望,不守两京与京东、京西,郭太尉些少军力,又如何支捂?杜宣相一旦启程,两京与京东、京西之地,便不再是大宋疆域。他日再欲收复,非捐弃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不可。切望杜宣相改图。”
杜充怒喝:“你是偏裨,如何会得我的深谋?你只须听我号令,倘若违犯,军法便容你不得!”岳飞说:“末将委实难以领会杜宣相的兵机。然若两京因此失守,行朝的台谏官亦须有所论奏。末将不才,愿率本军人马,助郭太尉死守京城,亦可稍宽杜宣相的后顾之忧。”杜充说:“两京重地,我自当命郭太尉等用心守御,不至疏虞。你所部右军犹须随我南行!”
岳飞说:“末将闻得杜宣相已经罢免陈团练的都统制差遣,当前大军南行,切恐无人助杜宣相节制诸军。监门官孙革曾冒犯杜宣相,而已事隔多时,末将右军中至今尚无人主管文字,敢请杜宣相将他差遣军中,亦便南下之时,军中文字有所照应。”
杜充说:“陈淬闭门思过多时,可叫他复任都统制。孙革用心险恶,他若到你军中,有害无益。你可立即回营,准备率本军南下!”
开封府界南端,铁路步,岳飞率右军行進。突然,探事人来报:“有一支军队拦阻去路。”岳飞闻讯,忙和王经、霍坚、于鹏、王敏求驰马来到前列,但见对方有两面白旗,旗上用黑线绣了“关西贞烈女”和“护国马夫人”十个大字;一员女将手持一对长刀,头戴钢箍莲花冠,身披重甲,骑一匹白马伫立队前,威风凛凛。
岳飞高喊:“下官拜见郡夫人!”一丈青噙泪道:“岳五哥万福!姐姐日夜思念岳五哥与李十姐,妹妹安好否?”岳飞说:“浑家已有身孕,今在后军,我与她亦是日夜思念郡夫人,未料得见于此。”
一丈青说:“奴与义父闾勍太尉计议,嫁与张用,以求援兵。如今姐姐与你的新姐夫自确山起兵,只为前来割取杜充首级。岳五哥须记得数月前的誓言,今助姐姐一臂之力,亦是为国除害!”
岳飞说:“马统制惨死杜充之手,我亦粗知一诺千金之义,岂得忘此大仇?然而杜充不与大军同行,另率二千人坐船南下,已是早行三日,切恐追赶不及。”
一丈青深感泄气,想一想才说:“岳五哥智勇忠义,岂得甘心在杜充奸贼之下受屈?奴家料得你必是不愿轻弃两京,不如乘此机便,独自成军,与姐姐同心协力,抵御虏人,收复河山。”岳飞长叹一声:“我朝思暮想,便是'独自成军’四字。我亦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屈从于杜充那厮,死不甘心!然而陈都统与众太尉皆劝我隐忍,牢记三年前不遵王彦号令、险遭不测的教训。”
一丈青说:“奴久欲与岳五哥比试武艺,一见高下,未得如愿。今日便在铁路步与你挑战。你若胜得奴的双刀,奴与你的新姐夫自回确山;奴若赢得你的钢枪,你的大军便撤回东京。”岳飞颇感为难:“我不过是一军统制,尚须听命于陈都统,岂得以比武定進退?”一丈青并不理睬,只是大喝:“岳五哥,今日须叫你受教于奴的双刀!”言毕,拍马举刀,直取岳飞。岳飞一面抡枪架格,一面悲呼:“郡夫人,我不愿比武!”
一丈青连劈数十刀,岳飞被迫招架,并不还手。一丈青大喊:“岳五哥何不反击?奴便是死于你的枪下,亦是甘心!”话音刚落,岳飞用枪刃格开双刀,再顺手抡动枪杆后梢,将她扫落马下。岳飞连忙扔枪下马,一面将一丈青扶起,一面连连道歉:“郡夫人,下官得罪,得罪!”
张用见妻子落马,急忙舞刀纵马直奔岳飞。一丈青大喊:“张郎,不得与岳统制无礼!”张用立即下马,向岳飞作揖:“今日方见岳统制的好身手!”一丈青说:“岳五哥不知,你的新姐夫新婚之时,便被你姐姐打下马来!”张用面露窘色,岳飞说:“下官恭请郡夫人与新姐夫到军中,与众人相聚,亦可与陈都统再作计议。何况浑家,亦是思念日久。”
一丈青断然拒绝:“奴与众太尉会见,及与妹妹相会,惟是徒增伤感,不如不见。朝政昏暗,黑白颠倒,李相公、宗留守、张招抚等忠良备受摧折,黄潜善、汪伯彦、杜充等奸贼反得重用,'中兴’二字,亦不知何时了得!惟愿岳五哥早日北归,与奴家夫妻共同杀敌。”言毕,当即麾兵撤退。
5
平定军官署,粘罕与讹里朵等人围绕一张长桌,一面饮酒,一面会商。粘罕说:“我当与谷神攻取康王的东、西两京,另命娄室统大兵進攻陕西。此回须是你们下京东与淮南。”讹里朵说:“我已与挞懒定议,我驻兵京东,夺取残零州县,他统兵取淮南。”兀术却问:“你们何不出兵江南?”
粘罕说:“大江浩荡,非混同江与黄河可比。闻得南人善于操舟,切恐不得轻易渡江,不如先取江北土地。讹里朵,你的东朝廷又是何意?”讹里朵问兀术:“莫非你愿统兵直取江南?”兀术起身放言:“南人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江南不是虎穴,我擒取康王,便似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谷神问:“你出兵江南,当先攻何处?”兀术说:“我闻知康王在扬州,便直下扬州。如今康王在建康府,我自当先取建康府。”谷神问:“如若康王闻风而逃,你又当如何措置?”兀术说:“当年我等灭辽,闻得辽主在中京,便以劲骑不舍昼夜,杀奔中京,不料辽主已是逃窜。辽主先后逃奔鸳鸯泊、白水泊、余都谷,终被娄室擒获。南人不习骑射,我只须以精骑穷追不舍,康王便是逃往天涯海角,亦必被我擒捉。”
谷神问:“大江波浪汹涌,怎生济渡?”兀术说:“大江虽阔,我仍是一箭可及,一苇可航!”
讹里朵端一杯酒敬给兀术:“我料兀术胆气豪壮,必定成功。我今分拨五万军马与你。”谷神说:“既是你们决意出兵,我亦当命拔离速、彀英与耶律马五统兵,自大江上流济渡。如若康王西向逃窜荆湖、四川,便可拦截。”粘罕对兀术说:“横渡大江,不是易事。你若用兵不顺,或是此回擒不得康王,亦须在江南保守一个大寨,以便日后用兵,不得全军北归避暑。”兀术说:“粘罕,我此回便须留在江南,不擒得康王,便不见你!”
建康行在,吕颐浩说:“臣朝夕思忖,若是虏人南下,当且战且避,奉陛下于万全之地。臣虽不才,愿死守江上。”宋高宗说:“朕左右岂可无相?臣僚建议,杜充既已来此,不如叫他统兵把守大江。”
吕颐浩说:“然杜充告病,自拜执政以来,便居家休息。”宋高宗说:“朕命内侍冯益与医官王继先前去探视,言道杜充端的无病。朕便知他,惟因不满官拜枢副之故。杜充留守东京,委实有大功,若是重用,亦须不次超擢,可任他为右相。”
吕颐浩说:“朱胜非曾经言道,杜充不可委以重寄。然而知臣莫如君,進退大臣,自须陛下英断。”
建康府,宣抚使司,杜充穿一身簇新的公服,身前横放一个檀木书案,身后站立两名吏胥,案边站立十名执刀的军兵。
一吏胥手捧榜子進入大堂:“奉国军节度使、御营副使刘光世参拜杜相公!”杜充厉声道:“教他進入!”两名吏胥喊道:“刘太尉進入参拜!”刘光世手擎木骨朵進入堂内:“下官刘光世参拜杜相公!”杜充大喊:“刘太尉免礼,且站立一旁!”刘光世强忍不快,站到左列。韩世忠随后進入:“检校少保,武胜、昭庆军节度使,御前左军都统制韩世忠参拜杜相公!”杜充瓮声瓮气道:“韩世忠,你且站立一旁!”韩世忠满面怒色,站到右列。
张俊不等吏胥召唤,直接進入堂内。杜充厉喝:“张俊,你不等传唤,便径入大堂,却是何意?”张俊似笑非笑:“下官急于参拜杜相公,便等不得传唤。”一面说,一面举木骨朵自行站立一旁。杜充转望呈送榜子的吏胥,咆哮道:“军兴时节,不知尊卑,不依礼节,若不申严纪律,又如何用兵破敌?且将这厮押出,斩首示众!”执刀军兵立即一拥而上,将呼天喊地的吏胥押出堂外。
张俊装出事不关己的模样,韩世忠出列说:“杜相公,此自是张节使不遵礼节。杜相公可斥责张节使,却不可滥杀无辜。”杜充怒道:“你虽是勤王功臣,此处却不是你说话的所在!你既为两镇节度使,尤须服我号令,且与我退立一边!”言毕,军兵捧上一颗人头,都堂人人惊怵。
6
右军钟山军营,一名吏胥对岳飞传令:“王观察渡江以后,按兵不進。杜相公命岳统制策应,進剿李成。”岳飞说:“闻得李成兵马不过五、六千,强刺百姓、胁从随军的又居大半。王观察一万兵马,足以剿灭。我又何须出兵?”吏胥说:“我惟知传达杜相公的命令。岳统制慷慨许国,丈夫刚气,然而常言道,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杜相公严酷,尽人皆知,岳统制仍须遵依杜相公的号令。”
岳飞叹道:“闻得李成以滁州为巢穴,却自引兵驻来安县,与王观察军相持。我不如引兵自慈湖渡江,直取滁州,然后与王观察腹背夹击来安贼军。”吏胥说:“杜相公手批,只教岳统制明日自龙安津渡江,去瓦梁与王观察会合,共同進剿。切恐岳统制不宜违令。”
岳飞说:“待我自去求见杜相公。”吏胥说:“实不相瞒,杜相公自到建康府后,寻得一个秦楼楚馆的小姐和一个露台弟子,终日在室内寻欢作乐。切恐岳统制求见不得。”岳飞怒色洋溢,探事人来报:“李成匪军一部由冯進率领,偷袭长芦镇崇福禅寺!”岳飞说:“此是江淮第一名刹,更有慧海禅师住持,贼寇安敢猖獗!”
崇福禅寺,冯進率五百骑突入寺内。慧海出来合十道:“贫僧拜见将军。”冯進还礼道:“我此回前来宝刹,只为收取官军寄存于此的银绢,并将年轻和尚唤作苦力。”慧海说:“将军要取银绢,贫僧岂敢拦阻?然而敝寺众僧,须在寺内诵经礼佛,恳祈将军放过他们。”冯進当即变脸:“你这秃驴,休得罗嗦!”慧海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军不可只顾眼前,不顾身后。”
冯進大怒:“罗嗦如此,且先送你上西天!”随即高举砍刀,正待对慧海劈下。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冯進立即收刀发令:“警报声急,速与挪回!”五百骑兵刚刚上马,即被岳飞骑兵合围。岳飞高喝:“凡弃械投拜者,一律免死!”冯進说:“天命注定,李天王有割据之相。我等五百勇士,岂惧官军五百骑粮饷草包!”
岳飞下令:“進击!”双方交兵,不多时,匪军几被全歼,只剩三十余骑,冯進亦身受重伤。冯進仓皇旁顾,蓦地将刀架上慧海脖颈:“岳五,你须放我一条生路。否则,老和尚必成刀下之鬼!”
岳飞目注慧海,见他神态安祥,不惊不乍,并无丝毫惧意,便说:“长老是大德高僧,早已超脱生死之外。倘你真敢毁伤佛门弟子,不啻今日难逃一死,更必在无间地狱,遭受万劫不复的熬煎!”冯進说:“我本不信天堂、地狱之说,你岂得吓我?”
岳飞说:“你不信天堂、地狱,却信李成那厮'天命注定’的割据之相,岂不自欺欺人?倘你放开长老,束手就擒,至少在我手下,必有活路。”
冯進问慧海:“你且说来,我若信岳五之言,能否活命?”
慧海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岳鹏举志在天地八方及十方世界,岂得游戏一句言语?然而因果循环,毫厘不爽,无论当前结果如何,你都当断然放下屠刀,尽早唤回佛性。”
冯進迟疑未决,岳飞拈弓大喝:“笼中困兽,尚作何想?此一箭必定夺你性命,你一刀却未必夺他性命。此即佛性与魔性的差异,亦即善缘与恶缘的区别,你尚作何想!”
慧海叹道:“鹏举所言,岂是将军识见?贫僧不历此生死之劫,亦难闻此透脱之语。一刀一箭,自可同时起落,我亦佛性无漏。”
冯進手一松,长刀坠地,而后翻身下马,向岳飞跪倒。其余三十余骑,也都弃械投拜。
宣抚司衙门,岳飞匆匆赶来,正好遇见陈淬。岳飞说:“虏人既是夺了长江舟船,必自采石济渡。末将不才,愿统兵前去太平州防拓。”陈淬叹道:“我亦是两月不见杜充,他惟是叫吏胥传言,叫我们用心把截建康府江面。”
岳飞说:“江防已是紧切,我们须见杜充面陈。”陈淬犹豫一下,和岳飞一同来到杜充的深宅大院,对守门军兵和吏胥说:“我们有紧切事宜,务须求见杜相公。”吏胥進去禀报,又很快出来:“奉杜相公钧旨,陈都统与岳统制不须入见。若有紧切事宜,自可另具申状。”
岳飞怒喝:“此已何时,岂可稍缓!”遂大步直入。两名军兵举刀拦阻,岳飞双手推开,径奔杜充内室。室内传来女子软绵绵的声音:“杜相公满饮此盏!”岳飞在门外大喊:“末将岳飞求见杜相公!”随即推门而入。杜充歪戴东坡巾,正坐拥两个女子,立时咆哮:“岳飞,我叫你不须入见,你竟敢违令,破门而入,成何体统!”
岳飞厉声道:“今日我不破门而入,切恐虏人不日亦须破门而入,捉拿杜相公!”
杜充顿时虚汗淋漓,无言以对。岳飞说:“杜相公不守京师,退军江南。如今劲虏大敌,已近在淮南,睥睨长江,邵青的舟船又被番人掳获。杜相公身负官家重寄,却安卧积薪之上。积薪已是起火,杜相公犹自终日宴居,不见众将,不理兵事,却是为何?”杜充再次咆哮:“岳飞,你不过一介偏裨,我自有兵机,你岂得理会?须知我的宝剑,犹是新磨!”
岳飞毫无惧意,语调更为悲愤:“杜相公如今有右相兼宣抚使之尊,杀一个偏裨,犹似弃一抹草芥。想念当初,马统制便是被你所害。然而杜相公苛酷寡恩,诸将人人离心离德,又不知何人能为国家效命?如若建康失守,杜相公又当窜身何地?”
杜充暗语:“原来自己的身家性命,尚在岳飞之手。”便轻声言道:“岳统制,我与你同乡,亦久知你的忠义。你今日排门而入,有何御敌之策?”
岳飞说:“闻得虏人四太子大军屯驻淮西和州,宣抚司自须勾抽兵马,前去太平州,相机待敌。末将不才,愿统兵前往。”杜充说:“建康重地,你须在此把截,我当另发兵马。”
岳飞说:“杜相公驭军过严,众将敢怒不敢言,心中久怀怨望,缓急岂得用命?如要收拾军心,不可不日日坐衙,亲自劳军。”杜充说:“我明日便当亲去江浒,慰劳将士。”
岳飞说:“末将告退!”杜充说:“且慢!岳统制忠心,我当亲自为你斟酒一杯。”岳飞说:“末将有妈妈严命,滴酒不敢入口!”一面说,一面转身离开杜充内室。
出得门外,一丈青的声音反复在岳飞耳畔回旋:“为姐夫报仇,为姐夫报仇!”岳飞呆得一呆,不禁自语:“为国家大计,我却尚须为姐姐的仇人献策!”
7
靖安镇,陈淬急匆匆赶来:“金军重兵已自采石渡江,我劝杜充发动六军迎击,他却只派刘经等三军迎战,且坚决不准鹏举右军出动。”岳飞说:“兵家事机,尤不可失之交臂,待末将即时统兵前去,为刘经等三军的后援。如若事后杜充怪罪,末将甘当军法。”陈淬执定岳飞双手:“岂得教你独当军法?倘若杜充怪罪,我自承当!”
岳飞立即对张宪说:“今有韩副将率三百人守寨,缓急之际,须防不测。张统制可率二百人马回寨,护送全军老小,即刻前去茅山,以避兵祸。”张宪说:“遵命!”岳飞又说:“请转告妈妈,不须以儿子为念!”张宪说:“会得。”王贵也向张宪嘱托:“右军将临一场胜负未卜的恶战,请张四哥善事全家老小。”张宪说:“会得。”
右军以骑兵二将在前、步兵四将在后,向马家渡疾進。队伍抵达建康府城西南六十里的江宁镇,即遇溃败的刘经、傅庆和扈成三军。岳飞问:“刘统制、傅统制、扈统制,你们有甚计议?”傅庆说:“我久知岳统制智勇,愿服从岳统制的号令。”扈成说:“我亦愿伏侍岳统制。”刘经说:“我亦愿服从号令。”
岳飞对全体将士言道:“我等皆是昔日宗留守的麾下,同袍同泽,久经战阵,曾杀得虏人国相及三太子等辈望风而逃。如今虏人已是渡江,我军如若四散逃窜,却是逃无可逃,日后必成虏人驱口。我知得你们俱是丈夫汉,不愿辫发左衽,须与我共同冲锋陷阵!陈都统必定亲统大军,为我等继援!”众人高呼:“愿随岳统制,与虏人死战!”
岳飞说:“虏人渡船甚少,渡江之后,便是置身死地,势必力战。又因数万军兵麇集,王师兵少,急切难以战败。我思忖再三,今夜当以精骑直捣虏人后背,擒贼先擒王,若能斩杀或俘虏得四太子,虏人便是群龙无首,势必溃败。然而,如若不能擒杀四太子,便须在天明前收兵,不可恋战。待陈都统大军前来,再议破敌之策。”众人齐道:“遵命!”
前半夜,傅庆、王贵指挥四将步兵,开始向马家渡的金军進击。熟睡的金军纷纷惊醒,大呼小叫,各自为战。岳飞、徐庆率领骑兵来到金军侧后,也向巡逻的金军发起進攻。很快,宋军骑兵突破金军阻击,杀到渡口。兀术亲率合扎猛安迎战,两军骑士一批又一批落马。徐庆、孙显的战马先后中箭倒地,又都夺取敌马再战。兀术的合扎亲兵大半阵亡,兀术只得在残兵护卫下,乘船逃往江北。
次日清晨,渡口江岸,兀术召集八名万夫长训话:“此回南虏非寻常可比,杜充所统,原是宗爷爷的军马,端的敢战。昨夜鏖兵,不知杀得自家多少儿郎!然而终夜厮杀,我的帅旗未曾倒地,便是吉兆。我的帅旗不退,你们便不得擅自退却。若要临阵畏避,都与洼勃辣骇!既是全军济渡,便须战胜南虏,活擒康王。你们且在此休息一日,然后向建康府進兵。”
江宁镇,陈淬召集众将计议。岳飞说:“昨夜鏖战,我军步、骑各损折一半。今既有陈都统一万五千人、王观察一万三千人为援,而四太子重兵麇集,不可不战。”陈淬问:“岳统制有何破敌良策?”岳飞说:“王师上阵,可多用强弓硬弩,遏制虏骑奔冲,夜间则分兵斫营。待敌人兵疲意沮,可招上流刘太尉、下游韩节使的大军,会聚马家渡,共同破敌。”
陈淬说:“依当前事势,杜相公虽有节制之名,切恐刘太尉与韩节使难以依从,破敌尚须依仗本军。今日须杀得虏人一阵。”随即下令:“我率本部临江岸展开,王统制的御前前军作侧翼掩护。刘、傅、扈三军临时划归岳统制指挥。”众将齐道:“遵命!”
众人散去,岳飞对陈淬说:“王观察不是敢战之人,虏骑又常以拐子马左右围掩,切恐败事。”陈淬说:“我亦知他怯战,故不敢将御前前军用作正兵。”岳飞说:“依末将之议,莫如将御前前军切割,分布于诸军。”陈淬说:“王观察的官位尚高于我,我虽是都统制,亦不得离散他的部伍,教他做空名统制。”
岳飞说:“既是如此,陈都统尤须告诫王观察,教他临阵用命。目前末将所统马兵已不足千骑,如若陈都统将各军马兵分拨于我,我当乘机伺便,突入敌阵。如能俘获四太子,亦是一说。”陈淬说:“此议甚好!”
宋军向马家渡推進,在大江左边,面向西南列阵。王燮一军部署在后侧,岳飞右军部署在左翼,王贵、傅庆、刘经和扈成统领步兵列队阵前,岳飞、徐庆统领骑兵列队阵后。金军面向东北列阵完毕,先以阿里喜步兵发起冲锋。宋军用强弓硬弩,一次次击退敌军的正面攻击。接战几个回合,金军改以铁骑发起冲锋,三番五次,仍被宋军击退。
岳飞仔细观察敌阵,对陈淬说:“虏人以步兵列阵江岸,此是薄弱之处,我若以马军突破敌阵,出阵后反击,直取核心,虏人立大纛处,必是四太子所在。”陈淬说:“你可立即出兵,我自当策应。”
岳飞、徐庆率二千五百骑,沿江岸径击韩常、王伯龙两部。岳飞骑逐电骠,持沥泉枪,和徐庆率先冲锋陷阵。二千五百骑紧跟其后,很快击溃金军。接着,骑兵又向敌阵内树立大纛的方位進击,所向披靡。
陈淬对王燮说:“金军一部已绕向左翼阵后,你须率军抵挡。”王燮刚去,探事人来报:“王观察已带领亲兵数百骑逃窜,御前前军全线溃逃,金军已经绕到阵后。”陈淬大叫:“杜充误国在前,王燮卖阵在后。悔不用鹏举之言,以致今日之祸!”即率二百骑亲兵死战,战马中箭死亡,又下马步战。金骑源源拥来,陈淬被乱刀劈死。
岳飞、徐庆正率骑兵冲杀,忽听王横来报:“戚方射杀统制刘衍,王观察卖阵,陈都统阵亡,我军大部溃退。”岳飞即令徐庆:“王太尉等步兵必存,我们须立马与他合兵,整军而退!”徐庆答道:“遵命!”骑兵往来冲杀,找到且战且退的王贵、傅庆、刘经、扈成等部,次第往钟山军营方向撤退。
8
书房,杜充哭丧一张脸,眼球布满血丝,只在房中彻夜踱步。吏胥来报:“陈都统战败阵亡。”杜充气急败坏下令:“速备舟船,自下水门出城!”
秦淮河边,杜充率亲兵和吏胥匆匆赶到。然而入江口挤满逃难的船只,水门才开,市民舟船争相出门,杜充的豪华官船反被拦截在离下水门颇远的河面。杜充心急火旺,吩咐吏胥传话:“杜相公欲出城迎战虏人,你等速与让路!”民船上的百姓大喊:“我等亦是出城迎敌。杜相公尊贵,不可轻上行阵,自当在小民之后出城!”
杜充在官船里听见,气不打一处,却说不出话来。忽又听百姓大喊:“杜相公平日暴戾,枉斩了多少无辜?如今紧急,又欲弃城逃遁!”“杜充,你身居高官,便当与府城共存亡。你若在阵前身亡,尚能赎回枉斩无辜的罪过,为朝廷尽节!”杜充面皮紫涨,只得下令:“挪回宣抚使司!”
宣抚司衙,杜充两眼昏花,坐卧难宁。吏胥来报:“启禀杜相公,韩节使的大军已焚毁镇江府城,退往江阴军。岳统制已整军退回钟山军营。”杜充大喜:“可与岳飞下札子,命他提举一行事务,统兵入城,我当与他同去真州,徐谋兴复大计。”
钟山军营,岳飞召集众将计议。岳飞手指一名吏胥说:“此是杜充刚刚派到的亲吏。”又举起一份书札说:“此是吏胥刚刚送到的札子,且请众太尉传看。”
王横将书札传与众将,岳飞说:“杜充刚愎苛酷,滥杀无辜,致使将士离心离德,畏敌怯战,擅弃京师,误败国事。我不能为马统制等报仇,诛除杜充,以谢天下,已是问心有愧,岂得再屈居于罪臣之下!然而,目前杜充尚是右相兼宣抚使,众将若愿追随杜充,我亦不敢强留。”言毕,目视傅庆、刘经、扈成三人。傅庆从交椅上一跃而起:“我愿追随岳统制,不愿追随杜充那厮!”刘经、扈成也说:“我等愿随岳统制。”吏胥见状,默然告退。
岳飞说:“今后何去何从,我们就此计议。”王贵说:“马家渡战败后,建康城势不可守。如若我们入城死守,又不免受杜充节制。不如移屯茅山,凭藉山势,与敌周旋。”刘经说:“此议甚好!”众将别无异议,岳飞说:“既是如此,明日便往茅山。”
茅山山区,大茅峰寨,张宪、韩清迎得岳飞大军到来。军人与家属会面,立即爆发出一片生离死别的哭声。岳飞对死难者的家属说:“众将士为国捐躯,虽死犹荣。他们的老小,便是我的老小,我自当用心看觑,决不食言。他们所得犒赏,我当加倍颁发。”转而吩咐王贵、张宪:“你们便当场分发银绢,全力抚恤家属。”
李娃挺着大肚子过来:“奴亦愿参与分发及抚恤。”岳飞说:“如此甚好。”一位老婆婆上前,挽住李娃的手说:“如今世道,官便是贼,贼便是官。做官的,又有何人不刻剥军兵?难得岳统制与李十姐如此善待将士,老身的儿子虽是战死,亦是甘心!”又牵过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说:“此是老身的孙儿,如今便交付岳统制,当追随大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众人见状,纷纷把战死者未成年的子弟托付岳飞:“我等儿孙,俱愿交付岳统制!”一群少年被推到前面,总计三百余人。李娃对岳飞说:“何不创建一个童儿队,教他们随军习武?”岳云上前说:“阿爹,孩儿亦当入队。”
岳飞对张宪说:“甚好。此事便由你理会。然而祥祥入队,便是战士,尤须严加管教,不可骄纵,须叫他服习劳苦,先于众童儿。
不料巩三妹也说:“阿爹,孩儿亦当效学新兴郡夫人,入队习武,日后驱驰战场,杀敌立功。”岳飞颇感为难,只得说:“三妹,此事阿爹依不得。”巩三妹伤心大哭:“阿爹,你难道不允女儿为亲父报仇?”岳飞难过之至,却不知如何劝说。
李娃赶紧把巩三妹搂在怀里:“三妹最是识道理,如今祥祥入童儿队,家中婆婆年老多病,发发年幼,你妈妈又有身孕,你须在家替代祥祥,侍奉婆婆,陪伴妈妈,关照发发。”张宪也说:“我知得三妹孝顺晓事,须理会你阿爹与妈妈的道理。”
张宪又招呼岳云说:“还不拜谢三妹?”岳云当即上前作揖:“有劳三妹代我尽孝,深自感荷。”巩三妹不再言语,只对岳云点一点头。
9
崇禧观内,岳飞与王贵、张宪、徐庆计议。岳飞说:“目前杜充已降虏人,建康已经陷落,官家及朝廷众臣不知去向。我所虑者,一是粮食不足,二是军心不稳。”王贵说:“傅庆服从改组军队,扈成、刘经却坚持不肯拆散本部人马,而且一部屯兵小茅峰,一部屯兵中茅峰,显示出若即若离的姿态。”张宪说:“其余七千人中,亦是人心浮动,谣言四起,还有人私下逃离。流亡为匪的戚方,竟秘密派人前来,招败兵为盗。甚至有人秘密商议,言道大宋将亡,不如投拜金人。”岳飞对王横说:“且招傅、刘、扈三位统制及众太尉前来,共同计议。”
王横出去不久,众人到来。岳飞说:“今日与大家共计前程,王统制可先报告军情。”王贵说:“当前效用与军兵私自逃奔,已有一百三十六人,切恐忠勇将士亦将仿效逃窜。军中粮储,仅供五日,今已由徐统制亲自统兵前去句容县城,搬挈仓粮。徐统制已命人回报,言道城中粮食虽尽数运抵茅山,亦只供得本军十日食用。”王万说:“茅山不可久住,不如将老小留于寨中,我们下山与虏人厮杀,另谋粮饷。”傅庆说:“然若不能首先稳定军心,切恐亦难与虏人厮杀。军中人言籍籍,言道朝廷存亡难卜,又如何为社稷宣力?”
岳飞问:“刘统制与扈统制之意如何?”刘经说:“当依王正将所议。”扈成说:“我愿听从岳统制号令。”岳飞下令:“徐统制明日便将句容县城的粮食搬挈入寨。张统制与姚正将、韩副将统兵八百守寨,训练童儿队,保护老小。其余人马整饬军纪,然后下山,前往广德军。”众将齐道:“遵命!”
翌日,大茅峰下一片空地,岳飞手拿一条红头巾说:“国家自宣和、靖康以来,祸乱已有五年,如今番人已杀至大江以南。我们蒙受大宋厚恩,危难之际,惟有忠义报国,立得功名,死且不朽。倘若剃头辫发,投拜虏人,或是头戴红巾,身作盗匪,作恶民间,便是偷生苟活,身死名灭,天理难容。建康是江东形胜之地,倘若虏人盗据,大宋又何以立国?故今日之事,惟有与虏人死战,义无反顾!”
王贵取过岳飞的红头巾,一边撕成碎片,一边说:“凡是不愿为盗匪者,可将私藏的红头巾当众丢弃!”官兵四百多人,纷纷取出红头巾抛出。岳飞说:“徐统制当搬挈粮食入寨,安顿老小。大军明日便下茅山,前往广德军,与虏人死战。我料得其他意欲投拜金虏之人,亦能洗心革面,勇往直前!”
几十名军兵上前,跪在岳飞面前:“我们不曾私藏红头巾,却曾有过投拜偷生的私念。如今誓愿追随岳统制,有死无二!”岳飞将他们一一扶起:“改过不吝,便是大丈夫!”
次日,徐庆率军搬运粮食到山寨,还将两名武将带到岳飞面前。其中一人说:“马家渡之战后,我等五千溃军聚集句容县,因群龙无主,故经集体商议,决定推岳统制为主将,投拜大金。今闻知徐统制带兵运粮,便相与前来。”徐庆说:“我已将他们全队带到茅山,请岳五哥定夺。”岳飞对两位来客说:“我当与你们下山,共商大计。”
岳飞带傅庆、王贵、张宪等人全副武装,带领二千人马下山。五千逃军见到岳飞,纷纷跪拜。岳飞下马说:“你们既愿推我为主,须将兵籍付我。”几十名部将、队将齐答:“遵命!”当即交出各部名册。
岳飞说:“今有我与傅、王、张三位统制在此,你们之中,可有好汉,愿与我们比试武艺?”话音刚落,傅庆即跃马抡枪,上前大喊:“何人与我较量?”四人上前,很快被傅庆打落马下。接着,王贵持鞭、张宪持锏,又打倒八人。最后,岳飞舞动天威神锏,跨逐电骠上前:“何人与我比试?”众人齐喊:“我们原是敬服岳统制神威,所以诚心前来,何须比试!”
岳飞厉声道:“你们虽是诚心服我,我却惟有率你们与番人死战,而不能率你们去投拜番人!你们若要投拜,须先杀我!”
众人沉寂无声,岳飞继问:“你们亦是血性男儿,岂得甘心剃头左衽,自毁父母所授身躯?”众人更无言以对。
岳飞又说:“中原道统,堂堂正正,从来都在教化、感染四夷。中原儿郎,倘不卫护自己的道统、习俗与家国,岂不亵污神灵,欺灭祖宗,自毁根基?今以你们五千之众,为朝廷建奇功,为中原复故土,为己身捍尊严,为子孙谋福祉,岂不适得其所,痛快淋漓,无愧于天地之间?”
众人纷纷下跪:“誓愿追随岳统制,与番人死战!”
(旁 白:在强敌大兵压境、朝廷飘洋出海、上司俯首投敌、内部人心浮动的艰难时刻,岳飞以其非凡的意志、勇气与智慧,为南宋保全一支最重要的生力军。这不只是他独自成军的开始,更是抗金史上的一次重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