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日暖(朱宏梅)
从被头里钻出来一点儿也不冷,赵素芬自己对自己说,看上去春天真格来哉,粗绒线衫着(穿)不上哉。她爬到大床的另一边,溜下地,从靠墙的衣柜里摸出一件薄毛衣。这是六十岁生日时,还是儿子女朋友的媳妇买给她的,不大舍得穿,五年了,还是簇簇新。
伸着袖子的时候,赵素芬就到了客厅。影影绰绰,一只八哥,一只鹩哥,在鸟笼里上下翻飞。赵素芬拉开电灯,鹩哥突然一声大吼,早上好!她吓了一跳。早上好,早上好,像是人来疯,八哥一声,鹩哥一声,一声接一声的。赵素芬说,好哉好哉,小瘪三,要你们多嘴,我早醒了。八哥说,小瘪三,早上好。鹩哥却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赵素芬家在庙堂巷里住了几十年了,老式平房,独门独户。因为缩进一段,门前多了块十来个平米的空地。老夫妻辟出七八个平方做了花圃。
刚开始花圃是开放的,结果好些花草被狗们糟蹋了。古城里,鸡是不许养的,不许养鸡大家就养狗,到处是流浪狗,即使有主人,也有放纵不管的,它们才不管你弄得多么辛苦,花草又那么美丽呢。谁能整天守着花圃呢?因此赵素芬的老头子就用铁签子和竹片把花圃围起来,还在竹片上缠了铁荆棘。花圃里,虽没什么名贵花草,却是生机勃勃。有直接种在地上的,也有盆栽的,有草本也有木本,还有药草,比如参三切、百日红,甚至还有南瓜、蕹菜和油菜,那是鸟儿衔来的种子。蕹菜有尺把高了,嫩绿嫩绿的,油菜也开了花,一朵一朵,迎风摇曳。花架是废弃的自来水管做的,跟棋盘似的,一格一格的,花圃中央竖了两根竹竿。凌霄花爆出碧绿的嫩芽来了,别看它们弱弱小小的,到了农历五月,那是满架的绿叶花枝,热闹非凡。然后呢,菊花开了,枫叶红了,腊梅开了。一年四季,也就这么过去了。
小巷里已经有人声了,他们在往菜场去呢,年纪大的就是这样,睡得早,起得早,菜场的第一批顾客准是他们。
赵素芬梳洗好,就把鸟笼挂到门外的花架上。小东西们也是爱热闹的。天还没亮,路灯却灭了。晨雾中,那些花花草草就像许多许多影子,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分辨不出谁是谁,但是赵素芬闭着眼睛都知道谁挨着谁。那些都是她的孩子呀!
唉,真是老糊涂了,菜还没买呢。赵素芬又把笼子拎了回去。出来的时候,左臂上多了只竹篮。竹篮的拎配上缠了布条,这样,拎着手不会痛了。听说塑料袋不许用了,这跟她关系不大,她用惯了竹篮,几十年没放过手。如今这东西倒是买不大着了。儿子细心,出差江浙乡下,见了就买回一个,所以倒也不缺。
今天是周末,儿子一家每个周末要来吃晚饭。现在的年轻人老说忙呵忙,根本不会去花时间弄吃的,多半是胡乱对付,不给他们补补怎么行?一个礼拜,前三天呢,回想上一次的,哪个菜他们是爱吃的,哪个菜是不爱吃的,咸淡如何,硬软如何,火候如何。后三天呢,就想下一次的,这样,日子就过得快了。大棚菜是不吃的,反季菜是不吃的,两个原则。买什么菜呢?赵素芬早已想好了。油菜花开了,这个时候的塘鳢鱼是一年之中最好吃的,苏州人叫菜花塘鳢鱼,花开花落,不过十天半月,价格自然咬手,赵素芬拣大的称了一斤,四十五元,正好十条。小的炖蛋,大点的红烧。一鱼两吃。又买了一把春笋,一只带皮蹄膀和两只腌猪脚爪,媳妇爱吃腌笃鲜。春笋不剌喉咙,猪皮是美容的。如今的女孩子吃个什么都能搭上美容。再买了一斤青壳螺蛳,那是清凉败火的,最后一次吃它了,过了清明就有小螺蛳,还有蚂蟥叮。荤菜是有了,素菜呢,就买本地时鲜馬兰头和蕹菜。马兰头拌香干,蕹菜呢,放点蒜末,油多点,一炒,又嫩又鲜。可惜,没看见刚上市的小龙虾。她还真不知道未来孙子的口味呢,要不然,这个菜篮子里一块儿装回来了!
菜装了满满一篮子,可赵素芬总觉得还有东西没买。是什么呢?对,菜薹!每年都要晒菜干的,菜干烧肉可好吃呢,这是儿子的最爱。现在正好落市,一斤只要七角,月初要一块五得唻!赵素芬又跑了三趟,买回十几斤菜薹。好在离菜场近,只十来步路。这地方吵是吵了点,但是热闹、方便。怎么说呢,在外人看来,赵素芬爱静——不爱静,她怎么能有心思伺弄那些花花草草呢?其实呵,她是爱热闹的,不爱闹,她又怎么会伺弄这些花花草草?这些花草种给自己看更是种给路人看的。附近的街巷,只有这个菜场,又在四岔路口。每天路过的、到这里来买菜的人要多少呵!年轻人都奔现代化住宅去了,这里都是老房子,住的基本是退休的老人,有足够的时间来欣赏它们。何况一些花草还有药用,很多人问她要过呢!
腌笃鲜,腌笃鲜,功夫就在笃上。起码要两个小时,肉皮才能酥烂。赵素芬摇了摇煤气罐,嗯,还很重,不碍。赵素芬把带皮蹄膀和猪脚爪洗了,焯一遍,然后加足水,大火烧开后放下葱姜酒,再关小火。待肉七分熟时,就把笋块放下去。炖上肉,就快八点了。赵素芬忽然发现两只鸟一声不响。她有点担心,就走过去看,它们也对她看。“小瘪三!”她嘀咕了一句。八哥活络起来,小瘪三,小瘪三,鹩哥扬起脖子,依然是大嗓门,你好!赵素芬笑了,又回到炉子跟前,得把肉皮翻上来,可不能让它沾底。然后赵素芬开始杀鱼,塘鳢鱼又小又滑,鱼鳞又细,十条小鱼倒是花了很长时间。鱼籽要不要呢?赵素芬有点发愁。老底子讲起来,鱼籽是不能吃的,吃了要笨的,可新法讲起来,营养是好的,媳妇说有卵磷脂什么的。脑子笨,身体好,身体好,脑子笨,怎么办?哎呀,真是老糊涂了。是小人吃了脑子笨,没说大人呵!真是的!赵素芬摇摇头。
弄完鱼,洗了几次手,闻着不腥了,赵素芬开始择菜,这个马兰头真是恹气,怪不得叫念佛菜呢。赵素芬干脆搬了只竹靠背坐在了炉子前,一边择菜一边看炉子。菜择好,肉也炖好了。赵素芬将择好的马兰头用开水烫了,挤干,细细剁了,又把香干片成薄片,细细地切成末。听说那些大厨的刀工了得,一块豆干能片得像纸片那么薄,能照见人影呢!赵素芬把香干和马兰头混在一起,放上细盐和鸡精,又倒了些小磨麻油。闻着喷香喷香的。然后,赵素芬把养螺蛳的水换掉。所有的事忙完了,赵素芬才想起堆在门口的菜薹。
赵素芬把菜薹一捧一捧往大门与花圃间的水泥台子上搬。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那是老刘,在教他外孙女呢。这个小囡好白相,老刘说,一念这个,她就会拖出那本书,蹲在地上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学鸭蹼划水。
溜溜呵,赵素芬转过身来,招呼道。
是呵,小瘪三像小狗,到辰光就要吵着外外去。老刘颠着手里的孩子说。
苏沪一带人嘴里的小瘪三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指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一层是小宝贝的意思。
鸟呢?老刘问。那只鹩哥就是他送给赵素芬的。外孙女要住过来,怕吓着小人。
不许出来,风太大了。
是呵,感冒了难受。
赵素芬养了十几年鸟了,它们就像孩子一样,感冒了就不活泼了,流鼻涕,呼吸急促,不思饮食,羽毛蓬松不整。每天要喂阿司匹林,要保暖。流清水鼻涕怎么办呢?赵素芬就用消毒卫生纸捻两根细棒,其中一根浸润麻油,先用干纸棒轻轻擦去鸟鼻子的流涕,再将油纸棒轻轻送入鸟鼻,轻轻抽拉,这样,鸟儿的呼吸道就润滑通畅了。
老刘抱着孩子看赵素芬择菜。那孩子有十一个月大,胖乎乎的脸,又红又白,嘴角是亮晶晶的口水,一滴,却是不淌下来。正长牙呢。
赵素芬凑上去亲了亲。嗯——真香!
老刘说,你也快了吧。
赵素芬知道老刘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说不知道他们呵,他们只晓得白相。
老刘不响。这种事情怎么说呢?
过了一会,老刘又说,很干净了,还择呵?
赵素芬说,要择的,吃的东西不好马虎的。
老刘说,对的对的。走啦,跟好婆拜拜!
赵素芬看着老刘远去。心里有点不开心,究竟为什么不开心,她也说不上。
菜薹择好,赵素芬取出竹匾来,一棵棵铺好,搁在长凳上。整整三匾呢。这个走廊平素也是不空的,常有卖锡箔、卖鸡蛋的摆在这里。赵素芬不赶他们,人家挣几个钱也不容易,再说,热闹点好呵。
素芬!素芬!赵素芬抬起身子一看,老邻居美莲来了。
你这家伙,又溜出来啦!赵素芬在围身上擦了擦手,亲热地说。
是呵,今朝他们休息。你弄这么多呵?
是呵,多弄点。赵素芬忽然变了脸色,轻声说,也许是最后一回弄了。
你家搬场有一年了吧?赵素芬说。
苏沪一带,搬家不说搬家,说搬场。“场”与“长”谐音,“长”是多意字,又有“多”的意思。
是呵,住得蛮好,夹忙头里一定要我搬过去。美莲懊恼地说,儿子说他们那儿好。好在哪儿?我没看出来。一个人也不认得。早上只看见人家急急忙忙上班,夜里下班进去就门砰地一关。他们呢,白天见不上面,等他们回来,我早睏到印度国去哉!除了接送孙子上幼儿园外没地方去了。真格没劲!这种日脚怎么过?想想还是这里好,多少热闹呵。
是呵。素芬怕听这个,赶紧岔开,她说,哎,那个王老师教得蛮好的,素芬轻轻哼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这只歌你没学到吧?你好些天没到这里来了。
今朝是评弹吧?十点钟开始,我们去吧。
不对,是扇子舞!
美莲说,不对,今朝是礼拜六,评弹!我刚刚还看见他们几个背着琵琶弦子去了。
赵素芬一拍脑袋说,哎呀,该死!明明是礼拜六嘛,你看我,前脚买了这许多菜呢,后脚就忘记光了。
哈哈哈,是呵,你忘了,你的绰号就是“王继光”呵!美莲扬声大笑。
你去吧,我要弄菜呢。
对了,你儿子不是说要接你过去吗?都拖了一年了,你去不去呀?
不去!赵素芬口气很冲。停了停,幽幽地说,刘伯温的风水摆在那里,婆媳是冤家,还是分开过的好。
美莲小心地说,我看你家芹芹蛮好的呵,姆妈长姆妈短的。
现在是这样,过去了呢?牙齿跟舌头都打架呢。天长日久,拉破面孔就不好了,叫儿子难做人。你说,哪有长辈不巴望小辈好的?再说,我也离不开它们呵。赵素芬指指花圃,指指屋里的鸟。我晓得儿子是好心。老头子死了,怕我孤单……赵素芬摸着竹片,眼圈红了。漆还是新鲜的呢。昨夜梦里,我还对他说呢,你去买点水果吧,没水果了。醒了清清楚楚的。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咳!人哪有不死的?!——他们什么时候来呵?
新坟要在清明前上的。他们上坟去了。
你不去?
不去!看见自己的名字就难过,死了待在那里頭?真受不了!
美莲不响了。似乎触动了她自己的心事。
赵素芬的儿子小弟和媳妇芹芹一大早就开车上路了。这几天扫墓大军可是不得了,好几万人呢。百分之七十是上海人。去时还好,回来是一路堵车,堵得芹芹心火起,你讲,这个上海人怎么回事?把苏州当他们的坟地啦,这么好的风水宝地,被别人占了,我们苏州人怎么办呵?苏州也是的,只认钞票,不晓得保卫家乡。怪不得菜这么贵,好地都做了坟头了!真是山东白相人,独吃自家人!
别这么说,小弟瞄一眼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芹芹,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谁管谁呵。
芹芹说,就不对!别唱什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了,天堂成坟场了!不光坟场,还垃圾场呢!真没素质,垃圾随手丢,每回不是清扫出成吨的垃圾?还在那里烧纸,着火了怎么办?我们多好,清明么,插杨柳就是了。你说,移风易俗这话到底对不对?
小弟没接她的话头,只说,你也真是的,生这些闲气做什么。倒是想想,一会儿跟姆妈怎么说。
是呵,芹芹说,这桩事体蛮伤脑筋的。苏州有句老话叫孵生不及孵熟。前几天我们那里还弄了个“反思现代主义与中国居住方式”的学术论坛呢,这个论坛为什么在苏州?因为苏州特别呀!有标杆意义的。别的地方,比如深圳吧,一座城市就这么起来了,没什么历史文化,没历史文化就没根,而我们苏州呢,就像一棵千年古树,盘根错节那是不得了呵!你想呵,苏州人习惯庭院深深穿街过巷的感觉,几千年了,一代一代的,哪能说变就变呵?园林住宅倒是蛮好,既有传统住宅的味道又有现代生活的方便,可动辄千万元买不起呵。我敢保证,那样的房子妈肯定喜欢。
芹芹一会儿苏州话,一会儿普通话。
小弟嘀咕了一句,妈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再说了,说那些虚的有什么用?
芹芹老说自己是发散性思维,这会儿大概又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她忍不住要说出来,她说哎,不是有一篇叫“白发苏州”的散文吗?我们是黑发,黑发苏州,黑发苏州的我们没那么多牵绊,你娘是白发,白发苏州最是念旧。
什么你娘你娘白发黑发的,乱七八糟!小弟白了妻子一眼。
好好好,我说错了,是我们的娘怎么样?其实我说白发黑发,是说苏州人,少了一个“人”而已,你悟性真差……你别看咱妈花呵鸟呵的,过得蛮热闹,那是表面,恰恰反证了孤独,就像中医说的火包寒……
又瞎说。哪有什么火包寒,是寒包火。你就是这样,不懂瞎说,真不知你怎么混进博物馆的。
嘁!我可是考进去的,不是我气苦你——你倒考考看看?算了,不打击你了。火包寒也好,寒包火也好,反正意思一样。去年爸落葬,我们就叫她过来住,她说没满周年,哪儿也不去……现在该不会有说法了吧?
不知道呵,我也吃不透。总之,她不愿意不好强迫的。
那是自然,古人说了,最大的孝是顺着老人,不过——
小弟没作声,他知道“不过”后面的意思。要妈妈搬家的真正原因就在于这个“不过”后面的意思。前些天,母亲独自出门,抬头看公交站牌时突然晕倒了,幸亏有好心人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的颈椎长满了骨刺,影响供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晕倒了。也许下回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报纸上说,一个九旬老太跌倒在马路上,好多人不敢扶,结果还是一个小学生搀起来的。要帮她请人她又不肯,她说我手勤脚健的请什么保姆呵,浪费票子还碍手碍脚。
他和芹芹商量过,妈就他一个儿子,不可能老大老二轮着来的,责任终究要落在他身上。养老院不能去,今朝死一个,明朝死一个的,心情哪会好?开心才能长寿呵。母亲长寿,那是做儿子的福分。保姆呢,难找称心的,母亲太能干了,看不惯粗手笨脚的,再有,她听不懂外地话——本地的、能干又好脾气的保姆哪儿找去?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就是搬过来住。
哎——我有个主意。芹芹說,我们结婚时小区还没弄好,现在的环境不要太好哦。我们照些照片给她看好不好?这叫色诱!
又瞎说!你这个用词不当的毛病啥辰光改呵,下个礼拜吧。
不不,就今天。
来不及的,妈要等的。
几张照片一歇歇工夫。芹芹说。
好吧。小弟打了一把方向。他说你就是这样,炒虾等不及红!
芹芹拿着照相机横照竖照,这张光线不好,这张景色有点乱,监控要拍出来,保安也要拍,要让妈知道这里很安全……
小弟急了,你看你看,你的一歇歇工夫就是一个钟头!天都要黑了,我还是先给妈打个电话吧。
电话响了几次,没人接。出去了?不会吧。又昏倒了?快接电话呀妈!小弟急得头上冷汗直冒,刚要挂了赶过去,一个迟疑的声音传过来,你找谁呵?
姆妈,我是小弟呵。
啊?你们怎么还不来?
堵车了,我们晚点呵。
哦,我关了呵。赵素芬说。
吓死我了!小弟说,妈挂断电话总说关了。
芹芹收起相机说,走吧,好了。
路上又堵了两回,气得小弟直埋怨,你看你看,妈不知急得怎么样呢,都是你,拍什么照!
芹芹不高兴了,你弄倒了吧?是接你娘来,又不是接我娘。这么起劲还不是让你们高兴?我是媳妇,不做这个姿态你娘更不高兴来了,很难说她不来的原因里有这个。你倒来怪我。
“你娘”就“你娘”吧,小弟自知理亏,也不纠正她了。
红灯。车子排了有百把米。小弟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方向盘,他说其实我妈蛮喜欢你的,每回都做你爱吃的,我倒在其次了。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呵?
我晓得的,要你说!芹芹翻了个白眼。
小弟嘿嘿地笑了。
天真的黑了,他们才到巷口,可是没地方停车,芹芹说,管他呢,停到人行道上去。
小弟说,你又乱来。
两人走到菜场门口,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家门口了。小夫妻赶紧跑上去,一边一个,搀着赵素芬进屋子。芹芹说,姆妈,你种的花真香!
方桌上满满的,都是菜。
姆妈,你怎么弄这么多呵?吃不了的。芹芹说。
吃得了的,吃得了的。赵素芬说着,走进房间,拿出一瓶五粮液,小弟,你来开。
酒就别喝了。小弟拿过酒瓶说。
瞎说。清明要吃酒的,吃白酒,这是规矩。赵素芬说。
方桌上摆了四副碗筷,一面一副。芹芹悄悄对小弟说,清明不放爸的吧?小弟皱皱眉头,示意芹芹别乱说。
来,芹芹,多吃鱼,这个鱼好吃,小弟,你也吃点,别嫌麻烦。来,吃鱼籽,鱼籽补脑子的。
姆妈——芹芹叫了一声。
啥事体?
你跟我们住吧,这样我们每天可以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
赵素芬看了一眼媳妇,没作声。
小弟有点生气,埋怨芹芹说你倒好,弄个厨师回家呵。
真是拎不清!芹芹乜了小弟一眼,凑过去耳语道,老人最怕自己没用嘛。
赵素芬似乎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你们别光顾说话,吃菜呵!老酒别多吃。来,芹芹,吃螺蛳,三月螺蛳四月蚌,下趟来,姆妈烧蚌肉豆腐给你吃!
吃完饭,小弟抢着洗碗。
芹芹拿出照相机,叫婆婆看他们的家。芹芹说,妈你好久没来了,我们这里变样子了,我照了几张你看看。
赵素芬说,我眼睛不好,看不见的。
芹芹说,那等我洗出来再看吧。
婆媳俩似乎没话说了,有些冷场。
妈,你忙了一天了,你坐,我倒茶给你喝吧。芹芹站起来说。
不吃,吃了要小便的。
是呵妈,没有卫生间,多麻烦呵。白天可以到弄堂对面的公共厕所去,夜里呢,终究是不方便。
方便的。赵素芬说。
婆媳又没话了。芹芹有些懊恼,平时自己话很多的,怎么就跟婆婆说不起来呢?
小弟擦着手过来了,他说妈呵,倒不是我们逼你,实在是担心你,上次的事体真是吓煞人,万一。
赵素芬有点生气了,我又不是羊癫疯!说昏就昏呵。
芹芹和小弟面面相觑,不敢再说什么。
后来小弟说,我们走啦,你早点休息吧。
路上芹芹说,你也好意思把菜都拿走。
哦,你也有拎不清的时候呵!小弟笑道,拿走了妈才好吃新鲜的。
芹芹打了小弟一记,知道啦,大孝子!
小弟说,哎,你说,妈为什么生气,我说昏倒的事。
笨!你伤了妈自尊心嘛。
又是周末了。这回,芹芹带来了照片。赵素芬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看。芹芹乘机介绍新房子的好处。妈你看——,路上多干净呵,这是路灯,好不好看?你看,还有山坡呢,这是红枫林,这片是梅林,散散步可好啦,空气好得不得了,河边还有音乐喷泉,喏,这里是老年活动室,里面有一面大镜子,整整一面墙,跳交易舞时可以纠正姿势的,有个老太七十五了,跳得又轻又稳……
这个栏杆怎么是塑料片做的?十二层得唻,跌下来要死的呵!赵素芬突然说。她的手指点着照片上的阳台,一下,一下,像鸡啄米似的。
啊?芹芹捂着嘴笑起来,妈呀,这是不锈钢的,很牢很牢的。妈你看,阳光多好呵,你这里好是好,但是阳光照不进来,白天都要开灯,下雨天,墙壁都回潮的,像山洞,又黑又潮,不信你摸摸。冬天呵,夏天呵,都是问题,装空调没用,门窗漏气的。还有,这里不是小区,没人管,不安全的。姆妈,要是政府出钱,翻修这些老房子就好了——就像同德里那样,可以装抽水马桶,有城管、辅警,有摄像头。电视里讲,前日他们还捉牢一个小偷,半夜三更偷空调外机里的铜管。还讲一家人家的液化气罐烧起来了,辅警和城管队员开着用电动三轮车改装的迷你消防车,五分钟就扑灭哉。
小弟也说,是呵,妈。你一个人住,我们是不放心的。
赵素芬说,不怕的,街道里要有虚拟养老院了,有啥事体,也不要麻烦你们,一只电话就解决哉。
小弟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虚拟养老院是有条件的,孤寡老人要满90岁呢,还有就是八十岁以上,没有子女,生活不能自理的,或者劳模什么的。
赵素芬迟疑地说,那,让我想想。
好的,妈,你想想吧。芹芹高兴地说。
这一晚,赵素芬没睡好。横想竖想,总是一个难字。小人讲的都有道理,说心里话,她一个人的确寂寞,白天还有人说说話,到了夜里,睡得着还好,睡不着的时候真是难过呵,是心里难过,觉得特别凄凉。人老了,就是这样。但是,搬过去了和媳妇处不好怎么办?再说了,美莲不是说搬过去没劲吗?
赵素芬躺在床上,一个身,一个身地翻着。四周静悄悄的,零零星星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客堂里的两只鸟睡了,没有一点声音。
赵素芬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台子呵,凳子呵,衣柜呵,一样一样地摸过来,似乎摸着老头子的手,摸着几十年的往事,温暖而熟悉。就着窗外的微光,赵素芬打开一只书本大小的木盒子,里面是房契、证件,还有些纸片,都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当宝贝藏着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了。千年文书好合(读ge)药,不能丢的。摸着房契,赵素芬想起老头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房子要跟着你,活一天,在你名下一天,不要给孩子。赵素芬明白的。社会上这样的事太多了,把老人的财产弄走了就不管他们的死活了。这些人怎么这么狠心呢?小弟不会的,小弟肯定不会的!
到底怎么办?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赵素芬给美莲打电话。
喂——是美莲吗?
我不是,我是她媳妇,你谁呵,这么早打电话!我被你吵醒了。
啊呀,是呵,怎么忘了她是在儿子家呢。
喔唷,对不起,对不起。赵素芬慌忙挂了。
过了会,电话响了,是美莲。她说,什么事呵,我看这个号码是你的。是呵是呵,是我打的。我睡不好觉,想和你商量商量,我是搬还是不搬?
哎——你等我来不行吗?电话里怎么说这个事呢?
不想好,我睡不着呵!
喔唷,看样子心思活络哉。这样吧,你先过去住几天,我帮你照看花草。盆栽的那些,搬到你儿子的露台上去!鸟嘛——我想想呵——就交给老刘。
不行的,他外孙女在。
那怎么办?美莲停了下,又说,好办,你带过去!
儿子早就给母亲赵素芬留了一间,朝南的,挨着他们的卧室,再过去就是露台了,很大的露台。在赵素芬看来,这个露台是浪费了。平日里只晾衣被,没啥晾就光秃秃的,倒有了几分荒凉的意思。儿子和美莲都叫她把盆栽的花木搬来,但她不想,只想着住几天就回家。可是,昨天儿子笑嘻嘻告诉她,说芹芹有了,妈你就住下吧。这下赵素芬尴尬了——芹芹的父母在美国呢,总不见得叫他们来伺候她吧?这丫头反应还很大,吃什么吐什么,儿子呢,只会蛋炒饭,饭炒蛋。因此,她倒是不好说走了。哎——过来容易,走就难喽,就像扯了线头,不知道线尾在哪里呢。新房子好是好,漂亮明亮宽敞,但是那种熟悉的味道闻不到了。赵素芬像是丢了魂似的。赵素芬不知道,那叫烟火气,只有老街老巷里才有的烟火气。
冰箱里塞得满满的,这是小弟开车到大超市里买的。每次做饭,赵素芬总要对着一堆冷冻食品发呆。自己从来就是吃一点买一点的,多新鲜呵。可是这里离菜场很远,她不可能每天走一个小时去买菜的,她有关节炎,走不动。
这日早上,小弟吃了一碗赵素芬笃的米烧粥和几个春卷,在毛巾上抹了抹嘴,对母亲说,我上班去了,中午我们都在单位吃的,晚上回来。早上芹芹在家,那只半导体,让她教你怎么开。赵素芬说我会的,你忘了,家里老早是有一只红灯牌收音机的。小弟说,有点不一样,还是叫芹芹教你吧,我走了,要来不及了。
芹芹睡到快11点才起来。今天她要去医院,请了半天假。赵素芬想,這个小人,睡到这歇,怎么来得及去医院呢?
芹芹说,妈,阿有啥吃的?赵素芬说,粥要不要吃?我热热。不要了妈,我走了,要来不及了。
小弟走了,芹芹走了。房子一下子空了。赵素芬甩着两只手,从房间里走到客厅里,又从客厅里走到房间,最后走进厨房,她是多么喜欢做好吃的呀,但是赵素芬现在不想做午饭,她没有胃口,也不觉得饿。
干什么呢?赵素芬想不出能干什么。一百几十个平米呢,卫生她搞不下来,累死了也搞不下来。但她又不敢出去。出去了,就不认得回来了。到隔壁人家屋里坐坐?也不行。啥人会随随便便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开门呵,人家会想,万一是坏人怎么办?再说了,她从不到陌生人家里去的。
赵素芬想起儿子说的半导体,他没给我呀,在哪里呢?赵素芬回到自己房里,一眼就看见在床头柜上。咦,他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昨天?早上?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赵素芬抱着半导体弄了半天才让它发出声音来。她选了一个在唱越剧的。她最喜欢王文娟的红楼梦和范瑞娟的梁祝。隔壁的王阿姨也喜欢听,赵素芬的收音机坏了以后,都是听隔壁戏的,每天下午,王阿姨都要来叫她,说辰光到哉,你过来吧。两个人说说笑笑,听听戏,多好呵!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听。八哥和鹩哥,那两只小瘪三在身边还好些,可是小弟说,孕妇是不能跟鸟在一起的,有细菌,对小人不好。孙子重要还是鸟重要?当然孙子重要呵!这是想都不用想的。最后,两只鸟孩子寄在了老刘家——别人,赵素芬是不放心的。
想起孙子,赵素芬心里有些高兴了,一高兴,就有了兴致了。赵素芬走到阳台上,忽然想起那天照片的事,弯下腰来,摸了摸白色的好看的栏杆,又用手敲了敲,哟,真的不是塑料片呢。阳台很大,赵素芬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右边是高的楼,和这幢一样高,左面是一座座好看的小房子,芹芹说那是别墅,前面是在芹芹照片上见过的枫树林,楼角有一个宽大的花园……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在庙堂巷,只要是稍大的角落里都有闲散的人,他们在路边下棋,她们和菜贩子打趣,孩子们在狭窄的巷子里奔跑嬉笑,而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小弟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烧夜饭还早呢。太阳真好,晒晒太阳吧。赵素芬回到客厅,搬了只椅子到阳台上。春天的阳光暖暖的,淡淡的,刚刚好。赵素芬有点困了,眼睛一张一翕。一只鸟儿飘下来了,对,是飘下来,灰色的,它就像一块抹布一样飘下来了。她想出去看看,是不是鸟儿,也许真是块抹布呢?可是她站不起来。不对,抹布不会在中央,它是在两幢楼的中央往下掉的,谁会把抹布抛那么远呢?不对,它不是掉,是飘。不像是折断了翅膀,真要是折断了翅膀,它是直直地掉下来的。到底是鸟,还是抹布呢?赵素芬想着,想着,眼睛渐渐朦胧。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老刘抱着外孙子走过来了……到了菜场门口了,菜场里,菜薹绿油油的,它们码得整整齐齐,铺呵铺,一直铺到凌霄花下,它们就像绿色的柴禾,烧红了凌霄花,烧红了一片天……赵素芬笑了,一颗眼泪却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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