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软卧的软与不软

梁东方

一般理解,软卧的软是相对于硬卧的硬而言的,尤其是相对于硬座的硬,那就是更软了。其实主要还不是铺位本身的软硬度,而是说铺位所在的空间,以及每个铺位在空间占有上的多寡。软卧给每一位乘客的空间大于硬卧,更大于硬座。当然价格也就相应的是硬座和硬卧的倍数级别了。这是传说中的一分钱一分货的最典型最直接的表现之一种。只要你多花些钱你就确定能占有更多的空间,拥有更舒适的乘坐体验。立竿见影,不错分毫。

这说起来天经地义,但要知道很多事情都并非如此,或者说即便是名义上如此而事实上也往往未必如此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坐火车的时候的这种金钱与等级一一对应的严格格式,倒也是一种不欺的公平。你花了钱能兑现给你商品,你花了较多的钱能兑现给你较多较好的商品,这种商业社会的普遍原则,却也恰恰在商业社会中未必被普遍遵行。小到一次餐饮,大到拿出终生积蓄买房子,这种未必对称的情况都屡见不鲜。

从这个意义上说,软卧就特别物有所值,就是对那些愿意拿出更多的钱来的人的一种尊重,也是对那些虽然没有买软卧但是始终拥有公平的选择权的其他乘客的尊重。话虽如此,但是等级还是有的。

比如现在,一个一个包间敲门逐一问有没有垃圾的乘务员,非常敏锐地发现坐在走廊里充电的一个上了点岁数的女人不属于这软卧车厢。她立刻询问,对方利索地承认,说只是过来充充电。乘务员立刻说不行,请你离开这里,对号入座,不能串车厢,你的票不能坐这里。老女人不以为然,说充充电怕什么?乘务员就很恼火,说充电不是理由,别的车厢也能充电,你的票不是这里的。老女人依旧不动,只是嘴皮子动。就在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着愈演愈烈的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候,乘务员突然改了改口气:这位女士,你的票不在软卧车厢,请你配合我的工作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

这大约是有制度或者规定,不能和顾客吵架,即便顾客不讲理,也一定要使用礼貌用语,进行反复劝导……这个策略似乎是比听凭愤怒本能的驱使要有效。老女人在争辩了一会儿无效以后,悻悻地走了。走得一点也不不好意思,走得甚至理直气壮。

一场要起来的风波就这样很快平息了下去,软卧车厢里恢复了刚才的平静。不过依旧是有不少人从包厢里出来,坐在窄窄的过道边的小椅子上,发呆。推着小车送饭的人高声吆喝着走过来,和每一位准备买饭的人的高分贝对话似乎都是他的声音广告的一部分。

他之所以这样高声大嗓,一方面是出于习惯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软卧车厢没有地方放他包括热粥在内的餐饮。每一个顾客他都会问放在哪里,都会提醒说你先把盒饭端过去再回来端粥,咱们不着急,火车到站早着呢!端了盒饭的人端到卧铺里又端了出来,放回小车上,先端了粥放在包间的小桌上。这个夹在两个下铺之间的小桌上已经满满地放了下铺乘客的很多东西,放下一碗粥也许还可以,但是明显放不下一个人低着头在那里喝粥的姿势。所以他考量再三,还是决定这顿饭要在走廊上吃。走廊上没有小桌,只能坐在小凳子上扶着窗边的护栏来吃了。吃完了盒饭再进去把粥端出来,以同样的姿势一点点地把粥喝完。

这时候软卧就不如硬卧,硬卧走廊里还有小桌,完全可以满足就餐喝水的需要;甚至也不如硬座,硬座再怎么人多,把自己的饭盒放到小桌上的一点点空间也还是有的。

这大致上属于软卧的“不软”;软卧的软自然是说属于每个乘客个人的舒展空间略大,而且包间可以关起门来,相对封闭,也不必一律几点关灯,关不关灯和什么时间关灯都由每个包厢自己掌控。

但这作为一种优点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缺点:四个人是不是都同意现在关灯,由一个人不经过大家讨论就直接关灯是不是一种武断?这种芥蒂就使人宁肯开着灯蒙上眼睛睡觉也不便关了灯睡觉了。因为一些人平常熬夜玩手机的状态在火车上也还是在持续,持续爆出一阵阵的短视频的声响,持续地有蓝光照亮一副副呆滞地盯着屏幕的面孔。虽然说每个铺位上都有独立开关的小灯,可以供自己深夜不睡刷手机之用,但是大灯的关闭与否依旧是四个人共同权利的一部分。这是自觉的人的尴尬,而不自觉的人的不尴尬则表现在某种程度上的旁若无人。

比如下铺这位,平常只是刷手机刷出乘风破浪的小姐姐的剧烈音响,还知道将音量降下来再继续观赏;加上车厢在运行过程中的摇摆,车棚顶上好像还有更高的一层的吱吱嘎嘎的动静,以及火车深部的某种管道里的悉悉索索的类似老鼠啃食似的不绝音响的遮盖,也就可以让人含混着不以为意了。不过,有一点是无论如何也让周围的人不能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的:他每次接打电话则势必用一种声嘶力竭的高声,好像着了火,好像被蝎子蛰了,好像有人突然把大粪泼在了他的头上……

那种不是人声了的高声之后,便是一连串的降调,一直降到最后居然是很客气地一叠声的好好好、好好好……好像只有这样从一开始就准备不活了,准备鱼死网破的声音才能镇住对方,才能显示自己,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他的这种话语格式在北方的时候似乎还有所收敛,随着火车接近其南方的家乡,他的话语方式也变得愈发肆无忌惮起来,放松使他旁若无人。

这种聆听的经验使人确认,所谓吴侬软语不过是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一样的一种可以软也可以硬的语言;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一种一直都很软的语言。

幸运的是,他的电话在夜里还是比较少的,主要都在白天。白天这样的电话打起来,你就不得不也用类似的高声来接打电话来对其行为进行报复,或者干脆躲到包厢外面的走廊上去了。

我注意到,这一位在夜里睡觉的时候是换了全套的睡衣的,临下车的时候则穿上了让自己显高的皮鞋和制服裤,貌似文质彬彬的样子。他用文明包裹起来的不文明,以及他不加任何包裹的不文明,就是他的人生常态。与拥有这样的人生常态的人一个包厢,大致上是在痛恨自己的霉运之外,还会连带着抱怨软卧的不软的。

一切硬件的进步和提高,也都仅仅是为人类的文明的可能提供了一点点条件。主体上的与时俱进与否,则不是软卧不软卧所左右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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