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家园:院子里的晚餐
梁东方
人就是这样,没有院子,在屋子里对着一角窗户吃饭,让天光泻进来一点,照到自己的碗里或者自己的眼角,也不无享受;有院子,哪怕水泥地,周围是围墙,也已经觉着比不能走出屋子要强了很多。现代人生活在密集的水泥森林中,能在远离地面的阳台上仰望天光,就已经是一天之中的惬意时光;而像这样有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很多树的理想的家园,那在院子里吃饭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享受,乃至行为艺术一样的表演了。
这个表演的特殊性在于,演员和观众都是自己,至多是几个就餐者之中的一个偶尔会站开几步,回望一下。他在那空着的位置上看到了刚才还坐在那里的自己,明了了自己坐在那里的时候,以客观的视角望过去的时候,是多么美。
每一个站开了回望的人,都无一例外地会再次感慨一番;感慨的是这个就餐环境的无与伦比,感慨的是自己就正在这么难得的的环境里就餐,还有院子的主人,天天可以三餐在这样美的环境里的令人艳羡!
他看到的,与他参演的,都是当下就已经让人意识到了幸福的,人在天地之间、与草木相映成趣的妙境。
因为人口持续增长,社会发展持续城市化,人类在空前的建筑密度与人口密度之下,早已经并且还在快速失去与天地自然并置的古老的享受。人在人际这唯一的一维里浸淫太久,渐渐会有因为远离人和自然那一维的天然联系,而生出来的越来越多的心理生理之病,并且永远失去了人与自然相沆瀣的古老享受。
当我们意识到这样将家园与自然重新融合起来的美的时候,我们是既专注于这美本身,又游离于这种对美的自我意识的兴奋的。我们的游离是因为我们难以置信的身在现场的幸福感的冲击,在这样的冲击下,我们对于眼前确定无疑的一切,既知道真实,也觉着真实到了不敢确信的程度以后的虚幻。
为了驱散这样的虚幻,当然也是因为沉浸于这样的幸福之境不可自拔,我们陷入了忘我之境,陷入了忘掉时间的罕有状态。
在这个院子里,时间变得无比光滑,从中午到下午四五点了,似乎只是一瞬;柔和的阳光透过一棵棵高大的香樟树的树顶倾泻下来,不耀眼,还让人愿意被它照耀。这可是端午节,是在北方已经干热到了四十度的端午节。
原来南方的端午节是这么舒适,难怪这个节日的渊源在南方,在南方显然也就更受重视;在气温的基础优势之下,人在天地间的享受就多了一种可令人欢呼的难忘。
铺着花布的长桌,在池塘边,在樟树下的草地上,在逐渐暗淡下来的阴翳中,每个时间段落都是那么柔和有序,每个光阴阶梯里都是那么四围和谐,不管是池塘上的蛙鸣还是鸟儿们的啁啾,都与这样的天光云影的节律一致着,包围着人心。
主人专门去信得过的农场买了鸡,用自家池塘里的荷叶包裹了,蒸的荷叶鸡。荷叶鸡里没有放任何作料,只是被荷叶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蒸锅里拿出来以后,蘸了料吃,却有各种作料浸泡卤煮以后也未必能有的清香清新的味道。连我这样平常不怎么吃鸡的人,也忍不住吃了好几口。
除了荷叶鸡,还有荷叶饭,就是将大米包裹在这院子里的池塘中采的荷叶里,然后上锅蒸熟。米饭自己的味道融入了荷叶的味道,米饭自己的味道和荷叶的味道都是淡淡的,都像是自然界大多数物质一样不刺激、不剧烈,却绵远、却长久,每一口都令人回味。
主食还有端午节必然会有的粽子,粽子也是时令的苇叶包裹着江米小枣和南方格式的黏米之中藏着五花肉,然后上锅蒸熟的;所有的菜肴和食物都是这个节日里努力要将自然的味道混合进来的格式。人类向天地致敬的方式之中,最容易有的,便是吃。
其实在这样的环境里,吃什么早已经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这样的环境里,仰天俯地,每一个视角里都充满了自然的元素,每一样自然的元素都让人兴奋和愉悦;而兴奋与愉悦也就会使人失去对食物本身的追求,尤其是刺激性食物的追求。
人在自然的生活里,就自然地不会用刺激性的苦辣酸甜来刺激自己,那是现代人在城市里的失去了自然以后的诸多身心变化中的一种,一小种。
天光犹在,夜凉已至,大家都不得不加衣服抵御寒凉。端午节的寒凉,像是端午节带着浓郁的自然气息的食物一样那么恰切,那么让这个季节已经很是炎热的了的北方来的人不可想象。
好在,他已经因为眼下的寒凉而喜悦地忘记了那一向以来炎热的记忆,沉浸到餐后对暗影幢幢的树木花朵草坪荷塘的凝望中去了:每一分钟,这些固定的景象都会因为天光的变化而出现微妙的光影色度的迁移,总体倾向是越来越暗淡,却也越来越清晰。
黑暗中的清晰,是最足以慰人的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