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炮台上惊人的一瞥
从进了越秀公园开始,就不断地看到有牌子指示着四方炮台的方向。于是也就受着这些牌子的暗示逐渐向着一座绿树掩映的小山的山顶上爬去。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上,登上最后几级台阶,发现山顶果然是平的,平平的山顶上却没有炮只有台。在原来一定是放大炮的位置核心上,背对着自己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喁喁而谈,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上来。自己也就没有贸然走到他们前面去打扰,只是站在旁边尽量远一点的地方,向着四周瞭望。然而一年四季生长的南方的植被,早已经将山顶上的视野完全封死,除了树枝树梢之外,这里实际上是没有一点俯瞰的视野的。
既然没有什么好看的就自然地一转身,重新去面对那两个依旧坐在核心位置上的男女。与此同时他们也好像刚刚发现身后有人,很是一惊,猛回头之间的表情里有惊讶也有恐惧。好在周围登顶的人又上来一批,热闹立刻驱散了刚才在这历史的沉寂之处的某种莫名的惊恐。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一瞥一惊的话,我一定还是不以为意的,一切都不过是很正常的偶然而已,没有任何可以大惊小怪的。但是那一拨人上来得快下去得也快,很快就走得没有了踪影。热闹过后,我也从四方炮台上走下来。寂寂的林荫里,远处正有一圈人在打扑克。还有一男一女,坐在转过弯来正好面对我的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从上边的树丛里拐出来的时候,正好与这一男一女迎面相对。
那女人突然看见我,用一种吓得半张开了嘴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我。本来我与她四目相对了一下就自然避开了,陌生人之间,尤其陌生男女之间,这几乎是最本能的反应。但是就在这一瞥之间,我已经意识到她在那样很不寻常地看着我了,便在转开目光的第一时间里将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转了回去;吃惊地发现她依旧没有一点点挪移开自己的目光,以避免陌生人之间、陌生男女之间的尴尬的意思。
莫非她觉着我们以前认识,莫非是我像她认识的什么人,或者,或者是这座小小的山头炮台上有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历史,而我们都是那历史中曾经走过一遭,曾经有过剧烈的交集的人!这种从来都被教育着说是唯心之论的念头其实是我们生命本能里应对类似的莫名之事的时候的自我开解。这样的开解能讲得通,却是让人头发根儿都炸撒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赶紧来回捋了捋头发——据说看见蛇之后的惊恐中,一定要赶紧捋自己的头发,如果让它毒辣的凝视将你的头发数清楚的话,你就完了。实际上,捋头发是因为头皮已经发麻发木,血脉都已经僵持住了;揉一揉让那里的血液,是为了赶紧让血液恢复流转。
其实即使这样赶紧去捋了头发,揉了头皮,也好长时间恢复不过来;因为已经走过了这一级平台了,我向侧后放望过去,发现那个女人依然在努力透过密集的树枝树叶看着我,看着我一步一步故作镇定地向下走,目光之中似乎有一种可以称作哀怨的内容:你就这么一下不停留地走过去?越走越远,马上就看不再见?百年来的分别和等待难道就只是这稍纵即逝的一瞬?
我为自己似乎也并非全无根据的想象给镇住了,然后便迅速迈开大步,急急地离开了这里,穿过因为燠热因为汗流浃背而躲避到山坡树林里来乘凉的人们,从韩国园边的竹林之侧和越秀湖的岸边一带而过,走到了车流滚滚的大街上。
广州在现代史上是开埠最早的地方,也绝对是腥风血雨的地方。这个地方积压下来的历史冤魂太多太重,而树林蓊郁,天气潮热,尽管总有人在树下打牌,但是湿凉之气依然很盛。
两次鸦片战争让四方炮台成为焦点也成为废墟。三元里为首的民众围困英军司令部于四方炮台之上,亏了广州巡抚讲情才得以逃脱。而清军没有水师只有炮台,被动挨打自是必然。炮台逐一失手于敌,并不奇怪。四方炮台这个位置的敌我之伤互有,最终还是被英军彻底毁掉了。
炮没有了,炮台还在,地势还在。1927年的广州起义以此为战斗至为惨烈处之一,正规军万人围山,起义军虽然居高临下但是寡不敌众,拼死搏击,最终全部被消灭净尽。无数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在这里倒下,尸横遍野,血染山岗。战斗结束只是残酷的杀戮的刚刚开始,没有逃出城去的起义者、广州城里的平民百姓甚至苏联外交官,都被疯狂的屠刀肆意地杀伐起来。有案可查的被杀者,就有5700人!
藉着地理现场回看历史,回看历史的细节,更容易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假如当年自己也是置身其中的一个分子的情况。任何逻辑的推演,都实在令人动容不已。我们由衷地向英雄致以肃穆的敬仰,也低头为不无自卑的自己寻找着怎样避免那一切的历史途径。好在历史不可假设,时空不能颠倒,在今天的国势与语境下,我们可以有一时的恍惚,而已经不会有真实的凶险了。
有人说要让人受教育,知道反省,应该经常到医院去走一走;同样的道理,在历史现场中逡巡一番也自然会让人当下的生活多了一维时空的参照,多了一种警醒的机会。作为个体的人,我们降生在历史的偶然里,降生在时代的洪流中,在努力做出自己的贡献为时代的进步添砖加瓦的同时,更需要周全的谨慎和顺应的智慧。我们只是历史中的一粒尘埃,让这粒尘埃多存在一段,也许就会反射出更其耀眼的光来。即便庸常,在朋友家人、伦理血亲关系轴中的更长时间的存在,也自是一种天道。
四方炮台上这惊人的一瞥,但愿只是一个偶然在环境中精神恍惚者的不自主的病态表现,而断然没有什么春秋奥义的传递与衍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