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太仓的雨
梁东方
在北方,所有的传统节日里,端午几乎是唯一在热天里的。天气热,人心易躁,不太容易留下舒适的好印象,也不太有过节的心情。
在南方待过以后才会明白,端午这样一个在北方已经骤然开始酷热的节气里,居然还可以会有怡然的感觉。因为充分的水汽氤氲,充分的雨水相伴,使这里的还有春末夏初的颐和。时间在南方变得不急不躁,变得漫长而舒适。
端午之后是夏至,这期间的雨,经常光顾。有时候上午下,有时候下午下,有时候从晚上一直下到夜里,有时候竟是昼夜不息。而这,就是梅雨!
细雨斜飞,如在天织网,既广且大,还绵绵不断。地面上的水洼中,好像永远都起着一片均匀的小水泡。天空是平阴的,虽然也有些云,但是总的看是一片烟霭漠漠的样子。没有太阳,没有云,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这样的天气只适合在家里安坐。
在假期的早晨,在南方雨后的凉爽中,我在窗前看昨天从太仓图书馆借来的名叫《幸福》的书,作者是德国人威廉·施密特。锅碗瓢盆的声响中,我突然意识到,夏至时节自己还可以享受这样的清凉,可以远离正在燃烧中的干旱灼热的华北平原上的酷暑,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卢梭说他所要的幸福,不是短暂的欢乐,而是持久而质朴的愉快。现在,梅雨就给了这样的幸福以机会。
这不期然的雨季,梅雨季,是对越来越高的气温的一次截击。它延缓了酷暑,恢复了让人舒适的气温,尽管副作用是一定程度上的潮湿。这样经历一下梅雨,让一个北方人经历一下梅雨,实在是认知另外一种气候,从而也是认知另外一种人生方式的好机会。
以前只在南方人的作品中屡次读到过关于梅雨的描绘。只有自己也经历了,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梅雨季节不仅有潮湿和惆怅,也更有美。出门不便,正好凭窗望雨。苏州园林的繁复小巧门窗众多的借景格局,正适合这样的梅雨天气里在自家的院子里于各个角落走走停停地享受。
以前听说南方有梅雨而远避之,甚至还会因为北方没有梅雨而觉着幸运,现在看来实在是孤陋寡闻的地域狭隘。在梅雨里,躺在床上,听偶尔汽车驶过时激起的水声。这是梅雨中几乎唯一的人类声响,轮胎与雨水的接触有一个类似破冰的过程,由边缘而核心,由浅入深,然后又倏忽而去。先是碾压到了水边,马上就接触到了最深处,水花被轮胎卷着带起来,飞向空中。每一次都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丝不苟,绝无偷工减料。水不减少,车轮冲击的角度不会挪移;时间就此停歇,人生无限漫长。
梅雨是对盛夏的一次挽救,不使本地的人们过早进入不能忍受的酷暑;雨在酷暑之前的拦阻,是地球终究适宜人类生存的又一明证。夜雨持续到了清晨,人们默默地在雨中去上班的早晨,一切都比平常更安静更从容更有意趣。
梅雨在让人无可奈何的同时,也让人平静:既然出不了门,那就心安理得地从自己的角度去看世界,认同自己当下的一切。不奢望,不嫉妒,不变形,不得意忘形,更不歇斯底里。缺点虽然是未免缺少激情,缺少振臂一呼的热烈,多了一点各自为界的你我分明,但是毕竟还是对于形成文明社会的有效秩序,大有利焉。
许是多雨的缘故,太仓人多沉静从容者,少愤世嫉俗、活得不耐烦的人。这里很少见到长期干旱的北方造就出来那种粗糙粗鄙,尽管安静中往往也伴随了缺少激情或者平淡。
我终究还是没有怎么被梅雨历练过,忍不住利用雨小的间隙,出了门去了图书馆。中午吃饭的时候骑车到了浏河边的亭子里,雨已经重新大了起来。在淋淋的雨水中,透过密集的雨帘雨雾看浏河上满载的平底儿驳船,载着沙子水泥,载着机械设备,无声地驶过。
神奇的是,这些船,以那样庞然大物之重,在河水之上雨水之中,却一律变得悄无声息,默默来去,和缓平滑,不留任何痕迹。常年充沛的雨水使河湖沟渠互联互通,形成了发达的水系水网;饮用灌溉和交通旅游都赖水而在,大地是湿润的,植被是丰饶的,人心是滋润的。也许长期生活在本地的人未必有什么感觉,因为这当然都是在与干旱的北方对比着的时候,才格外显现出来的。
在冬天已经不怎么下雪,夏天下雨也只集中在短暂的七下八上的几天时间里的北方来说,梅雨中的太仓,就是一副可望不可即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