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食物:粽子
大自然赐予人类的食物,在六月里终于变得丰富起来。
这句话当然不是说转基因与反季节的食品制造越来越发达的现在,现在人们几乎可以在任何季节吃到任何其他季节的任何食品,食品和人类已经一起脱离开了自然的运行轨道。人类在接近食品工业化生物化太空化等等伟大理想的同时,大家也普遍感觉到了某种前景堪忧的不妙。
这句话说的是渐行渐远的过去,不是不足为训的现在以及未来。
在既往的人类岁月了,六月里,除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和一年里的主粮麦子之外,还有西瓜桃子杏、桑葚甜瓜樱桃荔枝,等等等等各种食物,争前恐后地成熟起来;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五月节的标配食品,粽子。
粽子不是大自然直接造就的,但是却完全依赖于自然的产品,人类不过是巧妙地做了一番加工。其巧妙之处就在于将季节的味道,揉到了旧年的食物里,做成了崭新的仿佛是这个季节本身直接造就的新鲜食物。
这时候芦苇青青,苇叶茁壮新鲜、汁液馨香,虽然不可直接食用,但是用以包裹去年吃剩下的江米黄米小豆杂粮和枣子,却是最恰当不过。
麦收在即,但是麦子毕竟还没有收下来,农家的存粮已经捉襟见肘,这时候到了一年里最缺粮的时刻。说吃剩下的杂粮,说杂粮不吃易生虫那都是一种遮掩的说法,实际上大多数农家是等不到粮食生虫便已经饮食告罄了。这时候难为无米之炊的母亲们,便努力搜罗盆盆罐罐,将一个个口袋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其主体必然就是平常不大能多吃的黏米类杂粮了。
好在包上苇叶,融入诗人投江的往事以后,便成了节日的标志。孩子们欢天喜地吃了过节,男人们吃了开镰收割。黏米挡脊顶用,吃上几个一天不饿。新粮下来,一年轮回就终于熬到了头,就暂时又有了存粮……
其实在这里说任何一种食品,如果仅仅将那种食品作为一种概念化的标准化的色香味解析的话,都少有意义。美食家那种坐到食物里面去说食物的格式,至多算是食色性也的意义上的简单审美的一种而已。因为我们扪心自问就可以明白,其实我们从来都记不住一种作为概念的食物,我们记住的从来都是那个特定的食物和我们的人生结合的某一个片段。正是那个人生片段里这一特定食物的出现,形成了只属于你自己的特殊记忆,也就从而构成了你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独特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只有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说食物,那食物本身才从而产生了足够的特异性,才成为一种永远值得回味的铭记。
粽子在我的记忆里,之所以成为一种铭记,当然源于它的季节性,源于它带来的清香的季节味道,但是更源于小时候在姥姥家看到的姥姥妗子包粽子的场景。
山村里没有江米,只有同为黏米的黄米。这种黄米像是谷子,但是不是谷子,秋天收下来,除了过年的时候做年糕用到之外,别的时候就很难再用。它没有江米的甜味,吃起来除了粘牙和略带一点点谷香外,便乏善可陈。包粽子的时候如果放进去一个枣,就可以弥补它的无味。可是姥姥家的枣树上结下来的几个枣,是很难放到第二年的六月的。当下打着吃的,不等晒干就被孩子们左一个右一个拿了吃的,到了包粽子的时候,姥姥从板柜里拿出用破布包着的一小包干枣,即便是每个粽子里放一个,也只能勉强让最多半数的粽子里有枣,另外的一半的粽子就只能勉为其难地让豆子充当调节味道的角色了。
姥姥一如既往地面对现实,不发愁,笑眯眯地给我们一圈眼巴巴地看着包粽子的孩子们演示着包粽子的详细过程。她粗糙的大手骨节粗大,满是茧子和深深的皱纹,掂对着将不太宽的苇叶一条一条地互相掩映着搭好,折成一个角,竖起来,就可以放进去一点米了;放进米以后再点上那一颗宝贵的小枣,然后就将竖直的苇叶折回来,像一个锅盖一样把自己盖上。系粽子的系头,在山外一般都是马兰花的茎,山里没有马兰花,便用了牲口棚里去年秋天打下来的红色的山草,红色的山草茎很有力,颜色上也醒目,系到粽子上便成了山村粽子的一种特有标志。
煮粽子的大锅架在柴火灶上,锅盖之上压了石头,现在想来那是起了高压锅的作用的。风箱一拉,呼哒呼哒的火苗从灶里向外蹿,让人不错眼珠地盯着火苗发呆。开了锅,就不能再拉风箱了,让慢火熬着,等啊等啊,等到已经把煮着粽子这件事情彻底忘了以后,院子里就会突然响起姥姥底气十足的喊声,吃粽子喽,吃粽子喽!
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回来,像是一群鸡冲向食槽。大家纷纷伸手,努力判断着哪一个有枣,哪一个没有枣,拿一个扔一个,扔一个拿一个……这时候,姥姥就偷偷地递给了我一个。
那是一个有枣的。
至今我对粽子也不怎么爱吃,尽管是江米的,好几个枣的,也还是不大爱吃。但是每次看见粽子,我都会想起姥姥递给我的那个有小枣的粽子。我在家里是“郄”(客人),没有多少在乡下受苦的经验,在食品匮乏的年代里,这是姥姥尽自己所能,给予我的照顾。
时间可以让我们遗忘,风物可以随着时光而转移,维系着情感的旧物、食物,就仅仅是因为曾经被灌注过满满的爱意,而从此成了人间的永恒。活了一百岁的姥姥已经永远地走了,她传递给一个孩子的爱,却将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