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无法抹去的殇痛——《唐山地震三十周年征文》编后赘语
在日常状态下生活久了的人,会有自然而然的麻木,会不知不觉地进入“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状态;虽然这并不能直接说明温饱无虞、富足安乐的生活的必然凡庸,但是毕竟是远离了陡然的精神激励,远离了我们的身心其实不能长期睽违的对比,对比那种对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都可能在下一时刻发生的深渊样的痛楚、万劫不复的苦难。回顾灾难,回顾灾难中的细节,回顾那些细节后面的无法弥合的伤,会让人明白眼前的平静,当下的不疼不痒,流水一样的波澜不兴的素常日子,有多么多么的可贵;能够一切如常地将自己和亲人的生命永远地置于安全之境而善始善终,是多么的难得。人生之不易,生命之脆弱,没有大起大落的经历不会有锥心钻骨的感受,不阅读《唐山地震三十周年征文》这样的文字也不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楞怔、如此黯然神伤的唏嘘。
征文中,当年亲历地震灾难的幸存者,如今各个阶层的百姓,立足个人的角度,有感而发,纷纷抒怀,不说出来不能告慰逝者灵魂,不能将息自己胸中澎湃;沉痛、忧郁,抑或思念、怀想,叹息之余依旧可见伤痛之剧、哀情之烈。人之为人的脆弱,生命之为生命的宝贵,为了挣脱突然而至的死亡的严重威胁而进行的千钧一发的挣扎,面对突然逝去的亲人的无可名状的哀伤,短泣以血,长哭以泪……
震后那些冰冷的伤亡统计数字,在这里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最具体的消失和陨灭;曾经附着在地震灾情之上的太多太多的概念、口号,在这妻子丈夫、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离开自己永去天国的瞬间记录里,变得黯然失色。编辑本书的过程中,自己屡屡气抽胸膈、泪洒键盘,不得不经常地站起来去揩目,去洗脸,去窗口伫立着凝望我们庸常的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街景:行人自由地迈动着没有伤痛的脚步,车辆流水一样穿行在没有障碍的道路上,被埋在废墟里的窒息离每一个人都十分遥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相信那曾经的灾难随时都可能是人类下一时刻的现实;而那一切确确实实就发生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天,发生在和眼前的人们一般无二的几十万同胞身上!自己的眼睛在屏幕上、在文字里,灵魂却一直在那个腥风血雨的灾难现场,在那些无辜的灵魂罹难的地方。
一篇回忆文章里说到这样一个场面:一个上身赤裸,而下身却穿着裙子的男人,怀里抱着刚刚被地震夺去了生命的孩子,一步一步地向着村边上挖的大坑走,那里是震后临时指定的集体埋尸处。那男人的身边是他的妻子他的其余的孩子,他的一家四口人,一家四口悲痛欲绝的人。他们失魂落魄,他们泪水涟涟,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他们恍惚着机械地走啊走,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是要去埋藏在地震中死去的体温尚存的小小的亲人;某一个瞬间里,突然醒悟过来,剧烈的悲痛就又一轮地袭来,让他们捶胸顿足无以为继,而一个人的猛醒往往会立刻感染别的亲人,使一家人重新陷入彻底绝望的嚎啕。周围的人们望着,没有一个以那男人女衣男穿的怪异服装为怪;大家人人含泪,在泪光中目送他们远去。这样的场面就是使所有的概念、所有的口号、所有的虚构都彻底失色的最震撼人心的东西,是藏在口述实录之中的最最宝贵的内容。
另有一篇写到地震孤儿将由国家建立的孤儿学校抚养起来,孩子们被集体送上火车,远去他乡。火车站站台上聚集了很多自发前来的唐山人,有心人将站台上习惯性的句式“欢送唐山孤儿出发”中的“欢”字去掉了,无论是木然的孩子们还是默默的送行者,没有人说话,没有话可说。秋凉已至,落叶飘零,车去人空,泪雨磅沱。大家为孩子们而哭,为自己而哭,为这城市而哭,凄凉之至。
有一篇征文写得很特殊,回忆了地震之夜,从不裸体睡觉的妻子在等待着他回来的时候居然一丝不挂,后来回想起来大约是一种夫妻生活的暗示。可是当时他很疲劳,无动于衷,躺下就睡着了。结果一下子房倒屋塌,妻子被砸死,天人相隔,地狱人间,永远陌路。敢于将这样的房内细节写出来,显示了30年以后他对妻子的依恋依然如新。这种人性的内容放在一个逝者的身上,以传统观点来看似有不妥,以人本的立场来看却有在不加掩饰的真实里的生命之美。那逝去了三十年的妻子,能有这样钟爱自己的丈夫,或可冥目矣。
很多征文者最后的感叹都是豁达对待人生中的坎坷和不公,以平常心看待日常生活中很多其实没有什么价值的烦恼。经历了那种断然的生死——亲人死去的细节触目惊心,成为活着的人灵魂深处终生不灭的痛苦图画,成了永远挥之不去的心结,成了以后的人生中所有事情最后的背景——残酷的天人相隔于一瞬的大地震以后,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不能看开的了。唐山人的集体性格被地震所塑造,变得更加豁达、更加顽强;于传统的热心肠之外又添上了一种通透与达观,也具有了面对问题的极大勇气。
有的征文就触及了地震以后人们一直忌讳说出来的责任问题,不是要追究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要弄清楚历史的真相,以为后世镜鉴,建立起更科学的预报和通知机制,以期将灾害减少到最低程度。为什么有的县,比如青龙县能做到事先预报,事后做到无一人伤亡,而唐山市却不行?像唐山二中的金老师那样的将有强震的报告为什么得不到重视?管理城市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将有地震的预报?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人民?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唐山地震三十周年征文》的稿件源于民间,时间性和民间性是此次征文的两个最显著的特点。三十年对回忆来说近乎一个极致,三十年了还能留在记忆里的细节具有金石般的硬度,必将成为与记忆者生命相始终的永恒;三十年了还念念不忘的情结无一不是具有刻骨铭心的力量的。不足三十年的时候很可能还有很多事情不能想清楚,过了三十年以后又可能有随着身体的衰老而来的记忆与情感能力的丧失。三十年,对回忆来说是正当其时的人生之量,是表达情感最浓郁最清醒的一个时间段。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整理与回顾的最佳时机。
征文作者中有很多人是从来不拿纸笔的,是一生只写这一篇文章的,但正是这些极有可能是他们留在世上的唯一的文字,显示了那些职业作者和写手所不可企及的强大的力量。个人化的真实记录,口述实录,不加任何多余的描绘和夸饰,只陈述事实,物理的事实与精神的事实,不作漫无边际的“遥想”或牵强附会的“引深”,一切都是耳闻目睹,一切都是触手可及,一切都是举目可望的最残酷的真实。“亲历者说”,是此次征文的一个重要的特征,有些文字可能并不精致甚至还比较粗糙,但是精神的强大动力和叙述的本能使他们使用了即使是不怎么符合语法的口语,也并不妨碍接受者的理解和神会,甚至反而更生动、更有力。还原到生命本来的感受状态里去,是多数征文的共同特点。
地震经历者的口述实录的另一个作用,是让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的生活的细节展示了出来,在相当程度上具有还原历史的功能。写出了那个年代里的普遍的劳作状态,普遍的经济状况,普遍的交友方式,在普遍之中的个性,在个性之中的闪光点。使每一个口述者都在不自觉的状态里,成为生活美的表达者。尤其是对孩子们的,震亡了的孩子们活着的时候的生活状态的表达,往往一个细节就让人垂泪,就让人感动,就让人透过细节看到了孩子们纯洁而贫寒的生活本身。
一个母亲在文章中表达对自己11岁儿子的无比痛惜的回忆,儿子本来在姥姥家,这一天只是因为放了假才欢天喜地到她工作的地方来的,而就在当天晚上,却失去了生命。这种事情只有成年人才能深刻地理解其中的透心的酸楚,一个11岁的儿子,圆圆大大的脑袋,依旧带着淡淡的稚儿的香气的头发,灵活的躯体和幼稚的表情,似懂人事又处处显示着儿童的荒唐的模样,有了活动能力而还是一个彻底的孩子的儿子,他被自己一点一点养育出来的美,是父母内心中最最神圣的啊!碰触这人性中最最柔软的部分,实在不如直接要了父母的命!
当年被自己的儿子舍身救下来的孩子如今已经功成名就,作父亲的想到自己那却永远不能再见到的儿子,百感交集;从废墟里出来就应声去救邻居而耽误了自己被埋在瓦砾下面的女儿的救助机会,这一个父亲对于唐山大地震的记忆至今也与当初一样,浑似剥皮抽筋;还有匆匆掩埋了以为已死的孩子,转葬的时候才发现孩子在地下挣扎而死的真相的家长,因为不堪自责而疯傻癫狂,流落至死……地震造成的伤害。伤及筋骨,伤及性命,更伤及内心和灵魂。征文的机会使这样的心灵得以传达,或堪稍作安慰。而站在同类的立场上的读者能从中望见什么,不必揣想,也可断定一二了。
在编辑本书的过程中,有一些基本的思路这里对读者作一个简略的交代:
一。作为地震之后三十年的民间征文,着重点放在“时间”和“民间”两点上,总体的文风倾向是朴素、客观。时间跨度到了三十年左右,悲痛更深沉,理性更成熟;民间性质,就是个人性,非官方性,它使大部分文章更具有人性的丰富与刻骨铭心的细节特点;多是非职业的讲述而不是职业的描述,多是亲历者的切身感受而不是外人的总结。有鉴于此,对征文原文尽量采取尊重的编辑态度,只对个别明显的谬错或不当做了适当的调整,对多数文章中都要提及从而总体上看就有了太多重复的时间气候特征之类相同的内容作了必要的省略,余者能不删改的尽量不动,以期保持作者原生态的语气和行文特征。
二。编辑成开放性体例,在以后的纪念日里还可以随时补充再版。
三。体例编排上基本上分为四个部分:
1.将此次征文中写于最近这一两年间的稿件放在一起。这些稿件因为时间距离的原因,更冷静,更深沉,也更真实.它们多是亲历者个人的笔谈或口述实录,情感成分非常重,细节突出,反思的也更理性。
2.将三十年间其余的各个时间段分作另一辑.它们也多是作者的亲历,只是写于这三十年间与现在有距离的各个历史阶段,虽然地震的史实不变,但是无论是情感和理性也还都具有一定的时代痕迹。另外还有相当一批文章是这三十年间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东西,限于发表的年代里的时代话语特征而历史感比较强。
3.附录当时的报刊广播等媒体的文章以及具有官方性质的报告,作为历史原状存照。
4.客观内容,比如与唐山地震相关的一些历史性的资料和地震知识之类,作为附录的第二辑。
梁东方2005,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