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海外 心系祖国——记“四块玉”之一白玉薇
白玉薇（1923—2008）
我在孩童时期就认识白玉薇了。
1946年，白玉薇邀我父亲钟德扬赴上海演出。启程前，她天天到我家来吊嗓、说戏。每次一进门就高喊：“钟先生——我来了！”没几天，我家养的八哥竟然也会学舌了：“钟先生——我来了！”逗得我们全家哈哈大笑。
白玉薇与梅兰芳合影
一天，父亲正在教我唱《红娘》中的［流水］唱段，谁料到，白玉薇早就站在院子里了，她一进屋就说：“钟先生，您的千金这么小就在您身边熏着，这要是往后，她吃这行饭呐，您就是老太爷了！”父亲说：“那还得劳您大驾教她呀！丫头，快给白姑姑鞠躬。等我们从上海回来就磕头拜师啦，哈哈！”可惜，自从她们去了上海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白玉薇姑姑了。
《十三妹》 白玉薇 饰 何玉凤
时光荏苒，转眼五十年过去了。1998年我应“美华艺艺术协会”之邀，赴纽约参加他们举办的戏剧演出季，演了一场全部《锁麟囊》。演出结束后，琴师查长生老师告诉我，白玉薇老师住在洛杉矶。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使我格外惊喜，忙急切地和白玉薇老师电话联系。当她知道我是钟德扬的女儿时，高兴地邀我住在她家。正巧我要去西雅图为票社排演《武昭关》，路过洛杉矶时，我便下了飞机，去拜访白老师。
《畅春园》
白玉薇（右） 饰 玉妃
李玉芝（左） 饰 金妃
到白老师家时，出来开门的是一位骨瘦如柴、弯腰行走的老年人，她一看见我就不住地说：“像，像，真像你父亲。”我心里纳闷：这位老阿姨怎么会认识我父亲啊？我坐在沙发上接过了老阿姨递给我的茶杯。老阿姨接着说：“记得我在上海跟石先生结婚的时候，你父亲还来吃喜酒呢！他可是我的座上宾呀！婚后，我邀你父亲去台湾演出，是你爷爷不答应，我这才换了把胡琴，谁知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北京啦。”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说：“闹了半天您就是白老师啊？真是对不起，误会了，谢谢您还亲自给我开门。”白老师风趣地说：“凡是初次到我家来的人都误以为我是老阿姨呢！是不是？”白老师的这番话，化解了我埋在心里几十年的谜团，难怪几十年杳无音讯，原来她是到了海峡的那一边去了。
《乌龙院》 李少春 饰 宋江、白玉微 饰 阎惜姣
住在白老师家的那几天，她跟我无话不说。一天，她接到了李玉茹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李玉芝在日本去世了，如今'四块玉’就剩下咱们两块玉了。”白老师放下电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我们这'四块玉'呀，十年寒窗苦，毕了业之后，侯玉兰在北京，李玉芝在东京，李玉茹在上海，我在洛杉矶，真是东西南北各一方啊！要说我们四姐妹呀，就属玉茹最机灵，演出中，不管谁生病都是她钻锅临时顶替上场，无论文戏武戏，或宫女龙套她都抢着演，所以她文武昆乱不挡。我不如她，在戏校什么活儿都轮不上我，连宫女都排不上号，嫌我个子矮呀！可是我心里长志气，趁同学们上戏园子唱戏去了，我一个人就在练功房里折腾，练腰腿，练把子，练踩跷圆场，练嗓子背戏，我能把《大·探·二》《玉堂春》《祭塔》这三出旦角重头戏一口气唱完。后来就把嗓子练厚实了，毕了业我跟李少春在上海天蟾舞台挑班唱戏。从1941年一直唱到43年，紧接着46年跟你父亲又去了上海，连唱了两个月，上座率好极了。说实话，要不是我下私功，哪有我这块玉呀？”
《三艳妇》
白玉薇 饰 魏慈苹
李玉茹 饰 戈静懿
侯玉兰 饰 尚曼蘅
我见白老师身体不好，几次提出告辞，她总是不高兴地说：“好朋友的女儿从大陆来看望我一趟多不容易啊！见到你如同见到你父亲一样。得！不许再提'走’字啦！”但看白老师弯着腰、扶着椅子走路，我真是不忍心。她告诉我，10年前，她在三楼站在窗台上擦玻璃时不幸摔了下来，造成第三、四腰椎粉碎性骨折，昏迷了4个小时，先后做了4次手术，仍然不能直立行走，如今还落下了后遗症，每天下午6点准时要发病，腰腿神经剧烈刺痛，必须吃镇静止痛药物才能止住。一天，病魔发作久久不息，白老师痛苦之极，她的表弟便请一位黑人司机把白老师送到一家私人中医诊所，做电流针灸治疗。医生在白老师身上扎了无数根银针，每根银针上还夹个电夹，那电线密密麻麻，就像一张渔网裹在白老师的身上。一会儿，仪器上的红灯显示出电流已通向全身。瞬间，白老师浑身颤抖，高声惨叫：“主啊——主！饶恕我吧，别这样惩罚我啦——”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哀求声，我眼泪汪汪地恳求医生切断电源：“病人太痛苦了。”切断电源后，白老师渐渐地安静了。我直愣愣地注视着她，眼前仿佛出现了我幼时印象中，白皮肤、大眼睛、梳着两根齐肩辫子，说话爽朗，令人仰慕的大名角儿白姑姑，怎么她晚年竟遭受这般令人难以想象的病痛折磨呢？这时只听白老师孱弱地说：“钟荣不要哭了，这是我的命啊！”
《白蛇传》 徐露 饰 白素贞
过了两天，白老师病情稍有好转，便又跟我聊起了她在台北复兴戏校30年间如何教了十几名学生，如徐露等，他们每年春节都给她打电话拜年，这令她深感欣慰。
白玉薇为电影演员林青霞说身段（1979年）
白老师还告诉我，说她在1991年曾向北京中国戏曲学院捐赠过她收藏了几十年的300出戏的剧本，这件事是北京政协一位姓姚的先生经手办理的。她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封盖有中国戏曲学院公章的致谢信给我看，又给我看一本复印件，上面工工整整写有三百出戏的剧名。我边看边想，白老师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与北京有着不一般的深厚感情，她真是人在海外，心系祖国啊！和所有的海外华人一样，白老师为祖国今天的强盛而骄傲，愿多为祖国做点贡献，捐赠剧本就是她在用她的方式表达对祖国的一份深情厚谊和对家乡的一片眷恋之情啊！这样的海外老艺术家，我们不能忘记，应该尊重和宣传。
《拾玉镯》 白玉薇 饰 孙玉姣
细看这三百出戏的目录，越看越使我感叹不已，其中有一百多出戏，非但我没看过，就连剧名我都没听说过。白老师说：“有些戏还是在清宫演过的呐！”可见，这批传统剧本资料对戏剧界来说，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啊！对后人了解和学习京剧发展史也是极为有价值的。
《扈家庄》 白玉薇 饰 扈三娘
我仔细地看着，猛然，一出程派名剧跳入我的眼帘，我急问白老师：“您演过《沈云英》吗？”她说：“演过啊，这出戏是师哥储金鹏给我排的，剧本也是他给我的，我只演过几回，可我是按程腔梅唱，后来我将这出戏传授给了复兴戏校的学生。”我急切地向她表示要跟她学这出失传的程派武戏。她听说我要学，爽朗地说：“好，我教你。”坐在床边，她回忆片刻，就把《沈云英》的［西皮原板］、［摇板］和［反二黄慢板］从头至尾唱了一遍。我立即用简谱把唱腔记下来，她惊讶地夸奖我的记谱能力强，我说：“您的记忆力也是非常过人啊！”她非常内疚地说：“哎！你瞧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教你身段了，sorry，sorry！你回去一定要到北京去找李丹林，大陆只有他在东北唱过这戏，别人不会这冷门戏，他岁数不小了，你快去找他把这出戏抢下来。你明天要去西雅图，我不留你了，送你一张照片做个纪念吧！”我一看，这是一张几十年前的老照片，是她和言慧珠、王熙春等人在上海马斯南路和梅兰芳先生全家人一起拍的。白老师又高兴地和我合拍了一张照片，逗趣地说：“把这张照片拿去让北京戏剧界看看，他们会说：'哟！这哪儿像块玉啊？简直是个丑老婆子嘛！’钟荣啊，我到了这个岁数才明白青春的珍贵呀，因为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呀！”
青年时代的白玉薇
虽然我与白玉薇老师的相聚是短暂的，但我分明感受到她身在海外，心系祖国的强烈愿望，对朋友亲人般的惦念以及豁达的情怀，从她身上我也分明体会到了中国京剧的深邃！
（摘自《中国京剧》 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