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 阎连科:回家 2024-04-10 14:32:33 【文苑】 今年的四月十七日,我随意大利的国家电视台,回我老家拍一部关于我的成长与写作的纪录片。因为这件事情,又想回去看看母亲,也就怀着一种对拍摄的感念,领带着一行几人,赶着绵绵细雨,从北京到了田湖。这也才渐次突兀地感觉到,田湖还叫做田湖,但已经不再是我记忆和写作中的那个田湖了。而连科,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少年、年少的连科了。母亲已经年过八十,笑在她的脸上,有许多岁月流变的沧桑。家宅的那个老院,不仅不再是我老家的一处住宅老地,而且也几乎不再是一种岁月的记忆。在《我与父辈》中,我是那样心注倾情地去说它叙述它,用文字的刻痕,试图留下那房舍的轮廓和父亲的影册;就是现在写这《从田湖出发去找李白》(犯嫌的书名),百事千影,也都生发在那个院落、房舍与门前屋后,然而间——事实上,那所老房院,在将近30年前,都已不再属于我家了;在三年之前,都已经不再存在了。1985年,父亲谢世一年之后,家里在这老宅靠西的不远,又划了一处新的宅基地,我家从这老宅搬了出去。因盖新房财源拮据,母亲、哥哥只好以两千元的价格,把院地卖给了新迁入田湖的某户人家,想人家会扒了我家老宅所有的土墙泥瓦,重新盖房起家。然人家买了那房,又嫌那房离正街偏远,院落狭隘,不便生意,就又在随着时代日渐繁华的大街上,置地盖房,经营商业,兴旺发达,如此那宅老院,就在日变日新的世界里,幸运地存留了下来。我们也感念那房那院的幸运留存。然在日日蔓延的时间里,那老宅泥瓦、土墙木门,却开始漏雨倾斜,要倒未倒。如此的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见新的主人,并不爱意那宅那院——人家又在由村改镇的大街上,盖了明亮宽敞的新楼新屋,对这老房旧宅越发地可有可无,连雨天塌了墙壁,都不走来瞧瞧,就是邻人传话去说“你家院墙倒了”,人家也只是淡淡一笑:“倒就倒吧,反正没用。”后来门楼塌了。后来雨水浸断了上房的一条腐檩。再后来,靠西的厢房,一个砖砌的角柱,在风雨里撑不住无人的寒寂,就终于成为弓背老人的模样,要倒未倒,却又终要坍倒。门前的树,也荒到乱枝乱芽。满院都是野草凄凉。那份被人气所弃的荒冷,在那院里宅里,铺了满脸满身。为了留住我对这宅院的眷眷纪念,母亲曾托人去主人家里试问说情,希望人家有句实话,如果觉得这宅老房确实没有用途,如若可以,我家愿意重新购买回来。也实话说向人家,买回来并不怎样,主要是不想眼瞅着那房寂寥,塌失记忆。人家却也说了实话:“房是无用,又不欠它;可那房里出了文人作家,风水不错,留着能助我家孩子考上大学。”着实笑话。也不知他家孩子考没考上大学。然这边厢房,却是最终塌了一间。塌了一间时,人家又在街面上再次盖了一座商铺楼屋。再后来,门楼终于塌掉,大门终于敞开。半年一年,一年二年,仍不见人家来收拾调整,我也犯贱,就托人去说,如果那房果真无用,果真人家愿意卖了,希望重新卖给我家。甚至说到,价格一定随着人家意愿。可是人家,对我和我家想重新买这坍塌在岁月中的旧房完全不解,甚至怀疑,我家那旧房屋里,一定埋了什么,不然怎么会为个念记,而高价去买那无用的旧房宅地?越发不肯卖了。再到后来,一年一年,就是二十几年,县里忽然觉得应该把那所房宅,留存下来,修建一个所谓的文人纪念馆,或者是村镇图书室,就差村里干部去和人家细说商量,说在镇上最为繁华的地段,再给人家置换一处更大的房院宅地,也还可以再给一定的房屋补偿。不料人家一样不愿,理由仍是那儿出了文人作家,风水很好,留着宅院,一定对人家的后辈后代,有帮有助。再后来,镇长亲自去说,细做“思想工作”,可其结果,在镇上、县上都出面之后,忽然的某天夜里,人家乘着夜半无人,去把那老房老屋,全都推倒扒了,又三朝二日,快马加鞭,盖起了更大面积的铁皮棚房,鲜红亮亮,像哪儿的绿野乡村,兀自出现的一座红砖厂房。就这么等待拆迁。也让人哑然;欲笑无笑。时代就是这样,田湖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田湖。房子变了,街道变了,人也都与时俱进,完全的现代变化。因为母亲和哥哥、姐姐,都还在那片村落地上,生存生活,说笑烦恼,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因此我也每年都会回到那儿三次两次,听听这个,想想那个。以为我对田湖——故乡的那个稔熟,如同熟悉自己的衣物手脸,可这次回去,带着摄制组的人真的去找去看时候,也才实证地发现,田湖不仅不再是了那个田湖,而我,也不再是了那个年少的连科。寨墙是早就没了,连那时的一粒黄土,也都难以找到捧起。以为这册薄书中的“宋家大宅”,一定还在,可到了那儿,却连一块老砖也都不曾见着,只有一片新盖的镶了白瓷砖片的四方楼屋,敦敦实实、厚厚道道地竖在那儿。去瑶沟村找那两棵三人合抱不住的皂角老树,地方还在,树却没了,且那地方上,也是一片北方“新时期”的楼房瓦屋。拍摄也就拍了这些,扎扎实实,拍了中国三十年的乡村之变。有诸多遗憾,也有诸多意外之所见。而我,却在那几天的拍摄中,走到这儿,走到那儿,几乎没有找到一样我少年记忆中的物什东西。且在拍摄完了之后,那一夜我依旧和母亲睡在一间屋里,听她说东,听她说西,张家之长,李家之短。到了半夜十二点后,村里夜深人静,只有细风月光,在窗口响着亮着时候,母亲忽然又再次和我商量计议,说她已八十一岁,我也五十多几,一年一年,一岁一岁,人终归都要最后回到某个地方,说我家坟地那儿,都已相当拥挤,让我考虑考虑这个问题。我就考虑了这个问题,和母亲商量了这个问题。可在半夜睡在床上时候,却由此想着我的一生,想着这个名叫田湖的村庄,想着已经写完的《从田湖出发去找李白》的少年记忆,它有些什么意义呢?能有什么意义呢?是不是记忆正是生命存在的实例,我们的回忆,正是为了证明生命过程的美,和看不见的时间的物质与物理?寨墙没了,老宅没了,大树没了,河流干枯了;乡村正在城镇;少年已经中年,中年已经老年或消失。可那又能怎样?我们不是正是为了这些才要记忆吗?如果是,那就感谢我们曾经少年,曾经青春,曾经有过的有意义和无意义的少年和记忆的零七碎八。感谢消失;感谢存在。感谢变端和固有在时间里被风吹雨淋的那个仍叫田湖的村庄。 赞 (0) 相关推荐 师道强 | 我家老院的邻居们 往期回顾 · 我在碛口扶贫的两年半 · 为了一封邮件的投递 作者:师道强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大约七.八岁时,我家买下了孝义旧城边桥南大街门牌61号院内的三间西房.因窗户临街面西,所以夏天 ... 王灵|根(小小说) 文|王灵 编辑|燕子 图片|网络 黄昏时分. 刘小川骑着新买的摩托车停在自家老宅前的时候,刘家桥村"关于宅基还田"的全体村民会刚刚结束. 说是老宅,但因房屋早已倒塌,只剩半面土墙兀 ... 【“草木味道”散文有奖征文】悠悠枣树情/魏昆锋 周日回老家和母亲唠嗑,临走的时候,母亲给我掂了一兜枣,说让她孙女尝尝.我不知道这兜枣是她买的,还是从老宅的那棵老枣树上打下来的,母亲应该没有打枣的本事了吧. 老宅的灶屋后有一棵枣树,听父亲说是他爷爷也 ... 我与姑母叶嘉莹(二) 有关叶先生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公映后,最近看到网上有一篇文章,题为<〈掬水月在手〉导演十问:我想用空镜头抵达诗的本质>(又称<〈掬水月在手〉导演美学十问>). ... 老宅老树 作者/春和景明 [总 第198期] 特约顾问 李清湖(北镇市平安协会会长) 王桂兰(北镇市平安协会副会长) 邵萍(北镇市平安协会副会长) 老宅老树 作者/春和景明 作者简介 春和景明,本名李春忠,曾在中国海关< ... 我与姑母叶嘉莹(三) 1958年秋,我的"大爷爷"叶廷乂公去世后,这样一座占地面积约2000平方米的"察院胡同老宅",陆续搬进来了一些家族以外的人. 家父叶嘉谋是叶嘉莹先生的大弟弟, ... 韩振远:空寂的老宅院 曾经目睹游离在外的游子回到老家的情景,他们对故乡那份恒久不变的感情,对养育过自己老宅的痴情迷恋,让我为之感动,热泪盈眶.我理解他们的感情,自己却做不到,10年前,父母故去后,越来越不愿意回到老宅了. ... 陈之耶 | 故 乡 记 忆 故 乡 记 忆 [图.文/陈之耶] <献给妈妈的歌> 词曲:桑吉扎西 ... 曹国平:永别了,曹家老宅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高品质文学平台 你的移动图书馆 北官桥曹家之 永别了,曹家老宅 曹国平 一 公元二仟零一十八年十一月五日,早晨. 曹家老宅最后一处西屋残房,在阴冷的北风中伫立着,依稀是百年残梦未醒的样子,簇 ... 散文||老家的晒场 老家的晒场 老家附近,有一处占地约五百平米的晒场.从我记事起的八十年代,它已存在:在那个年代,它是非常重要的场地.撩拨起晒场上的那些记忆,总有一种怀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那些往事近在咫尺,又飘游于天涯 ... 中国传统民居一览04 13 海南洪水村茅草屋 洪水村,是一个保存完整的黎族民居村落,民居由茅草.草泥.竹竿组合而成,不过也已无人居住,不久的将来,想必也会消失. 14 蒙古包 蒙古包, 草原上一道靓丽的风景. 15 江山廿 ... 咱们村‖父亲的老宅/吴玉梅 编辑亚静 父亲的老宅 文/吴玉梅 父亲一生平凡,是社会底层最普通的一个老百姓,然而,在我的心中,在我们兄妹的心中,他是最高尚的,最伟岸的.他伟岸的如一座山峰,令我们以及他周围的人景仰与敬重! 我的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