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札记(二)
近了,近了,到了小镇尽头,村子还有几公里就到了。三轮车卯足了马力,“突突突”地驶向原野。在凸凹不平的乡村小路上,车子撒着欢似的上蹿下跳,车厢里我们激动的小心脏也快被颠出来。微微的细雨,夹带着泥土树木的气息,撒网一样迎面而来,清凉而舒坦极了。
车厢里除了我和妈妈以及俩孩子,还捎带了一男一女两个乡亲。他们都年过半百,神色凝重,尽管雨势渐大,雨水浸湿了花白的双鬓,在脖颈上汇成一股扭曲的细流,也不曾去拂拭一下。在乡下,这样的细雨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他们的心里早已是狂风暴雨,谁还在意这点小雨?
我们跟两人同乘当日的末班车从县城回来的。车子从县城驶出路过市郊的一片采石场时,被路边一人拦下来了。本以为跟平常一样,路人跟司机交谈两句便上车走人。可司机和路人在协商着什么,一直决定不下。我将车窗开得更大一些,探出头来想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车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脸膛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不太白的白衬衫,手里提着一个塑料手提袋,说话间偶尔眼睛望向路边的乱石。我看着貌似有些眼熟。
“你们三个人,可这只有一个位置啊,你让他们骑摩托车不行?”司机似乎很为难。
“你看遇到这样的事,我姐她心情很不好,坐摩托车我怕她不安全。”黑脸汉子嘴角抽动了一下,手里紧紧攥着塑料袋。
“我也想拉,现在车查得紧啊,连小孩算一个人头,不准超载。”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点燃了一支烟,向窗外探了下烟头,回头看了一眼我们的俩小孩。
我心里嘀咕着,怪道上车时连我不足一米二的小侄女也要收车费呢。
黑脸汉子没说话,半求救地望着司机,司机拿起手机打起来电话,“我帮你问问看到凉镇的车走了没有,能不能把你们载一段。到了凉镇,再回罗乡也不远了,找个三轮车带一下也不难。”
司机打完了电话,貌似结果并不离理想,只好失望地告诉对方,“凉镇的车走球了。”
“或者先拉我们两个人也行,我和我姐姐先回去,明天一早要赶车,他明天晚一步再走。”
双方陷入了沉默。我这时才发现车上连同我八个人,一直都没有人说话。
我想给出个主意,打的,可是一想到从县城回家时我提出要打的,就立刻被母亲严正否决了。妈妈那听似牙疼的语气,然后我明白这不是贵的问题,是奢糜,另外似乎少有县城打的回乡下的先例,我也就不好再坚持了。现在我提议让人拿自己打工挣得的血汗钱去打的,貌似不太合时宜。
盛夏的天气,车里本没有空调,陡然停下来,狭小的空间内又恢复了闷热和烦躁,我怀里一岁的小宝,大概是肚子饿了,也或许是因为燥热空气的不舒服,哇哇地啼哭和蹬腿。邻座的一位面容整洁的奶奶,见状逗小宝玩了起来,小宝被转移了注意力,停止了啼哭,车里除了小宝的啊哦咿呀之声,一片静寂。
“要不就挤挤算了。”一个中年男人打破了这死一样的沉的静。他的声音不大,并且带着不确定,但我估计大家都听见了,没人吱声,或许是默认,或许是在等待看司机如何回应。司机把拿着烟的手放在窗外,动也没动,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在思考。
我坐在前排单独的一个座位,回头看了看,破旧的座位上,除了我和孩子们,都是年纪较大的中老年人,最后一排的中间有一个空位。妈妈和侄女挨个坐,照顾侄女喝水吃东西,颠簸了一路又到了饭点,着实又饿又渴又累。
“干脆就挤挤坐上来吧,我们小孩空出一个位子!”我放大声地提议了一下,司机回头责备地看了我一眼,狠狠地抽了口烟,对外面人挥了挥手,“那就拉两个人,你先上来吧!”说着,司机又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现在查得严啊,要是交警逮住要罚款。”我忽然有点微微后悔自己的冒失多嘴。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飘起了雨,雨星扑在脸上有了一丝凉意。原来要下雨了,怪道天气闷热地厉害。我和妈妈交换了小孩,我抱着侄女,妈妈抱着我的小宝,正好空出一个座位。黑脸汉子并没有上车,他站在原地,翘首看着车子来的公路方向。车子在原地等了十多分钟,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被一辆摩托车送来了,伙同黑脸汉子一同上了车。妈妈这时惊讶地发现原来是认识的邻村人,同他们寒暄了起来。
车子终于驶离了县城,呼呼的凉风夹着雨星从车窗灌进来,热躁的空气终于消散了。妈妈同刚上来的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着,从他们言语的大概,我弄明白,这位邻村人正在县城的采石场做临时工。他的妹妹在外乡小厂矿打工,突如其来地塌方事故在当天下午夺去了她的生命,据说人还没往医院送就没气了。他们要急忙赶回去准备第二天早上起早乘船去看望亡人。车上的人们不胜唏嘘,有的安慰,有的给出主意如何向老板索赔,最后又议论能不能讨到钱,钱给亡人的儿子女儿怎样分的问题。
一路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车子不知不觉已到了镇上,远远的我看到了来接我们的爸爸,已经站在那辆饱经沧桑的三轮车旁朝我们挥手了。我们一家和邻村人都下了车,简单寒暄了几句,二话没说,大家一同上了三轮车。在我家乡,用来拉粮食肥料的农用三轮车,在乡间义务载人也很是常见,一路不管遇到谁,就算不熟的,简单吆喝两句,便上车走人。这也算是村里通向镇子里唯一的大型载人交通工具了。
三轮车浑身解数地左冲右突,上了一段陡坡,路过三五人家的村庄,引得一两只狗追着车子狂吠。车子路过绿油油的庄稼地,卫士一般高高林立的玉米,绿色厚毯一样铺开的花生,远处是一连片雨雾笼罩的小山。原野里很安静,三轮车的突突声,惊起几只鸟鹊。那鹊似乎被雨水打湿了翅膀,扑愣愣扇动着翅膀,却飞不高。它们的翅花白而宽大,尾巴呈微微的弧形散开,车子走远了,我看到它们,在庄稼地里,依旧扑腾着,似乎在觅食。傍晚,不是鸟鹊们该回巢的时间吗?
同行的两位邻村人早已下了车,消失在细雨飘洒的薄暮中。天色已渐渐黑了,我又有点后悔了,如果坚持乘坐出租车的话,早该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到家了,而且所有人都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座位,纠结、挣扎和等待那么久了。可是如果这样,我就看不到细雨中,那沾满露水的花鹊儿了。
颠簸了一天一夜,我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巢,那雨中的鹊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