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2015-2020诗歌精选60首

2015年：2首

《八十大寿》

母亲

在七十五岁生日这天

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一心想着办八十大寿

差了五年

我想这五年间

我要给母亲的手机一直充电

尤其在她生日当天

一定别忘了发祝福短信

然后我跑到另一头

拿起她的手机

回复一句

“谢谢儿子，

别忘了八十大寿！”

20150916

《爱过》

一切都结束了

我砌了个炉灶

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把十几年的情书烧了

居然做不熟一顿饭

甚至

烧不开一杯水

20150928

    2016年：4首    

《植物》

频繁出差

屋里的植物没人浇水

两三个月过去了

它还活着

长势喜人

没有一点枯萎的意思

这让一些诅咒我的人非常奇怪

他们知道凋谢有凋谢的理由

但只有我知道

活着有活着的秘密

20160102

《寻人》

母亲去世不久

我想写篇悼念文字

十几年的电子文档全都找齐了

我把“母亲”设为关键词进行搜索

几分钟后

电脑屏幕上打出来一行文字

“没有找到‘母亲’”

20160614

《铁》

在铁里游泳的

除了锈之外

还应该

有一些

铁一样的想法

20160725

《一只狗的前世今生》

你说

狗通人性

而我知道

一只狗的前世今生

就是

忘

忘

忘

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20161122

    2017年：14首    

《有些真相说出来并不美好》

——为磨铁“诗来闹春”诗会即兴而作

几十年上百年之后

等我们都成了灵魂

回想今天的聚会

也就是一堆魂灵

拎一把骨头

开车坐车骑摩拜单车

从四面八方赶来

席地坐在水泥、塑料和石块上

听几把老骨头

敲击自己的头骨琵琶骨排骨大棒骨

鼓捣出一些

咯吱嘎巴的声响

20170312

《夜》

这磨砂般的黑色

摸着就是舒服

安心睡吧

亲爱的

你腿再长

也伸不到这

黑黑的被子外面

20170301

《清明，湖面》

 

你看到的

是湖面上一艘艘游船

我看到的

是湖面上一只一只漂浮的鞋子

所有在夏天溺水而死的生命

此刻全都倒立着

脚在水面

身在湖底

20170325

《首领》

废旧的沙发

丢在荒野中的垃圾场

它并没有混在所有垃圾中间

而是被安放在芜杂混乱中

难得的一块

清静之地

看上去就像

垃圾们的

首领

20170404

《桃花》

清明无雨

我终于可以

一脚踩着柳絮

一脚踩着纸灰

在奶奶墓旁的万千桃花中

找到她手绣的那朵

20170408

《生命之河——悼亡母》

一个生命落水了

她的灵魂就可以

在整条河里

下一场雪

那些没了力气的

灵魂碎片

可以扶着

折射而下的

丝丝阳光

一步步

走到河底

躺上河床

我在岸边

回望这生命的逝去

老天会送来一片乌云以及一场雨

仿佛把一条河

整个儿举到天上

然后轻轻泻下

这时

我簌簌落下的泪水

整个儿藏在雨里

就像整个人

藏进了一条河里

20170422

《捉迷藏》

自从知道地球是圆的

我就把它当成一块石头

一直躲在它的背后

20170518

《酒鬼》

前面踉踉跄跄

飘来一个酒鬼

我手起刀落

定睛一看

鬼跑了

酒洒了一地

剩下一个肉坛子

不知是谁的

20170518

《人类史》

人类进化

从挺起胸直立行走开始

人类文明

用遮羞的几片树叶开始

人类历史

不过是

一些人扯下另一些人遮羞的树叶

一些人将另一些人重新打趴在地

20170708

《大数据时代》

 

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这是几千年来几百亿人的命运

是古人积攒下来的大数据

没有任何公式可以证明

心存敬畏者毕生坚守

狂妄自大者称为迷信

20170812

《一夜头白》

藏在心里的鬼

憋了几十年了

终于朝我的头顶

开了一枪

所有的乌鸦

全跑了

只剩满山

雪白的枝丫

20171019

《一车混蛋》

我在高铁上大喊——

“长这么大，谁没有被别人骂过混蛋？”

一车的混蛋默不作声

20171029

《秦腔》

在北京打工的咸阳女子说

她们村里秦腔唱得最好的

这几年全都死了

有的出车祸

有的上吊

因为他们唱的全是死人

唱的时间长了阴气缠身

到头来一个都没有剩下

现在村里再没人敢唱了

我说

是不是他们唱得太好了

人爱听

鬼也爱听

她使劲点头

并且不停地惋惜

唱得最好的那个女子

是全村最最漂亮的女子

常常听到她家里吵架

最后也给唱死了

她唱是真唱

她流泪是真的流泪

20171106

《我和世界的关系》

前半生

它一个劲地叫着

来吧来吧

我们凑得越来越近

我的眼睛越来越近视

后半生

它一个劲地嚷着

滚吧滚吧

我们离得越来越远

我的眼睛越来越远视

这真像是选美

它把我们一个个拎到眼前

一看不很满意

马上飞起一脚

将我们一个个

踹出门外

20171229

    2018年：15首    

《如此残忍的生命回放》

 

死刑犯

被押赴刑场

行刑者

举枪

“啪——”

一枪毙命

一位母亲

排队缴纳子弹费

有人把上述过程

全部记录了下来

影像倒放时

我们看到一位母亲

含泪买下一颗子弹

找来杀手

朝自家孩子的后脑勺

“啪——”就是一枪

20180518

《夜归》

一盏一盏

依次打开

每个房间的灯

那些在黑暗中住着的灵魂

你一开灯就会顷刻间将它们

全都赶走

所以

开灯不能开得太快

好让那些灵魂

从容地

穿上隐形衣

并且

有尊严地离开

20180118

《真爱》

爱过的一切

如水中的倒影

晃动着的

是记不清的

静影沉壁般的

是忘不掉的

风

翻动一页一页水面

等你喊“停”

20180118

《那些过早死去的孩子们》

坟太小

小到

大风刮上几次就抹平了

小到

大人们念叨几次就忘光了

这些

短短的命

这些

小小的鬼

20180405

《痛苦典当行》

我开了一家当铺

专门收购痛苦

因为我相信

痛苦值钱

刚一开张

门庭若市

人们在这里放下痛苦

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出门

第二天

人们发现了惊天秘密

把痛苦全都典当出去的

一出门就会飘飞起来

浮在半空无法落地

因为地上没有影子

典当了一半痛苦的

走路飘忽不定

再无法站稳脚跟

地上的影子时有时无

让人搞不清是人是鬼

典当了少量痛苦的

一会儿头晕

一会儿心跳加速

走路频繁摔跤

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第三天

我的当铺

再次门庭若市

那些典当痛苦后

加倍痛苦的人们

用双倍的价钱

从我这里

赎回了他们

最初的苦痛

20180326

《生命之间》

寒冷的冬天

她把瑟瑟发抖的婴儿

抱在胸前

为他取暖

仔细看时

她抱着的是一块火红的木炭

她在给自己取暖

瑟瑟发抖的是

那一团

火焰

20180206

《各路神仙》

回到家里

他发现财物被洗劫一空屋里狼籍一片

佛祖耶酥伟人像关公财神爷和转经筒

供奉的各路神仙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地

不知道是谁破门而入痛扁了他们一顿

还是趁着家里没人他们自己干了一架

20180701

《知青》

 

握一只口琴

他对着黄土高原

吹了三天三夜

直到一道道山梁上

长出来一排排琴孔

20180714

《一个人无数次经过一座车站而不下车》

 

他在一张纸上

一次接一次地

画一条线经过一点

画的次数多了

他发现那条线

变成了一条铁轨

经过的那个点

变成了一座车站

20180622

《方便天》

什么时候

也能把天

像做方便面一样

做成方便天

饿了

泡上一碗

眼前

马上就有了

一大片蓝天

20180904

《白骨精》

早点成一堆白骨躺在地下多好

那么安静

虫子们咬不动了

全都四散而去

只剩下时间

在黑暗里

和我抵足而眠

先是别人全都忘记了我

然后是你渐渐忘记了我

此刻我正握着时间的手

一点点忘掉自己

20180926

《我们听到的黑暗与悲伤》

一根

盲杖

是大地这张唱盘上的

一枚

唱针

20181012

《梦》

船马上要开了

去年你就是

坐这班船离开的

现在

我也坐上了这班船

站在船舷边

看着岸边

送别的人群

我朝他们挥手

突然发现

我也站在岸边

登上船的

只是我的灵魂

船已经开了

我大声喊着

我岸边的身体

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可他听不见

船上和岸边所有的人

全都听不见

20181105

《四十年》

四十年了

是一个时代

如果是一个人

四十岁了

我会建议他

做一次体检

20181218

《湖》

记忆的湖底

有许多尸体

你想

它们就会

浮上来

你很想

它们还会

翻转身子

你不想

它们就会

永远沉底

20181223

    2019年：11首    

《世界文明》

 

白人

雇佣黑人

在世界著名的博物馆里

看守那些从黄种人那里抢来的宝物

2019-03-31

《当——》

钥匙

一不小心

碰了一下铁栅栏

当——

它发出一声

清脆的回响

那一刻

我发现

不锈钢也是液体的

并且

深不见底

2019-01-22

《地铁车站》

地铁出口

扶梯上方

一只摄像头

正集中火力

冲着我们

扫射

我们一个个

挺身向前

慷慨就义

然后

鬼一样来到这

地面上的人间

2019-06-21

《笑面佛》

每次坐在朋友们中间

我都笑而不答

“南人呀，你就是个笑面佛。”

我笑而不答

你们说高兴事

我笑而不答

你们说寻常事

我笑而不答

你们说伤心事

我笑而不答

无数次遇见大佛小佛男佛女佛

泥塑木雕一般

只有笑容

没有笑声

“你不说话，又没人当你哑巴”

世间没有哑巴佛

世间的佛全是哑巴

2019-06-14

《诗人写什么》

伤疤可以写好久

伤疤好了还能写疤痕

而疼痛

就在此刻

2019-6-23

《巴黎圣母院》

一场大火

折断了人类用了800多年的

一根天线

2019-04-17

《老猫传》

老猫在老家

跟爷爷最好

爷爷种地

猫也跟着

狗一样忠诚

有段时间

爷爷奶奶进城养病

老猫独自在家

东家找点吃的

西家找点吃的

回到自家院子

像狗一样

睡在院子中央

爷爷奶奶去世后

老家很少再有人去

只剩老猫独守院落

有一次打架

大败而归

受伤的老猫

躺在自家没人住的院子里

舔着伤口

再后来

老家的院子

年久失修

已然凋敝

有人发现

在院子中央

一堆枯草上

一只老猫

舔着伤口

尸体已经干枯

2019-05-23

《意料之外》

我使劲擦着

窗户上的灰尘

不小心擦掉了

满天白云

2019-08-21

《约好在扁桃体见面》 

她说

她和老爸

都容易扁桃体发炎

发作起来十分厉害

老爸不在了

但每次疼起来

就想到老爸

她感慨道

这叫遗传

我说

你应该为此

感到高兴

你一疼

就等于

老爸又想你了

老爸又叫你了

并且约好了

在一个叫扁桃体的地方

见上一面

2019-06-23

《命如蛐蛐》

出差

经过许多城市

那里都有同学好友

我从不打扰

他们如我一般

命运如蛐蛐

一天到晚

啾啾

啾啾

我再去打扰

他们就会

啾啾啾啾啾啾

啾啾啾啾啾啾

2019-08-02

《晚安》

忙完手头的事才能睡觉

我先将卧室的灯打开

在我睡下之前

我想让这些光

替我先躺会儿

2019-08-26

    2020年：14首    

《南泥湾》

自制口罩

自制护目镜

自制防护服

大武汉成了南泥湾

2020-02-03

《南极》

有消息称

目前

只有南极洲

无新冠病例

这真是一个搞笑的消息

南极至今无人居住

但又是一个温暖的消息

企鹅没有一只感染

2020-02-28

《200亿元》

民航局官员称

因为新冠疫情

机票退票的票面金额

已超200亿元人民币

这些本来在天上飞的钞票

现在全都坠落尘埃

变成了米面油

变成了水费电费煤气费

变成了口罩手纸84消毒液

有的甚至变成了

挂号费医药费丧葬费

从此再没能飞起来

2020-03-03

《病毒将消灭我们每个人的身份》

洗手

消毒

洗手

清毒

洗手

消毒

40多天过去了

今日间发现

我的手机

已经认不出

我的指纹

2020-03-05

《传播学》

高层

到基层

走访底层

底层

在住宅“高层”

向走基层的高层高喊

“假的，

“假的，

“都是假的！”

是啊

平日里

高层了解底层

全都通过“人传人”

这次直戳基层

恰好被住在“高层”的底层发现

底层直接摘了口罩

直接空气传播

“假的，

“假的，

“都是假的！”

“假的”真话

如“病毒”一般

传得

又快

又准

又狠

迅速将

走基层的高层

“感染”了

2020-03-07

《山水》

泡一杯龙井

泡一杯普洱

泡一杯正山小种

全都喝下去

浙江云南福建的山山水水

全都稀释开来

全都流淌到

我的身体里

我以此训练我的

胸怀天下

20200630

《半面人》

口罩戴久了

我们都成了

半面人

半条命活在明处

半条命活在暗处

2020-04-08

《刺》

因为高血糖

每日用针头

刺破手指

取血

验血

一个月后

医生告诉我

别那么频繁

一周两次即可

可我不放心

还是每日照旧

取血

验血

查验数值

仿佛这条命不是我的

时不时要查一下

归还日期

2020-09-26

《糖衣炮弹》

得了糖尿病后

才发现一个秘密

那些

好吃的

好喝的

一日三餐

各种饭局

原来藏着

许多狙击手

你敢多吃

它们就会射击

日积月累

终成正果

如今我手握确诊结果

耳畔一阵阵响起

子弹炮弹的呼啸——

乒——

啪——

嘟嘟嘟 ——

轰——

哒哒哒——

这出乎意料的结果

居然让我有了一种

英雄气概

能走到今天

我也是穿越枪林弹雨而来

2020-09-02

《水落石出》

人的前半生

水分日渐充盈

潮水一天天涨起来

落花倒影

过往的船只

搅动心灵

人的后半生

水分日渐消退

潮水一天天落下去

骨头，结石，真心话

鹅卵石一般

粒粒显现

2020-09-04

《1917年的草地》

草地上

一个士兵死了

另一个士兵抱着他

风吹着士兵的头发

像吹着一块草皮

2020-10-05

《动静》

真想停下来

安静地听一首歌

把心中的灰烬点燃

然后再把这死灰复燃的大火

扑灭

2020-10-11

《有那么一刻》

下雪了

趁着没人

我在雪地上小跑起来

像只开心的小狗

转过墙角

看到另一个人

也像小狗一样

欢快地奔跑

四目

相对

我们

不约而同

迅速恢复了人形

2020-01-06初稿

2020-11-28修改

《尘埃里的生命》

 

秋天的落叶

铺满大地

踩在上面

有骨折的声响

每片叶子

都是一只听筒

2020-11-28

作者简介：

南人，男，江苏泰州人，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黑白真相》《致L》等。获磨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奖；《致L》获《诗参考》杂志第二届十年优秀作品奖、中国诗歌30年优秀长诗奖。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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