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中石先生的字里字外 | 四绝
伯寧
才能之士,若能兼通数艺,往往会被冠以“三绝”、“四绝”之类的美誉。唐人郑虔,诗、书、画皆能,人称“三绝”,近代吴昌硕,人称诗、书、画、印“四绝”等等。史上能得到此等荣誉者,并不多见。盖独善一艺者易,兼善数能者难。欧阳中石先生兼擅多门,在所涉领域皆有所成,被称为戏剧家、书法家、教育家等等。有意思的是,他也获得“四绝”的称誉。细查此语由来,乃出自于启功先生。一九九一年年初的一天,李永悌将军携夫人吕东秀女士来欧阳先生家小坐,并送上册页,请欧阳先生留下墨宝。因诸事繁忙,直到年底欧阳先生才写满这个册页,“缴了卷”。他在册页后面题了段跋,叙述原委:“中石诗不工,画不似,字更拙,皆玩笑之间戏谑而已。永悌将军、东秀大姐示此册命涂,恐不能竟,遂三者俱下,庶几可以缴卷,然后付丙,可不置惜也。羊首受命,羊尾缴卷。中石再拜。”
欧阳中石先生为李永悌将军册页题诗作画先作画,再因画题诗,然后书于册页,皆须动用情思,非简单抄录唐诗宋词应付之类,这可能是延迟缴卷原因之一吧。李将军得到册页喜出望外,原来只想请欧阳先生随便留点书法,没想到,此册页不仅每一页都留下了欧阳先生的手迹,还是字斟句酌的自作诗。不仅有书法,还有写意画,皆情趣盎然。李将军得此,心里十分高兴:“岂敢付丙(烧掉),宝惜还来不及呢!”
欧阳中石先生题画诗《嘲蟹》李将军十分喜欢这个诗书画兼有的册页,多次将这个册页展示给朋友,与友人共赏。有一次,去拜望启功先生的时候,李将军也照例带上此册页给启功先生看,并请启功先生题字。启功先生观赏完毕,欣然命笔,先为册页题签“中石四绝册”,而后又题写了一首“四绝”诗。因册页内无空纸,启功先生就在册页首页空处题写:“三管齐挥书画诗,丹青之外见奇思。郑虔应逊今贤博,檀板轻敲乐句时。”诗后启功先生自注云:“韩退之问牛奇章歌板之说,对曰:'乐句。’退之叹赏。中石先生并善按拍,可称'四绝’。戊寅正月启功僭书册首。”戊寅年,推算起来应是1998年,也就是说,欧阳先生册页“缴卷”之后六、七年之后,启功先生才在上面题了字。
启功题《中石四绝册》一个册页,可以看出老一辈知识分子丰富的知识涵养和谦逊的态度。启功先生借郑虔、韩愈之事称欧阳先生“四绝”,顺手拈来,贴切自然。启功先生长欧阳先生十六岁,而因无余纸,只好题诗于册页前面,为此,他以“僭书”表示歉意,并请“中石谅之教之”,一个长者谦谦君子之态令人感佩。而欧阳先生对自己的大作也是用“不工”、“不似”、“拙”来自称,认为涂鸦之作,可以烧掉,不足“置惜”,可见自嘲自谦的虚心。
欧阳中石书及启功题跋启功先生称欧阳先生的四绝,是书法、绘画、诗歌还有京剧。书法自不必说,而诗词曾受教于顾随、顾谦兄弟。说起绘画,欧阳先生小时候曾跟随齐白石老先生学过写意画,画作虽寥寥数笔,而气韵生动。而齐白石也是启功的老师(启功有文章《记齐白石先生轶事》),早时更是以画知名,所以他对欧阳先生的画是了解的。至于对于欧阳先生擅长京剧,启功先生有亲身感受。
启功题欧阳中石书《四绝诗》欧阳先生和启功先生二人相识于1951年,当时启功先生是辅仁大学中文系的老师,而欧阳先生是辅仁大学哲学系的学生。有一次,欧阳先生登台演出京剧《击鼓骂曹》,扮演祢衡。启功先生在后台画布景。节目演完后,启功先生说,要找“祢先生”,欧阳先生来到后台,启功先生问:“你是'祢先生’?”答:“是”。“你演得像我表叔奚啸伯。”而奚啸伯正是欧阳先生的恩师。欧阳先生说,在书画、戏剧、音韵等方面,他从启功先生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启先生还将他珍藏的谭鑫培标有音韵的京剧剧本《击鼓骂曹》,复印送给欧阳先生。欧阳先生1975年的时候还曾经将所藏张裕钊的书法作品请启功先生题过跋,启功先生写了一段很有见地的文字,收在《启功丛稿·题跋卷》之中。而后来,欧阳中石先生晋升教授职称,启功先生亲笔写推荐信予以推举。
1981年欧阳中石先生与启功先生合影(杨佐桓摄)除了写过册页,欧阳先生早些时候,还为李永悌将军写过一件横幅,时间是1990年。其中的诗句为:巴山佃农李永悌,少年参军十六岁。革命不顾死与生,三登雪山过草地。红军挥戈三山倒,普通一兵一分力。年老离休卸征鞍,放下刀枪拿起笔。佳日晨窗佳夕灯,妻画夫书乐无比。奇缘幸逢元白师,授我真诀破神秘。三年临池觉有进,展出谬蒙观者识。领导群众多勉励,更觉启老善点石。从今用功三十年,暑往寒来不停息。相将携手弄晚霞,百岁学生再考试。在诗后,欧阳先生有一段题记:“启老捉刀,原作极为精到,李老觉得多有谬赞,改成第二稿见示。老师、将军大作,焉敢造次?然师命、军令皆不能违拗,只得勉难如属,诚惶诚恐,罪过罪过!斗胆报命,改如上,敬侍垂训。中石恳恳再拜。一九九零年八月十四日。”
1990年欧阳中石先生为李永悌将军所作及二十年后的题跋事过二十年之后,2010年欧阳先生又看到此作旧稿,不禁唏嘘感叹,并援笔题跋。原来,启功先生曾为李将军写过一首诗,李将军觉得多有夸奖,就做了修改,成第二稿,交给欧阳先生过目。欧阳先生觉得师命军令难违,就改动数字,重新书写一过,就是现在的这首诗。只是不知道启功先生的第一稿、李永悌将军的第二稿原作是何模样,不然,三者对照,定有可以言说的话题。而将军、老师、学生之间,文武相接,师生互动,诗书切磋,翰墨往还,相知相惜,亦堪称一段文苑佳话。
2010年欧阳中石先生重睹旧作后题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