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一番话,道出选材难题:人才该用其“德”还是该用其“才”?

燕易王刚即位,身旁就有人进言:“武安君是天下闻名的无信之人,大王以万乘之国君主来迁就他,在朝堂之上尊崇他,这不是向天下人展示与小人为伍吗?”父亲燕文王刚去世,齐人就趁机入侵,侵占了燕国十座城邑。为此,燕易王之前高规格接待了苏秦,拜托他出使齐国,为燕国讨回这十座城邑。

此时燕人所提到的“武安君”,既不是“杀神”白起,也不是为赵国强延寿命的李牧,正是当时风头正劲的纵横家苏秦。苏秦原本是周人,传说是鬼谷子的学生。早年周游列国,却多处碰壁,很不得意。后来游历到燕国,成功说服了燕文王,从此开始转运。在燕国支助下,苏秦说服其他五国,成功合纵,并被赵囯封为武安君,迈上了人生巅峰。可数年过后,世人慢慢发现所谓的“纵横家”都是些精通权变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点都不讲究信义。从此以后,苏秦声望逐渐降低。如今趁新王刚即位,那些看不惯苏秦的人趁机诋毁他,试图要扳倒他。

在做太子时,燕易王就已听说过苏秦的诸多往事,其实对他早有看法。因此,身边人这么一怂恿,燕易王对苏秦的态度大变。在苏秦从齐国返回之时,燕易王故意没替他准备下榻的馆舍。

在齐国时,苏秦顺利地说服了齐宣王,让齐人归还了侵占燕国的十座城邑。当他兴匆匆返回燕国准备报喜之时,却没想到燕人突然降格以待,内心顿时“咯噔”了一下——一定是有人在燕易王面前说他的坏话了。

突遭意外,苏秦脸上却不动声色,冷静地求见燕易王。

虽然对苏秦已生成见,可毕竟这次苏秦负有使命,燕易王不得不接见了他。


在交待完这次出使成果后,苏秦没有离去,主动挑开了话题:“下臣本是东周卑贱之人,刚来朝见您时,并无些许功劳。可您却亲到郊外迎接,让下臣显赫于朝庭。如今下臣出使齐国,为燕国取回了十座城邑、立下了大功,可您却不再礼遇下臣。这一定是有人在中伤下臣,说下臣不讲信义。”

停了一会,苏秦看了看燕易王,继续说道:“其实,如果说我不讲信义,这倒是大王之福!”

乍一听这话,燕易王眉头一皱,露出了不悦的脸色。

可苏秦不管不顾,接着问道:“如果下臣能像尾生一样守信,像伯夷一样廉洁,像曾参那样孝顺,以如此高尚的气节来侍奉您,那样可以吗?”

尾生是位重情守信的士人,为等待私奔的情人,不惜抱着桥柱被大水活活淹死;伯夷是廉洁士人,因为不赞同周武王伐商,誓言不食周粟而死;曾参是个大孝子,为了养奉母亲,长年不愿远游。这些讲究信义的高洁之士,哪个人主会不喜欢?见苏秦这么问,燕易王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可以!”

苏秦却说:“如果士人都像曾参一样孝顺而不愿远游,那您又能派谁到齐国出使呢?如果人人都像伯夷一样宁死不食周粟,谁又愿意步行千里来侍奉弱小而处于危境的燕国呢?如果人人都像尾生那样讲究信义,那谁又会替弱小燕国壮大声势,取回十座城邑呢?”苏秦一连三问,最重要的就是最后一问——这次出使齐国,如果不是苏秦故意夸大燕、秦结盟的威力,齐宣王真不一定会这么痛快地归还燕国十城。

听到这,燕易王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见此情形,苏秦赶紧趁热打铁:“况且那些讲究信义之人,追求的不过是自我完善,而不会锐意进取。下臣母亲还在周地,之所以远离老母来侍奉君王,就是要寻求进取之道。您或许是自我满足的君王,下臣却是锐意进取的大臣,这恐怕就会导致忠诚太甚而得罪君王!”


听到这,燕易王坐不住了,赶忙打断苏秦:“忠诚守信还能有什么罪过?”

见燕易王不信,苏秦就讲起了一个故事:“您还不知道忠诚守信也会招来罪过吧!下臣邻居有位在远方做官之人,他的妻子与人私通。一次,她丈夫要回家了,她的情夫为此担忧不已。可这位出轨的妻子却说:‘你不要担心,我已准备好毒酒等着他呢!’两天后,丈夫回到了家,妻子便让家中小妾端来毒酒送上前。小妾知道这是毒酒,送上去就会毒杀男主人,可说出真相就会让女主人被驱逐;两难之下,小妾就假装跌倒而摔了酒杯。可不明真相的男主人见了,勃然大怒,竟将这位救他命的小妾给鞭笞了一顿!小妾的跌倒,在上救活了男主人,在下避免女主人被驱逐;可如此忠心,仍然免不了毒打,这就是因为忠诚守信而获罪啊!”苏秦这个故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故事中阐述的道理,却人人都能分辨其中曲直。

讲完故事后,苏秦停了停,继续说道:“如今下臣的处境,正如这位小妾相似。下臣现在侍奉您,正是努力壮大信义并让燕国获利,可却因此而获罪——下臣恐怕今后来侍奉您的士人,没谁再敢主动担责了。况且下臣这次游说齐国,并不曾采取欺诈手段。只不过那些游说齐王之人没有下臣的话有说服力,所以即便他们说得天花乱坠,齐人也不敢听从罢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燕易王再也不敢怠慢,向苏秦致歉道:“请先生还住到旧日馆舍中来吧!”经历此事后,燕易王就对苏秦更加优待了。

作为战国有名的纵横家,苏秦能以一番言辞重新赢得燕易王信任,令人叹服。不过,这次本来就是燕易王有失:苏秦替燕国出使要回了十座城池,燕易王却听信谗言而不相信他,今后谁还敢替燕国做事?

不过,战国周游列国的士人,确实大多精通权变之术,并不会愚忠于某一人或某一国,更不会坚守所谓的信义来让自己言行受到约束。可这些常年游历于多国的士人,却往往能颠倒乾坤、翻江倒海,能量大得惊人。

那么这些不讲究信义的士人们,究竟值不值得重用呢?


其实,早在春秋晚期时,传统信义就已遭到质疑了。在鲁昭公被“三桓”驱逐、死在晋国后,晋人史墨就如此评价此事:“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既然历史已进入了城头大王旗不断变幻的乱世,让天下士大夫愚忠于某一国或某一君岂不荒谬?

公元前505年6月,鲁国正卿季孙如意去世。季孙如意,正是当年驱逐鲁昭公的罪魁祸首。当鲁昭公在列国间流浪之际,是季孙如意代行国政,充当了“摄政君”的角色。如今季孙如意一去世,他儿子季孙斯威望不足,家臣阳虎就趁机侵夺了季氏大权。夺得季氏家族大权后,阳虎又进一步借用季氏势力,控制了鲁国国政。

公元前504年,在周王畿讨伐王子朝之乱过程中,阳虎公然驾凌于“三桓”之上,对“三桓”家主颐指气使。不过,阳虎虽然气势压人,却在最终夺权时功亏一篑,被“三桓”家族联手赶出了鲁国。逃到齐国后,阳虎先被齐景公囚禁;但随后他又逃脱,来到了晋国,被赵鞅重用。

听说赵鞅重用了阳虎,儒家教主孔夫子不由得长叹一声:“赵氏一族,恐怕会有祸患了吧?”在孔夫子看来,阳虎不忠不义、阴谋弑主篡位,是位十足的奸臣。赵氏重用这么一位奸臣,还不是引狼入室?

可赵鞅却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阳虎曾阐述过自己的为臣之道:“主君贤明,就一心一意地辅佐他;主君不肖,就以奸伪去试探他!”阳虎能力极强,所谓信义,在他眼中并非不可逾越的界限。如果人主能力能驾驭阳虎,阳虎就是一位得力干臣;如果人主能力不如阳虎,“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阳虎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赵鞅对自身能力也极为自信,所以他胸有成竹地说:“阳虎确实会竭尽全力来窃取政权,但我也将竭尽全力来保住自身权位!”

后来,阳虎成了赵氏麾下一员干将,辅佐赵氏越来越强大,几乎成为一代霸主!


相比较于阳虎,战国周游列国的士人显然没那么激进:他们虽然不会固定效忠于某一个国家,也不以信义作为约束自身行为的法则,但他们还不至于刻意去窃取他人政权。

对于处在丛林法则下的东周列国而言,到底这些游走之士值不值得重用呢?

信义,是个人品质中的“德”;能成就事业,是个人品质中的“才”。春秋战国时代,游走于列国之间的士人,很多人都具备出色的才能;但从他们所追求的是个人富贵权位来看,战国游走之士的德行往往有所缺失。

对人主而言,当然是希望能启用德才兼备的人才。可在“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的乱世之中,如果坚持用人必须德才兼备的话,恐怕正如苏秦揭示的那样,坚持信义的人才就未必能被人主所用了。

有关“德”与“才”的争论,直到今天依然存在。

现代管理思想中,往往将人才划分成四类:第一类人是有才能而又赞同组织理念的;第二类人是有才能而与组织理念存在差异的;第三类人是没才能而赞同组织理念的;第四类人是既没才能又不赞同组织理念的。这样的划分,某种程度上就是将古人所提倡的“德”加以明确化,改成是否认同组织理念。通常的原则,都是提拔重用第一类人,雇佣第二类人,重点培养第三类人的能力,坚决淘汰第四类人。可当组织遭遇困难之际,不管有才还是无才,首先被淘汰的都是与组织理念不符之人。

不过,所谓“德”或“理念相符”对于人才的使用而言,果真需要占据主导性地位吗?

战国时代,秦献公以后的每代秦国国君都重用了不少游历之士。历代秦君重用的游历之士,大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德之才,更不是与秦人文化、理念完全相符的人才。可秦人重用这些人才后,不但彻底改变了秦国,还在最后完胜其他六国、夺取天下,这难道仅是偶然吗?正是商鞅等游历之士的到来,彻底革除了秦国旧弊,才让秦国踏上了持续发展壮大的道路!

更何况,有“德”的贤人却未必能成就事业。正如苏秦所说,信义是个人操守,而成就事业需要有永不满足的进取心。而这种永不满足的进取心,无论对一个国家还是个人,都是走向成功的必备素质。缺乏进取心的贤德之人,能辅佐组织或国家走向成功的几率又有多大?

在人才流动异常频繁的春秋战国时代,往往“得一人则国兴,失一人则国衰”。究竟该以什么标准来使用人才,直到现代文明中依然没有定论。龚自珍说过:“不拘一格降人才!”可究竟怎样才算是“不拘一格”,不同人在认识上都存在着巨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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