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之味》导演鹏飞:人与人之间的融合才是最动人的
青年导演鹏飞继处女作《地下香》后,拍出新作《米花之味》重返威尼斯,这是一部与众不同的傣族题材影片,本次专访主要就《米花之味》进行了相关提问。
导演鹏飞
影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是什么刺激了您要拍成电影?拍摄时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鹏飞:我在云南体验生活一年,从昆明开了两天车来到中缅边境的一个县城,住在县城旁的一个傣族寨子里,过了一年山民的生活。很快,我和一些孩子就成为了朋友,当然,也有很多老人一直认为我是人贩子,他们警告寨子里的孩子我会吃掉他们的眼睛,这种怀疑保持了大概半年。但我还是和他们偷偷上山砍竹虫活吃,或到溶洞里探险,电影中小女儿问溶洞里的怪声是不是野人发出的,就是孩子真实的话语。我们在一起做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仿佛把我带回了儿时。
他们大多是留守儿童,但并不像我想象中,或是报道中的那样。他们开朗,也很懂事,喜欢和我聊天。直到有一天,学校里组织关爱留守儿童活动,他们收到了爱心叔叔阿姨送来的礼物,但一些孩子却失落了起来,我印象很深刻的一幕是,一个孩子抱着礼物,一个叔叔和他说“别难过,留守也没关系,我们会常来看你们的”,之后这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原来我就是留守儿童”。
随后我在剧本中写下了几场戏,“关爱留守儿童”的横幅立在操场领奖台中央,孩子们顶着大太阳等待关爱,校长长篇大论,一个孩子吃不消,晕倒…妈妈接孩子和同学回家,谈及手中的礼物,孩子回答“我们是留守儿童,才有礼物”… 有看过片子的朋友质疑“孩子会说出“留守儿童“这样的字眼吗?这里有点生硬”,我认为是的,生硬就对了,因为这不是孩子能说出的,是我们给孩子扣的帽子。关爱当然是好的,但用力不当,容易敲醒孩子们的童年。
还有一个感受比较深刻的是小地方流言蜚语很多,尤其对外来人和返乡的人,剧中的母亲,一部分就是参照当地真实的人物所设定。她要忍耐寨子里的指指点点,还要慢慢接近很久没有关爱的孩子,更要抉择她与孩子何去何从。我很喜欢英泽塑造的母亲,内心的冲撞压在冷酷的外表下,看似没有什么表情,内心不知道有多少话想说。出演女儿角色的小演员的爸爸在山东打工,我有一次问她是否思念父亲,她说一点也不。“以前爸爸回来后你会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我不喜欢和他说话。我和他也不熟。”当戏拍到三分之二时,英泽告诉我,叶不勒(指小演员)悄悄告诉她,她想爸爸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受,描述多了我会觉得有些肉麻。只是觉得两个人都在相互偷看,偷看那份爱与内疚。基于这种感觉,电影慢慢形成了。
云南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当初到了取景地是怎样决定影片的亮丽的色彩基调的?
鹏飞:首先云南被誉为“七彩云南”嘛,再加上少数民族的特有风俗的颜色,就构成了电影中的色彩,我认为反应社会问题的题材不一定就颜色要灰暗或者单一,反而美的仿佛是油画般的景色内藏有的问题才更令人回味与惋惜。
这个故事又是一个很当下的中国社会课题,留守儿童与外地打工成人之间的矛盾,对这个问题您的处理比较柔和,为什么用这样迷人温和的笔触?
鹏飞:这个我觉得就像颜色一样。我看过不少反应社会议题的电影,或偏乡,或小镇,或压抑,或愤世嫉俗。这样的电影很多了,不少我一个。我在写剧本之前也看过一些关于回乡与留守题材的资料,太过煽情,母亲与女儿相见,全是眼泪。这与我在云南体验到的不太一样。我觉得以上两种方式都离得描述对象太近,我选择退后几步,静静观看,或者说偷看他们的生活。以无奈的生活中幽默的瞬间,平和的瞬间,来展现这个故事。
影片更重要的是反映母女之间的和解,尤其是结尾母女二人祭拜石佛跳孔雀舞更是非常传神,是怎样想到这个结尾的?
鹏飞:少数民族都能歌善舞,我在云南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在唱歌跳舞,不管是用于庆祝,或是祭祀。我觉得舞蹈对他们来讲是神圣,深情的,在舞蹈面前,言语是匮乏的。出于这种想法,结尾我没有想很久,一开始写剧本就决定用舞蹈来描述母女间深情且神圣的情感,让我思考很久的是在哪里跳这个舞,田间?寺庙?溪旁?竹林?…都不够好,最后我想到了我经常去的那个溶洞,1.2亿年前形成的溶洞,那时还没有人类。这个溶洞我下去过7-8次,前两次是和孩子下去,后来我开始喜欢自己下去呆着,在那里我的心异常平静(淡季,游客不多),它让我感觉到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更让我反思人类只是宇宙一瞬,但我们在做着什么。
开发旅游后的溶洞石佛不能再祭拜,好吧,闯过锁住的铁门也要在这里祭拜,就像母女要闯过内心带锁的门一样。就在这里为佛祖,为彼此跳舞吧。
这个结尾在我看来有双重意味,首先是母女和解,其次是外地打工回来的叶楠逐渐回归自己的民族文化,到结尾完成,导演是如何理解这条回归民族文化这条线的?
鹏飞:我之前读了一些关于人类历史的书,浅略的了解到从采摘到游猎到农耕到组成国家的变迁中,不变的唯有民族,就算下一次基因突变到来,我想民族也不会改变。我是借傣族思考汉族,历史无法假设,工业革命后全球西化,我感觉我们周围除了语言和文字外,不剩什么汉文化的东西了,好像连思维方式有时也推崇像西方学习,如果说现在全球文化慢慢在大融合,但我觉得依然留有自己的民族文化会更迷人。在云南时常常参加婚礼,傣族或佤族的一对新人,穿着西装婚纱给佛祖磕头,然后晚上升起篝火打歌(跳舞),看到这些我有点说不出自己的感受。
通过《米花之味》,您最想传达的是什么?
鹏飞:影片绝大部分在讲社会问题,但最后两主人公进入溶洞后,我希望观众能把前面发生的事都暂时忘掉,铁门进不来,飞机飞过,孩子去世,两小孩偷东西等等,都忘掉。我希望到溶洞后,结合这个大自然,能得到一种升华,一种反思。人类一瞬,溶洞外的我们到底在做什么,社会议题也好,宗教问题也好,历史进程也好,但在这一刻只有人与人之间的融合才是最动人的,就算这只占影片的两分半钟。其实我还拍了一场戏,拍母女的背影艰难的爬着楼梯,走向溶洞出口,但最后我没有加进去,我不忍心戳破这份美好,即使这个舞蹈其实只是曾在母女脑海中出现。
您曾经做过蔡明亮导演《郊游》的编剧,在《米花之味》中甚少感受到蔡明亮的风格,不过还是想问一下,蔡明亮对您的电影创作产生过哪些影响?
鹏飞:我与蔡明亮导演工作了5年左右,他的电影观对我影响很深,包括从视角,美学,到态度,认知。这是个潜移默化的过程,我也试图在此基础上找到自己的路,前几天一本书中的一句话好像还挺符合这个电影观,“人生是严肃的,艺术是欢快的。”这快乐不单是心情上的愉快,更是用影像来表达自己内心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吧。
|原文首发于《看电影》威尼斯-多伦多电影节会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