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面

见过世面者,常常瞧不上没有见过世面者,世态如此。
杨绛《天安门上的一次观礼》一文记录了自己1955年五一劳动节天安门广场观礼事。清晨,其兴冲冲上了指定车辆,同车有三个戴红条的女士,都穿一身套服,“窄窄腰身的上衣和紧绷绷的短裙。她们看来是年常戴着大红条儿观礼的人物。下车后她们很内行地说,先上厕所,迟了就脏了”。戴绿条子的杨绛,也自讨没趣地跟了过去,“我正在小间门口,出于礼貌,先让别人。一个戴红条儿的毫不客气,直闯进去,撇我在小间门旁等候。我暗想:‘她是憋得慌吧?这么急!’她们一面大声说笑,说这会儿厕所里还没人光顾,一切都干干净净地等待外宾呢。我进了那个小间,还听到她们大声说笑和错乱的脚步声,以后就寂然无声。我动作敏捷,怕她们等我,忙掖好衣服出来。不料盥洗室里已杳无一人……可恨那红条儿不是什么憋得慌,不过是眼里没有我这个绿条子。也许她认为我是僭越了,竟擅敢挤入那个迎候外宾的厕所”。绿条子较之红条子,低人一等。没有见过世面的杨绛,心存忐忑,处处落伍,“游行队伍过完了,高呼万岁的群众像钱塘江上的大潮一般卷向天安门……等我也拥到天安门下,已是‘潮打空城寂寞回’。天安门上已空无一人,群众已四向散去”,待她头晕目眩找到来时的车辆,三个“红条儿”,早已牛哄哄坐在车上。
此文发表于1988年,不知那三个见过世面者,是否看过此文。所谓世面,只是世界的一面,杨绛的世面在博学,然无知比博学更易产生自信。知识非智慧,世面非格局,好在这等世面,对于杨绛而言,只识一回便受够了,云霞灿烂我暗淡,未曾希望,便已失望,未曾追求,便已放弃,“至于身在群众中的感受,实在肤浅得很,只可供反思,还说不出口”。小世面面前笨拙者,常被群嘲,大世面面前无知者,反无所畏惧。以自己的专业,不屑他人的业余,有失风度;以自己的业余,螳臂他人的专业,自不量力。潜心一志,完成一事,你的世面与他的世面,毕竟不是一个世面,只与同道争高下,莫与外行论短长,田忌赛马,壮夫不为。
陌生处胆怯,难免缩手缩脚,甚至猥琐,虽小心翼翼,依旧漏洞百出。乡下人进城,被城里人嘲笑,城里人下乡,被乡下人捉弄,由此得到些许心理的安慰。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富人竟也被穷人嘲弄,以钱捍卫尊严的时刻实在太多,愈来愈觉得钱的可贵时,便会以钱衡量所有的世面。你嘲弄人,人也嘲弄你,被嘲弄者,无须太认真。一些场合因行为差异,极易成为被嘲笑者,西餐馆里刀叉倒手,立交桥上慌忙驾驶。天黑路滑,人心复杂,世态的真相,常使人感到其中的俗气至顶。“有教养不是吃饭不洒汤,而是别人洒汤时别去看他”,契诃夫所说的教养,含有良知成分。
内陆人未见过海洋的世面,平川人未见过高原的世面,实属正常。万物有灵,各怀天赋,若以是否能爬树评判一条鱼,或以是否会潜水衡量一只猫,便是找错了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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