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说到那位哈萨克青年牧民时,有诗友认为我们运气好,碰上了好心人。其实,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各民族老百姓确实相处融洽,尤其少数民族同胞,他们的淳朴、善良、好客,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让我真心地自愧弗如。
我一直以为,正是艰苦的自然环境,使得民族老乡们更看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爱和扶助。比如,牧民们转场后留下自己的房子不上锁,供路人暂住;比如,借出自己的草场,让别人救急;再比如,我在戈壁滩放羊时,几次遇到独行的哈萨克牧民,骑着马远离大路绕到跟前,就为问一声“加克斯”再继续赶路,因为他们作为牧人深知牧人的寂寞。这里再讲一个故事。
当我们辗转来到阿苇滩时,只有一顶小帐篷供我们困乏时和衣而卧,两只牧羊犬保卫着羊群也保卫着我们。我们几个年轻的汉族女子,顶着塞外的日头和风沙,放羊、站哨、还要剪羊毛,灰头土脸地在这亘古荒原辛苦劳作。我们中的山东刘妹妹,只有十七八岁,活泼好动爱热闹。一天,她趁难得的一点空闲,跑到河坝去玩,回来时两眼都放着光,说她在河坝认识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哈萨克“羊冈子”(音,意为已婚女子),会说汉话,又热情,请她喝奶茶,吃馃子。刘妹妹最后得意地说:“她还让我带你们去玩儿呢。”哈萨克老乡的好客我们早已熟知,何况日子是如此寂寞而单调,转天,我们安排好活计,几个人就集体去拜访刘的朋友。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哈萨克少妇,长眉、大眼、高鼻梁,一条乳白色的纱巾,拢着浓密蓬松的黑发,在脑后打一个结,衬得她的两颊越发红艳。与我们穿着粗陋的自制“军裤”(那时农场商店卖黄布最多)和破旧的黑布鞋不同,她穿着长裙和皮靴,显得身姿婀娜而健美,这当然引起我们由衷地羡慕和赞叹。长裙皮靴,是民族服装,不说也罢,纱巾却是我们也可以戴的,可是我们却每人戴着一块白天防晒防风沙、晚上防蚊虫叮咬的已经泛黄的纱布头巾。纱巾,当时对我们而言,绝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大家的赞美不知不觉就集中到女主人的纱巾上了。美丽的女主人笑着说:“我还有一条纱巾,比这条漂亮,前几天叫我搞丢了,是绿色有白豆豆的。”
这次作客,刘俨然半个主人,一直非常活跃,可我无意中瞥见,自女主人说了她的白豆豆的绿纱巾后,她的脸色就不自然了,几次欲言又止,只是大家玩得高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返回到路上,她依然心神不定的样子,我悄悄问她:“你刚才想说什么?”她一下红了脸,说:“前几天我放羊,看到那条纱巾挂在草棵子上,心想不知是风从哪儿刮来的,就拾起来了。今天才知道是她的,可我先又没说拾到了纱巾,现在怎么好讲呢?”说着,眼里已泛出羞愧的泪光。我想了想,说:“不知者不罪,你明天给她送去吧,没关系的。”
第二天,刘又去了一次河坝,回来时头上戴着那方白豆豆的绿纱巾,高兴而又腼腆地对我们说:“她把纱巾送给我了。”
爱美是人类的天性。无论在物质怎样匮乏、精神怎样贫瘠的年代,人的爱美之心都不会泯灭,而人们,各民族的人们,所葆有、所表现出来的纯真和友善,又是一切美之极致。因了这点感悟,这么多年来,那方美丽的纱巾,就时常飘拂在我的眼前,至今不曾褪色。
6月底,我们离开阿苇滩,在戈壁滩上“游牧”。因为8月初就要开始夏收,兵团农场机械化程度很高,都是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收割,只有少数机器去不到的边边角角才需要人工“净地”,抛洒相当大。收割后的麦田里有青草、有麦穗,这是羊群抓膘的季节。我们不知道,当时在团场(不仅仅限于园林队),已经有了很多关于园林队家属队这群羊的议论,我们即将失去自己的羊群,仍然兢兢业业地放牧,慢慢向团场靠拢,或者还有点凯旋的意思。
在这个空挡,来说几件有关牧羊的趣事吧,虽然当时也许令人欲泣欲恼,哭笑不得,但它们到底也曾给灰暗的生活增添过一点亮色,尤其当它们已成为记忆的时候。
我是到了新疆才认识绵羊的,那真是一种温顺的动物,很可爱。但是,绵羊的胆小到近乎愚蠢,倔强到不知好歹,有时也很令人气恼。(想起来有人形容一类成绩好又听话的学生是“五分加绵羊”,真是误解。)所以每个羊群,一定有几只山羊作头羊。山羊的皮毛不如绵羊的价值高,山羊肉也远不及绵羊肉香,但山羊聪明、勇敢,当得起羊群的“带头人”。我们那群羊中,有五六只山羊,山羊中又有一个头儿,我们叫它黑子。
记得有一次,我必须赶着羊群过支渠。我们那里,把给一个团场供水的渠道叫干渠,由干渠分支向各生产连队去的叫支渠,干渠和支渠上都每隔一段就有一个控制水量的闸门。那天我要过的支渠有三四米宽,渠壁光滑陡峭,水也较深,我束手无策,想不出怎样才能将羊群赶到对岸去。呆了半晌,只好将羊赶到就近的闸门边,打算让羊一只一只成单列,依次从闸门上供管水员行走的约50公分宽的水泥板上过去。水泥板高出地面也有约50公分,闸门下水流汹涌湍急。我示意领头的山羊黑子:“过!”黑子犹豫了一阵,试探着爬上水泥板,一步一步走到那端,轻捷地跳到地上,另外几只山羊学着黑子的样也过去了。可是,二三百只怯懦执拗的绵羊,却绝对没有山羊的聪明勇敢,挤着拥着死也不肯踏上水泥板,赶急了就向两边奔逃。无奈,我抓住一只绵羊的角,使劲儿往闸门上拽,那家伙四蹄蹬地,身子后坐,我哪里拉它得动,倒被它拉了一个趔趄!正又气又恨,一个农工路过这里,他忍住笑告诉我,向上游去一两公里,支渠上有过马车的口子,平坦,水浅,羊群可以涉水过去,后来,“闸门上赶过来一群羊”(歌词中有“桥上赶过来一群羊”句)曾被同伴们传为笑谈。
还有一次,是刚到阿苇滩,芨芨草、骆驼刺才稀稀疏疏刚长出一两寸高的嫩芽,远不及河坝的草那么浓密。第一天就轮我放羊,早晨,羊一赶出去,它们也不吃草,突然就争先恐后向前跑,带头的就是过支渠时表现不俗的黑子,我真是莫名其妙!赶上去吧,你一追,它跑得更快;不管它吧,看它们又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最终会跑到哪里去呢?想想,只有咬牙跟着它们跑。后来,大概羊们也跑累了,终于慢慢停下来,开始埋头啃草,我一下瘫坐在地上,看看已升至头顶的太阳,恨不得拾起土疙瘩向黑子恨恨砸过去。幸好,下午回到营地,高老头已来了,听了我诉苦,他哈哈大笑,说:“这叫跑青,不仅会踏坏草场,还会跑死羊呢。明天,你要抢先堵在羊的前头,压住阵脚,特别看住黑子,等它们都安心吃草,就不会乱跑了。”
事隔多年,偶尔在一次几位诗友小聚时谈起此事,有位重庆工商大学的教授先生瞪圆了近视镜片后的双眼,不解地问:“见了草不吃,它们跑什么呀?”我想了想,答道:“草色遥看近却无,它们以为好草在前头。”几位诗友击节大笑,我想起自己当时的狼狈相,也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