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上元节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上元节,即元宵节,是我国古代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之所以重要,或许是因为在古代生活中,人们缺少必要的娱乐方式,过年又是自古以来最重要的节日,所以年节的最后一天,合法地用来狂欢。
上元节民间传说有这么几个出处,一是汉文帝平诸吕后,下令将正月十五定为元宵节。二是汉武帝是在正月十五祭祀太一神。关于汉文帝定元宵节,《史记·文帝纪》、《史记·律书》、《汉书·文帝纪》、《汉书·律历志》中均未记载,当纯属民间传说无疑。汉武帝祭祀太一神,见于《汉书·郊祀志下》“五年十一月癸癸末,始立太一祠于甘泉。”《史记·乐书》“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资治通鉴》“武帝元封二年,冬十月,武帝巡幸至雍,祭祀于五畴;回长安后,祭祀太一神,并叩拜德星。”由三部书结合,可得出汉武帝于曾祭祀太一神,但是否为宋朝洪迈所说“今人正月望日夜游观灯是其遗事。”则未可知。
也有人称《汉志》载“执金吾掌禁夜行,唯正月十五,敕许弛禁,谓之放夜。”为元宵节的开始,但班固的《汉书》中并没有该记载。而类似的记载为唐韦述《西都杂记》:“西都京城街衢,有执金吾晓暝传呼,以禁夜行,惟正月十五夜敕许弛禁,前后各一日,谓之放夜。”这就离汉朝稍远了。
我国早期节气的记载,可以依据这样一个脉络:秦楚时期的日书--《诗经·七月》--《大戴礼记·夏小正》--《礼记·月令》--南朝梁朝宗懔《荆楚岁时记》。然而,秦楚日书、诗经七月、夏小正、礼记月令中均无正月十五日活动的记载。而《荆楚岁时记》中,对正月十五的记载为“正月十五曰,作豆糜,加油膏其上,以祠门户。先以杨枝插门,随杨枝所指,仍以酒脯饮食及豆粥插箸而祭之。其夕,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并占众事。”即直到两晋之后的南北朝,正月十五的活动,仍然是祭祀驱鬼,而非节日庆祝。
考虑到汉武帝祭祀太一神,属于国家祭祀,也与节日庆祝无关,因此可以认定,正月十五作为节日庆祝,最早也在南朝之后。而这之前关于这一天的记载,只有干宝《搜神记》有“吴县张成,夜起,忽见一妇人立于宅南角,举手招成曰:‘此是君家之蚕室。我即此地之神。明年正月十五,宜作白粥,泛膏于上。’以后年年大得蚕。今之作膏糜像此。”却不是节日,而是鬼话。
而到了隋朝,《隋书·柳彧传》载有“彧见近代以来,都邑百姓每至正月十五日,作角抵之戏,递相夸竞,至于糜费财力,上奏请禁绝之,曰:‘臣闻昔者明王训民治国,率履法度,动由礼典。非法不服,非道不行。道路不同,男女有别,防其邪僻,纳诸轨度。窃见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内外共观,曾不相避。高棚跨路,广幕陵云,袨服靓妆,车马填噎。肴醑肆陈,丝竹繁会,竭赀破产,竟此一时。尽室并孥,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秽行因此而生,盗贼由斯而起。浸以成俗,实有由来,因循敝风,曾无先觉。非益于化,实损于民。请颁行天下,并即禁断。康哉《雅》、《颂》,足美盛德之形容,鼓腹行歌,自表无为之至乐。敢有犯者,请以故违敕论。’诏可其奏。”
即隋朝的时候,名臣柳彧见到“近代”以来,大城市的百姓们到了“正月望夜”的时候,“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并且“高棚跨路,广幕陵云,袨服靓妆,车马填噎,肴醑肆陈,丝竹繁会”,完全是一副节日狂欢的迹象。因而上书隋文帝杨坚,要求政府整饬这些有损儒门教化的行为,而政府也接受了他的请求禁绝这种民间的狂欢活动。
从文中的“近代”来看,这种节日狂欢出现在隋文帝时期的“近代”,也就是文帝统一前后一段时间。因而可以确定,元宵节狂欢的出现时间,就在南朝梁之后到隋朝建立这段时间内。
当然,民间自发出现的节日狂欢需求,是不会被政府禁令所禁绝的。所以还是在隋朝,这个禁令就失效了。隋炀帝杨广《正月十五日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凝流水,春风含夜梅。幡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就描写了这种盛况的再现,而且也表明,至少在杨广时期,这个节日就与佛教有关了。
唐代隋后,这一节日庆祝活动被继承和记载了下来,最著名的如苏味道的《上元》“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极道神都洛阳元宵夜花灯的繁华。随后又有崔液《上元夜》“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金勒银鞍控紫骝,玉轮珠幰驾青牛。骖驔始散东城曲,倏忽还来南陌头。”“星移汉转月将微,露洒烟飘灯渐稀。犹惜路傍歌舞处,踌蹰相顾不能归。”李商隐《观灯乐行》“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则表现唐朝时,除了狂欢之外,仍保留了南朝迎紫姑的习俗。
相比唐朝的繁华大气,宋朝的元夕诗则婉约细腻了许多。如欧阳修《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张九成《元夕》“前年元夕宴谯门,万朵红灯闹早春。谁谓今宵顿寥落,长天独拥一冰轮。”
由于元宵节的时候,不禁妇女外出,所以成为了一个未婚男女们互相结识、相会的机会,实质上成为了古代的情人节。如上文提到的欧阳修的《生查子》、辛弃疾的《青玉案》,都属于这种情况。就连已婚的妇女,也会在这一天出门看人头,清爽一下眼睛。宋朝吕本中《轩渠录》有“司马温公洛阳闲居,时上元节,夫人欲出看灯,公曰:家中点灯,何必出看。妇人曰:兼欲看游人。公曰:某是鬼耶?”即司马光在被贬洛阳闲居,元宵节那天,夫人想出去看灯。司马光说,家里点得有灯,何必出去看?夫人说,顺便想看看游人。司马光说:那我是鬼吗?
很明显,司马光这个老古板不明白夫人的心意,夫人看他看了数十年了,早已审美疲劳,趁元宵节这个机会出去看看新鲜,不亦可乎?洪迈《夷坚志》也载有另一则故事:
廉布宣仲孙惔肖之,在太学。遇元夕,与同舍生三人,告假出游,穷观极览,眼饱足倦,然心中拳拳,未尝不在妇人也。夜四鼓,街上行人寥落,独见一骑来,驺导数辈。近而觇之,美好女子也。遂随以行,欲迹其所向,俄至曲巷酒肆,下马入,买酒独酌,时时与导者笑语。三子者亦入相对,据案索酒,情不能自制,遥呼妇人曰:“欲相伴坐如何。”即应曰:“可。”皆欣然趋就之。且推肖之与接膝,意为名倡也。妇人以巾蒙首,不尽睹其貌,客戏发之,乃一大面恶鬼,殊可惊怖。合声大呼曰:“有鬼!”酒家奴出视,则寂无一物,嗤其妄。具以所遇告,奴曰:“但见三秀才入肆,安得有此。”三子战栗通昔,至晓乃敢归。
即三个读书人,趁着元宵节,知道有很多单身女子出门,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认识什么女子,发展一下友谊。路遇一个美女,尾随到一家酒店,并且设法与之结识。没想到掀起那个女子的头巾,发现竟然是个恶鬼。而店家则说只看到他们进店,没看到什么美女或恶鬼进店。看来这个鬼不是别的,是他们心中有鬼。
又如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有一件事:天津有个少年元宵节看花灯的时候,遇到一个美女独自徘徊。以为是跟人约会被放鸽子的,所以强拉着美女回家。开始还比较腼腆,后来渐渐熟悉,跟少年的家人相谈甚欢。少年也很高兴,以为能有一段奇缘。不想人家对他说,不好意思,我是秧歌队里面的旦角,是个男的。虽然不是鬼故事,但也说明心中有鬼,终究会鬼事上身。
民国建立后,新历(公历)和旧历(农历)并行,官方纪念“双十节”等新纪念日,民间则依旧庆祝旧有节日。1914年,北京政府将旧历元旦命名为“春节”,端午为“夏节”,中秋为“秋节”,冬至为“冬节”,各放假一天。民间对此并不理会,依旧称旧历的正月初一为“新年”或“元旦”,元宵节当然照过不误。
到1926年国民政府成立,视旧历为“迷信”象征,为了破四旧,1928年颁布法令,在全国废除旧历,使用新历。同时,旧历节日也被禁止,“除国历规定者外,对于旧历节令,一律不准循俗放假”,并“将一切旧历年节之娱乐宾会及习俗上点缀品、销售品,一律加以指导改良,按照国历日期举行”。从此,元宵节沦为非法节日。
其中,“旧历节令,一律不准循俗放假”,正是这一点,导致了旧历中非官方节日的彻底衰落。不放假,就无法准备过节用具,也没有时间度假,更不消说彻夜狂欢----第二天是要上班的。
今天,出于复兴民族文化的需求,旧历节日逐渐又走上了历史的舞台,当然由于现代生活的丰富多样,在古代作为一年中最大亮点的狂欢,今天看来已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甚至我们都已经不想再出门去寻找什么际遇,而是一个个选择宅在家里看片看书打游戏。旧历节日的复兴在没有政治上的阻碍后,又遇到了现代文明的考验。如何在丰富多彩的日子中脱颖而出,以文化手段而不是简单的吃喝、团圆主题来吸引人们,才是民族节日复兴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抓住年轻一代的心,才有真正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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