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川渡》修订合集
《漫川渡》合集前言
《漫川渡》是起于初中同学群聊天,这个群只有不到十个人。在2016年初有热心同学搭建了这样一个微信群,大家就开始聊。很快兴趣就集中到那个年代三年共同的初中生活,里面的中心人物就是我们自己。一旦提起那几年的事,群里就热闹起来,说其他的事大家就懒洋洋的。我根据同学聊到的最有共鸣的事随意记下来,连缀成篇,就是这篇《漫川渡》。边聊边写,积累了二十多期分别发在公众号,现在简单修订汇集成一p
过程中有了很多与漫川有关的人跟读和讨论,我觉得虽是随意写的,没有章法,文字功力有限,但这事情本身是极有意义的。就重新整理,独立整篇重发出来,寄希望于更多人议论,我想在退休后以这为素材再次认真重写。
文章天下事,自娱自乐。文中那个年代的漫川渡人物,参与进来讨论是最好的,引出更多有意义的话题。
漫川渡
小芳在街角拐弯处从不回头,即便身后有吵闹声,她也是不紧不慢的转弯,一眨眼只留下侧身后的一束马尾辫。几十年后,我一直记得印在青砖墙背景上的那束马尾辫,有点像是后来在大都市美术馆看到的印象派画的意思。
那时,老想鼓足勇气正视小芳,总被她少女的焰光刺的眩晕,就背靠另一边街角的墙上调理一下,想着拐弯后面那条巷子最深处的人家,那是小芳的家。听老辈人说过,哪些巷子里被称作莲花第的老房子,都有了不起的过去,出过几个大商户,也出过读书人。有一个载入县志的烈女就住在这条巷子。
县志记载:“××云,邑漫川女也。未详父何人、婿谁氏第,传豫匪老洋人犯境,女恐污辱投河死”。
有一次清晨,我又在这街角想邂逅小芳,她没有出现,却看见了那个烈女,穿着镶滚彩绣清式长裙,并没有哀怨的样子,在巷道里从容的走着。我本是很怕鬼的,这次竟不怕,还想着送她点什么东西,就在口袋里掏那颗揣了很久的水果糖,结果递给她的竟然是准备了很久的给小芳的纸条。我急出了一头的汗,想索要回来,她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小芳就在巷子的尽头出现了:半新旧千层底布鞋在卵石街面上发出匀称的橐橐声,红底黑格外套斜跨着布书袋,书袋上的补丁恰如其分地镶着,身后不远处跟着那个白脸的后街男孩……。我只好跺一下脚,狠狠地瞪一眼那白脸,转身往学校走。
小芳是我这一学期的同桌,我们的课桌上没有像其他同桌那样画一条楚河汉界,不过小芳把握的很好,她的胳膊肘从没有越过一半的位置,我也很规矩的退让一寸。我本是班里最捣蛋、爱恶作剧的,和一个外号“康大叔”的女孩吵架后打过架,她脱了鞋砸我,我抡起书包回敬的时候,小芳一句很轻声的话制止住了我:“铅笔芯儿笔会碰断的”。我莫名其妙地有点怕小芳,敢和别人吵架,却和小芳说话时会磕巴。
上课时我还想着烈女的事,想着她把我给小芳的纸条拿去看了,会是怎样的尴尬。小芳翻书时忽的飘出一张小纸条,落在我的地盘,趁她没留意我捡来一看,竞正是清早我错递给烈女的那张。我赶紧撕了揉成蛋。我不止一次给小芳写纸条,要不没送出去,要不就是压在她的书下,她没看见,拿书时飞到地上,反正一词也没让她收到,很是着急。上学期那个后街男孩和她同桌,就那白脸竟读过《三国演义》,下课时,大家都出去活动了,他就给小芳讲三国,一个学期也没讲完。小芳听得很认真,总是崇拜的眼光盯着他,我恨得直咬牙。那时方圆几里,也找不到一本《三国演义》,我只读过瓦岗寨的故事,另外就是革命故事,革命故事老师会讲的、课本也会有。自从知道后街男孩读了三国,我就更着急了,上体育课时,我偷回教室把那个白脸的书滴了几滴墨水。
放学时,我还是不远不近的跟着小芳,和小芳同行的总是后街几个同学:有一个很凶和另一个很活泼的女生,另外就是那个后街男孩。饿着肚子着急回家吃饭的学生队伍,在一车宽的杨树林夹道里流动着,叽叽喳喳、忽前忽后,小芳从来都安静的匀步走着。有时透过杨树林的阳光刺目,会一时间看不见小芳,揉揉眼就能找到:均匀跳动的马尾辫,红底黑格外套。
走过杨树林,就是万福河,过河即是老街的下街头。这老街有前后两条街,后街在中街拐弯处与前街汇合,再往上到上街头就是一条街了。这条形成于明朝,旺盛于清朝的街形如蝎子,被称作“蝎子街”。蝎子街应为满处渡口,是热闹过很多年的。
漫川渡口是水陆商路的转换点,下游的货物到水码头卸货,转用骡帮或人力挑夫陆运,因此漫川既有水码头,也有一个旱码头,旱码头既是如今的漫川老街。客商们在不远处的水码头卸完货,一定会到旱码头谈谈生意,也要休整娱乐一下。如今街上的遗迹大多是客商们消遣的地方:双戏楼和武昌会馆、骡帮会馆。学校杨树林道尽头过河的下街头,是绝好的商业位置,至今也多是旅业、店铺和饭馆。
除了夏秋之交,校门口的河水是很小的,列石为桥即可,小芳那样均匀的步子也可以从容跨过。也有慌里慌张的人会失脚落水。
(二)
每次放学是要在下街头和小芳分头的。下街头是两条老街的街口,加上沿河的新公路,成了三街口。小芳的家就在后街,我得延河边的公路回家,我家可不在镇上,要走3里的路。不过每次我先延河边公路走一会儿,再找个理由返回追赶小芳的方向,目送小芳到家,再从小巷子穿到前街,再穿出到河边公路。小巷子一边总是各家的厕所或猪圈,一路的臭味。
同学了两年了,离小芳家最近的一次是走过最后一个街角拐弯,就是印有小芳马尾辫的那个拐弯,再往前就是吴家大院的院门,吴家大院再往里(也是这巷子的尽头)就是小芳的家。院里也有一个同班女生,就是放学时和小芳一路的那个活泼女生。这个吴家女生个头高挑,大眼明亮,最突出的是两个酒窝。她总是话没张口笑在先,笑的爽朗、也有点傻傻的,笑的时候两个酒窝恰如其分的配合着,将笑的效果放大。她有时会躲在院门背后突然探出头来(一样是先听到傻笑声):“跟屁虫,跟女生,羞”,我就慌乱的转身往回跑跑。拐过了街角,还听得到笑声在巷道夹壁里回响。
听小芳放学路上和吴家女生老提起吴家大院天井里的一棵高大泡桐树,她两家以及附近的邻居夏天常在树下乘凉,邻居的猫也跟来,谁家谁家的猪也成了朋友,也有不合群的猪互顶着头呼哧着或撕咬,被人赶出院子。我希望两头不合群的猪是小芳和后街男孩家的。后街男孩也是近邻,也常来这院里。后街男孩读过三国,也听他说过岳飞和三侠五义的事,估摸着父母是有文化的。他老和小芳一路,我就老惦记着捉弄他一下,和我一起玩的几个男生都想找机会揍他。这次,吴家女生又探头出来,冲我傻笑时,后街男孩也从斜对面他家门口露出头来,不说话却似笑非笑。我有点急了,找不到啥理由,就说:“你给老师打小报告,说你的书是我弄的墨水,凭什么说是我?”他想关门不理我,我就捡了一个瓦片扔过去砸在他的门上。小芳恰从后街男孩家对面的门里出来了,捧着一个潲水盆往门旁的猪圈走,我的瓦片从后街男孩的木门上反弹回来正落在小芳脚背上。小芳顿了一下,还是那样不慌张的样子,把瓦片拨到墙角继续往猪圈走,倒了潲水转身见到我愣在不远处,少顿了一下,脸起了点红晕,快步进门去了。
我心里有点慌,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的背影闪过拐角,快跑追上去,是我老表土生,和我一个村,他有一学期也和小芳同桌过。他倒不会讲三国,看过《说岳全传》,会下象棋,下赢过大人。他也跟踪小芳?难怪前几天上学路上他神神秘秘的问我:“都说你和小芳好,我要告诉姑”。他说的姑就是我妈。我为此解释了半天,说同桌几个月都没说过几句话,小芳腼腆话少。他却有理有据:“我知道你送她演草纸,借给她铅笔用。上回我们一起在南沟包谷地里偷的黄瓜,你给小芳两条塞在她书包,谁不知道?”我正在狐疑这么隐秘的事他都知道,他坐在我的侧后排的有利地形,估计上课不注意听讲,就只观察我和小芳了。他接着还抛出了更严重的证据:“水码头的水生告诉我,他在小芳的课桌腿下捡了一张纸条,一看就是你写的。”他的话立即唬住了我,我给小芳的纸条从没有送达过,就有一次放在小芳抽斗侧缝里找不到了,以为小芳收了,原来被水生捡去了。我知道土生和水生俩个关系好,常常一起下棋。我就软了下来,央求土生给我妈别打小报告,还要去把那张纸条要回来。不过没有代价是不行的,我把我的一本连环画《高宠挑滑车》送给了土生。
追上土生,我反扭他的胳膊,要他老实交代。他说他是跟踪我,是水生告诉他我的行踪。还说有一次水生偷的给他说过:小芳不爱搭理男生,文静,脾气性格好,脸红红的自含羞涩,男生都喜欢,但是又都不敢接近。我追问:“你呢?”“我更不敢接近,我是农民,街上的居民女生都不正眼看农民”。
我也是农民。
(三)
李家湾是离街道最近的一个大村,离上街头就一里半多路,离下街头和学校有三里。我家就是这个村的农民。
靳家河出土地岭峡谷后漫出她最大的一块平地,李家湾就占了最大一部分。李家湾虽名李家,我记事起就是徐姓占多数了,也就是我的外家。听我大舅说徐家是铜山客,在这村也算是客家人,说的是江苏徐州铜山县,那里是徐姓的源头。估计徐家在村里有过漫长又传奇的奋斗史,后来才繁衍出本村的大姓。李家湾因离街道近,很多壮劳力都会在农闲季节到街道找点零活儿,通常是砌灶台、砌石墙根、夯土坯墙,还有就是打出些山石、淘沙卖。最显手艺的是木匠,土生的父亲我叫姨夫的就是村里最有名的木匠。木匠到人家里做工,饭菜是有讲究的,可不敢按泥瓦匠标准。这姨夫在我家给我姐做嫁妆的那一年,我一放学就盯着他干活,墨斗拉线、瞄准、弹线,锯、刨、钻、凿连贯动作很是有些得意。不干完某一道工序是不会歇的,而歇的时候坐在半成品上,拿过铜烟袋,从荷包里捏一撮烟叶,我的火柴早就点着准备好了。点烟讨好他除了对手艺的崇拜,主要还是想在他歇的空儿里动一动他的刨子,在废料上弄几下,也听他给我讲些古今,有手艺的人走过四村八乡,见识多,说话也与一般村民有些不同。就因为这姨夫的手艺,土生竟然有机会去了小芳的家,后来就像后街男孩一样可以和小芳搭些话。
我是后来才发现不对劲的,土生和小芳变得熟了。麦收季节的麦草堆里,我又反扭他的胳膊,压在草垛上追问这事,他才说的。也是小芳的姐姐出嫁做嫁妆请了姨夫,姨父早出晚归,姨就派根子给姨夫捎点东西、问过话去过几次。我不信,认为最多只有一次是大人派的,其他都是他自己找的理由,要他承认这点。土生那时身体弱,经不住武力压迫,就承认了。我还要他交代更多,他说出了小芳的一个秘密,说是小芳晚上有个习惯,在她家后坡看星星,呆呆的看很久。我就想我看过的书里的人物,觉得这样的人会是通灵的,通灵的人据说有磁场。我就把家里旧广播喇叭的吸铁石拆了,准备上学时试测一下。
知道了这事,我就开始提防土生,放学上学一起,别让他又偷去小芳家。我也答应下次去后背坡秋香家偷果木,我负责上树,他在树下捡。
露天电影院就在小芳家不远,我们看电影是从不买票的,从从小芳家街口拐出去就是影院的围墙,我们是在这里翻墙进去的。有时电影院的人就在墙内等着,一下去就被扯着胳膊骂骂咧咧从入口推出去,很多时候是没被抓住的。这次,土生踩我的肩膀爬上了墙头,反身拉我时,我说句“肚子痛,你先下去”,就直奔小芳家后坡了。
小芳家后坡比屋顶稍高处就有一个小土包,我就爬上土包上的核桃树骑在树杈上斜躺着。等快要瞌睡的时候,果然听到吱呀的开门声,小芳不紧不慢的走上了小土包。
她果真坐下去就呆呆的朝西仰望着孟良寨方向的天,我也顺方向望去:晚霞早已退尽,繁星明亮,有些就在树叶间动着,说不清是树叶动还是星星动,是萤火虫还是星星。眨一下眼,看见一颗流星划过。我经常看到流星,老想着它落到什么地方呢?要是落在我家门前该多好,我捡起来可以送给小芳,她肯定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困了,腿也有点麻,实在看不出星空还有什么特别了,小芳还在静静仰望,我就不看星星来看小芳,她眼睛竟和星星一样闪着光,我惊得张大嘴,不再困了。吴家女生的傻笑声使我抬头,透过她家窗户的昏暗灯光懒懒的照在巷子,照到土生在街角处探头探脑,后街男孩端一盆洗脚水往街上泼。电影才刚开始,土生竟也从电影院跑出来,我有点来气的激动,不自觉“哼”了一声,小芳惊了一下,转圈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就起身准备走了。
听到小芳的关门声后,我溜下树来,顺手摘了两片树叶,绕到小芳家猪圈包了些猪屎。土生听到脚步声,赶紧往巷子外面跑。看着他已拐过弯,往电影院方向跑,我把猪屎远远扔向土生,向相反方向的前街跑。
电影散场时,我和土生在影院门口的人群中回合了,都装出看了电影的样子。反正这电影都看了很多遍,谁也不会讲错,都不会露陷。不过他身上的猪屎味儿还有,他给我说是他跳进院墙的时候正好踩到小孩屎上。
白天上课的时候,我还在想这小芳眼睛的闪光,我觉得很神。我拿吸铁石的手夹在挨近小芳一侧的胳膊下试了一下,小芳还是静静的坐着,认真听讲,我拿吸铁石的那只手的确感觉到有点吸力。看来小芳果然通灵。水生在后排轻咳了一声,估计他看到了我的小动作。
(四)
麦收季节学校放一周的农忙假,农村的学生回家收麦子,老师动员街上居民学生也要参加劳动,去农村同学或亲戚家帮忙。
这是“栽秧割麦两头忙”的芒种时令,雨多风多也会下冷子(冰雹),很多活是要抢时间的。刚刚的晴空突然起了一块黑云,大家的心都紧了。我抬头看看前面那块地,水生也不敢偷懒,看茬口比姨夫落后也不多,我知道他荷包里装着白馍,这回也顾不上掏吃了。隔着一条水渠的是舅舅的地,舅舅和表哥在割麦,表妹带着小芳、吴家女生,还有一个叫小玲的亲戚家女生在割过的麦茬里捡麦穗。我一早就知道小芳来了,就不敢老往那个方向看,我怕我妈看见。太阳虽被暂时遮住了,还是热,汗在被麦芒刺过的脖子上流过,辣辣的。
“鹌鹑蛋!”
在刀口前一片倒地的麦草里,一窝好几个鹌鹑蛋让我兴奋的叫出来,我赶紧扔了镰刀,两个指头轻轻捏起鹌鹑蛋排在田埂的水瓢里。表妹他们几个放下手上的活儿,看着我。小芳也抬眼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继续捡麦穗。我高声问表妹想不想要鹌鹑蛋下午煮了招待几个同学,其实是说给小芳。小芳的声音很轻,背对着我,我却听到了:
“吃是好吃,可惜孵不出来小鹌鹑了。”
我觉着有点扫兴,继续割麦。想着也难怪,小芳是通灵的,她眼中的蛋一定是小鹌鹑,有生命的。偷望一眼,又看到了小芳身边的一圈光晕,我愣了一会儿,被一声“快,围住豪猪”的声音惊了一下,豪猪从没割的麦地里乱蹿出来,只见大牛轮着扁担已砸下去,豪猪虽然四脚在动,已不能跑了。大牛用扁担连拍几下,豪猪身上的刺刺进了自己的身子。几家地里的人早已围拢上来,大牛用扁担一头顶住豪猪身子,槐花嫂子正在他的身后,高娃哥人还没到,声音就来了:“豪猪坏了你和槐花嫂子的好事!”大牛腾出一只手弯腰拿起一块湿土疙瘩砸向高娃哥。高娃避都不避,任土块散落在衣服上,嬉皮笑脸:“你家地那么远,一刀都没动,就来缠朱槐花子,看我不告诉林哥和你媳妇。槐花嫂子的大奶泡是招人啊。”槐花嫂子男人林哥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不太下地干农活。大牛常帮槐花嫂子,大家就拿他俩开玩笑,他们都不在乎。大牛是村里最有力气的,槐花嫂子白白胖胖,走起路来后面撅着屁股,前面晃动着丰硕的双乳,但一点也不显得笨重,干起活来比谁都麻利。她大不咧咧,也不在乎别人说她的事:“高娃,你也想吃老娘的奶,来呀。”高娃哥反而没啥说了。表妹和几个女生都转过脸去,装没听见。小芳低下头,盯着四肢动作越来越弱的豪猪,豪猪的眼睛也对着她,看见她眼睛水滴了下来。土生早赶过来看热闹,假装和表妹说话,走近小芳,偷偷瞅我一眼,我故意转过头去,竖起耳朵。听见他说:“这是我笊篱沟婆给我带的麦黄杏。”我知道他是给小芳的,也知道这杏是昨晚我和他一起去偷秋香家的。我在树上摘,他脱下衣服张开在下面接,秋香妈听到动静,他赶紧学猫叫。秋香上学路上说她妈其实有时是知道的,她怕吓着树上的人摔下来,就装没听见。这样一来,村里大部分人都偷过她家的果木,还好她家独院在后背坡,房前屋后栽了很多种果木。
其实大家都喜欢槐花嫂子,她总是笑着,对小孩也是。干了一天地里的活,别人会累,她好像总是有精神,地里干活有她在附近,一定是欢声笑语的。她故意当高娃的面,和大牛拉拉扯扯。看着我妈和我舅也走过来,她就收敛了,对我妈说:“姑,听说你老幺在学校找了个居民媳妇,今天要来帮忙收麦子呀?”她故意瞅着街上来的三个女生。“谁跟他呀?还在尿床。”
我一下子就头发晕,瞪着槐花嫂子说不出话来。小芳开始起身走了,不停的回头看那头豪猪,已经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开始掉雨点了,各家地里慌乱了一阵,天又朗开了,雨慢慢移向远处的土地岭。我虽然还在生气,脑子空空的,却还是知道这片的雨没下来是因为小芳,我一直看得见她头顶的光晕,云在她头顶快速移过土地岭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昨晚我就听表妹说小芳会来,我就想着早上上地时带上火柴,在地里烧麦穗吃,她一定没吃过。这会儿我心里正恼,就在我妈跟前唠叨,说她不该在同学面前揭我尿床的事,我哥也说我妈不该,她就觉得有点理亏。我乘机提出歇一会,抽一撮麦穗到田头去烧,喊我表妹她们过来。
小芳学我把烧好的麦穗在手里搓一搓,烫得直跳脚,我是把灰吹了就满把喂进嘴里,小芳是一颗颗的挑得吃:“真好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看到小芳高兴,我也情绪好了,对她们说:“我妈刚说我的事不是真的,是骂我的。”
水生给她的麦黄杏在荷包里鼓着。
(五)
麦收后的雨水更多了。麦子收回来没法晾晒,家里地上到处都是,我妈整天愁着。一早起来见她和我哥挽着裤腿、扛着铁锨从外面回来,就问他们一大早忙啥去了,“昨晚大雨涨洪水,刚天没亮就去抢修地垄了。”“昨晚大雨我咋不知道呢?”
“你早就下小河口了,你还知道?”妈一句话塞住了我。下小河口指的是尿床了,有时尿得多也会说“下老河口”。后半夜我觉得床湿不舒服,就挪了挪,发现我哥已挪到床边侧身快要掉下床去。妈是在愁这天气,被窝咋干。
从“下老河口”这句家常话,可见上一辈在漫川渡口水毁以前,是常走金钱河水路往下游找饭吃的,都不满足于在地里刨食,总有点别的门道。门前的靳家河和县河在水码头回合成金钱河,再往下到湖北的夹河镇与汉江汇合,继续往丹江口回合了丹江以后,往老河口方向的汉江就成熟了,当仁不让的成为长江最大支流在汉口加入长江。——这就是漫川渡去往山外的通道,和下游不远处的上津渡曾是“天子渡口”,在唐天宝年间安史之乱时,是函谷关东地区及南方通往长安的重要孔道,受到过中央首脑的关注。
这一带受到帝王关注可不止一次,明成祖朱棣动用国库大建武当山宫观的心理背景,一直是历史学家感兴趣的话题。比较靠谱的猜测是真武大帝的修道成帝经历与朱棣从侄子手中夺下皇位的经历相似,借真武大帝以正“皇权神授”之名。金钱河原名“甲河”,改名金钱河据说就是因了朱棣修建武当山时,河里漂来金蛤蟆、金蛇以示上天赞助。从传说中可以理解上游漂的是建造物资,一定有漫川渡口发送的,也有漫川的物产。
虽然我妈整天提到老河口,在我已是很遥远了。公路开通加上漫川划归陕西,向心力朝北,祖辈的谋生路线渐渐成为历史。
下雨天尿床是有点恼人,上学路上的泥泞也影响心情,山上的红沙土都漫在路上,只好光脚走路。走到响石板的时候,心情一下子就好了:邓家的传娃、刘家的发财几个正在河里捞东西。
响石板是一处突出到河中岩石,河水冲到岩上发出响声得名。同时,水会在冲击岩石后回旋、减缓,也把水上漂浮的东西聚拢到这洄水的滩,邓家的传娃、刘家的发财就在这里用长竹竿把东西拨上岸。发大洪水时,水上会有木柴、南瓜,常常也有粗大的木檩、桌椅、脸盘,——那一定是上游河边、沟边的人家糟了大灾。有人说这是发灾难财,不光彩,所以总是村里几个小姓人家比较积极。这几家迁到村里年代不久,口音都没改过来,估计祖辈一路迁徙定要有些手艺更易谋生,他们几家后代都还会些手艺:邓家的开磨房、刘家的弹棉花,杨家的养了一群羊。传娃、发财身后已有一堆的战利品。我有我的活儿,到河边水浅且缓的草里抓鱼。鱼也会在洪水里找一处平静,就会选择水流缓的滩边,估计洪水里泥土太多,也会呛着鱼,这时的鱼就很笨,很容易被双手围合在岸沿或水草里,这就是浑水摸鱼。邓家传娃的弟弟春娃是最会捉鱼鳖的。
我已看见一条黄豆瓣鱼露出背脊在一棵草间喘气,估计是被大水冲的翻了几滚,又撞了几回石头,有点蒙了。我不敢抬脚就在水下轻移步子,双手早已接近水面,猛地合拢在那棵草上,抓住了!试了一下草拔不起来,只好继续合手慢慢向上移出草尖。转身看时,春娃已捉了五六条养在岸上的水洼里。
我想起一件事,顾不上把这条鱼送回家就给了春娃,赶紧往学校跑。校门口河水已涨上下街头这边最后一个台阶,列石早已淹没,我蹴在离下河台阶稍远点的一个厕所里张望着后街,我想着刚才的捉鱼情形,雨滴落到我的脖子和后背一点也不觉得恼人,尿床没处晒的烦恼也不在意了。
小芳终于出现在后街口,我从厕所里出来,故意慢慢的往下河的台阶处走,几乎和小芳同时走到水边。她望望身后,又看看河水,有些犹豫,看了一下我立即又转身看身后。
“我拉你过去吧?同桌”
“水太急,再等一会儿人多了一起过好一些。”
“不怕,我都敢在发洪水时游泳。”是真的,大人说洪水里游不长热痱子,我们常常在激流里从河的一边游到对面,又游回来。
“不要命呀?”
我咬咬牙把手伸出去,她动了一下手腕,又在往身后看。后街男孩和吴家女生一路小跑着来了,吴家女生还是傻笑着,说是正怕碰不到人一起过河,现在好了。后街男孩说,刚去了小芳家,婶儿说你刚走,还追的上。
小芳拉起吴家女生的手,吴家女生抓紧后街男孩的衣袖,后街男孩伸手给我,我说我在上流给你们挡水头,不用拉了。
(六)
同学都喜欢吴家女生,她对谁都一样,总是先笑后说话,笑的时候,酒窝就特别生动。有些街上同学可不这样,是看不起农民,特别是远处山里的农民。有个爸妈都是老师的女生和一个下街头的男生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离街一丈,是个乡棒。从这句差不多算是街上人的成语里,足可见街上人的优越。吴家女生对乡下人就特别亲和,她甚至对讨饭的都看不出来歧视。
一次老勉在下街头一户人家要饭,过了饭点,沮丧的出来,吴家女生就把自己书包里的一块用油纸抱着的油饼递给了老勉,这次她没有笑,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老勉在这一带讨饭已有好多年了,大家已经把它当作熟人,几天不见,我妈就会说:老勉最近咋不见了,是不是死了?可是过几天他又来了,还是一手拿着他那个标志性的铜瓢,另一手拄着拐杖,斜跨的背包还是瘪瘪的,靠在门框外:“有没有剩饭给点恰?”这年头,一些讨饭的已经开始有些变了,过年的时候一人拿着写着财神的红纸条,口中说着发财之类的吉利话,另一人提着布袋,向人家要粮食,最好是钱。给剩饭是不要的,不给钱粮也不走,继续念叨着“发财”之类的话。平时里给他们饭菜,也是一样的满脸不高兴。一些人家见了这些要饭的,会关了门不理。我有一次说这些人很讨厌,我妈很紧张地说过年送财神可不能说讨厌。
老勉还一直坚持只要剩饭,他有一个很大的铜瓢,让人把饭菜倒在他的铜瓢里,再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吃,吃完了走的时候还会说句“多谢”。我很小见他就是拿着这铜瓢,过了几年铜瓢上多了一个补丁。那时我就听说铜很贵,很是羡慕老勉的那只铜瓢,我也常在家里搜出些废铜烂铁卖了换钱。我大表哥那时已是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他说过老勉是最后一个真正的要饭人。我是信的。
我跟上吴家女生,问她:“女生都嫌老勉脏,你还递给他东西?”
她还是先笑后说:“我爸我爷说见了讨饭的要给点吃的东西,是我们祖上立的规矩。”
“这么好心,你以后一定嫁个好婆家。”
听我说这个,吴家女生抡起书包打我,我一笑闪开时,看到小芳低头在笑。
我听大舅讲过,街上的吴家大院是有声望家族,是泾阳吴家的一支。泾阳吴家在清末是陕西全省首富,总号设在扬州,从上海到武汉的长江沿岸港口都有分号,漫川渡也是他们商路上一个布点,安排了一支在漫川,经营吴家大院。泾阳吴家除了商业成绩,也出过一个文化大家,就是清华国学院的吴宓,他的学问和他的轶事几天也说不完,最后虎落平阳凄寥晚景也让人唏嘘。说起吴姓,我大舅还能扯的更远,说吴家始祖在江南,是吴太伯。司马迁写《史记》,是春秋笔法,意味着是有价值取向的,这也是中国主流史家的共性,所以司马迁把吴姓的始祖——吴太伯放在三十世家首篇,以示尊重,是因为吴太伯以老大身份并拉了老二主动退隐,促成了老三一支的文王、武王成就周朝大业。
有这样身世的家族,是有些文化传承的,漫川不止一家。漫川吴家大院承袭泾阳吴家家风,在某一代立了规矩,大院开始为赶考路过的读书人提供食宿。有中举的人会返回大院报喜,自此大院有了莲花第的名称。
知道吴家大院的一些事,就想着去大院看看。那时节去女生家是有点难为情的,要去也是要几个人一起去。我就开始组织和吴家女生关系好的小艾加上土生、陈蚊子(说话声小得的外号),除了我都是不捣蛋的,这样吴家妈妈就不会反感。我不想约后街男孩,不敢约小芳,却故意当着小芳的面大声商量这事。
进门就是那个有棵大泡桐树的天井院子,这会儿只有一只猪在树上蹭痒痒,两只鸡在啄猪身上的残渣,猫在一个石凳下懒懒地睡着。现在院子已打通一个通道到后面的老武昌会馆,会馆现已是粮站。吴家女生的小房间有点暗,却很整洁,缎面大牡丹花被面在弱光和灰墙的映衬下,显得有点刺眼,柜顶上散落着几本发霉变色的书。一堆精挑过的麦秆,和编了一半的小提篮放在桌上。吴家女生赶紧说:这是小芳每天放学来编的。和我大舅讲的历史以及我想象的吴家大院有些落差,有点扫兴,对着吴家妈妈说了些关于我们几个是同一学习小组的话,就想离开。
抬头看到门头上的雕花和山墙的雕饰,图案很复杂,没能看懂。
走出院门,禁不住往旁边看,小芳正在她家门口张望着。身后听得吴家妈妈小声问:“小芳她妈听人说,小芳跟湾上谁家的娃好,骂她。说得是这个娃吧?”
(七)
小芳妈妈骂了她,我就不敢再跟踪接送她了,也不帮她擦桌子,我就只擦自己这一半。眼看就要放暑假,下学期肯定不是同桌,就老想着该为她做点啥。放假前的最后那天下午,我翻过后坡的庙垭子绕过一块大石背后隐蔽的沟里摘了大半书包的野葡萄,这棵野葡萄藤是我去年新发现的,我花了几周时间用一些树枝、茅草盖住,弄了几枝栆刺放在沟口。路边顺手摘了几颗羊奶。今春我也是在这面阳坡给小芳拔了一大把茅捻儿(白茅芽),求表妹送给她的。
我还是得求表妹送给她,为此我答应表妹,不把她经常问水生借小说的事告诉大人。
“我知道是你给我的。”放学时小芳起身整理书包时突然说。她并没有转向我,头低着像是给书包说话。我有点怔怔的看她背着书包,均匀跳动的马尾辫,穿过杨树林,踏过列石,很快转进后街口。我死劲揉眼睛看不见了,也没去后街送她就蔫蔫往回走。
我大哥在拐弯儿等我,他刚从县里的工厂请假回来,最近正和我未来的大嫂恋爱,我大嫂家就是拐弯儿杨家,她家的芝麻饼是街上地道的“老字号”。这时已有很多卖柴卖瓜果的乡下人等在门口,有的已经吃上,有的望着锅里。那时是不兴排队的,大家都不远不近的站着或蹲在附近,只有小孩会围在锅边。我大哥那时是很洋的,据说是县里第一个穿贼娃子荷包衣服的,其实就是夹克,斜荷包和拉链区别于我们大家的中山装一类制服。他递过煤油瓶,让我先带回去。我是想混的吃个芝麻饼,就磨蹭找话说,问他“恰饭冇”,他马上恼了,他觉得说“恰饭”的土话,街道人会看不起,大嫂就是街道人。他狠狠瞪我一眼,让他小舅子给我拿了一个饼子,就让我走。我在接饼子的时候,没注意煤油瓶斜了,煤油倒在大哥的皮鞋上,他也是县里最早一批穿皮鞋的,他赶紧一提脚,想踢我,我就跑了,他只好拿出手帕自己擦。
靳家河出土地岭后,流经两岸五个村子到街道。每个村子方言都有区别,李家湾的徐家说恰饭,同一村的李家就说吃饭,说恰饭的还有金钱河往下游很多村庄和一些散落在山里的独户。后来读书多了一些,才知道这是赣语系,中国七大方言之一,主要在江西等南方一带,金钱河流域是赣语方言岛,也就是指赣语的孤岛,由此可见祖辈有过辛酸的迁徙史。清朝顺治年间的海禁政策和康熙年间的鼓励垦荒,有过一段“湖广填陕西”的历史,皖、鄂、湘、赣的居民迁入陕南地区。《县志》记载,全县人口从顺治初年的八百户,到乾隆六十年的七千八百六户,150年间人口变化近十倍。
我那时是不懂方言与迁徙的。想着小芳的背影,想着大哥的凶相,闷闷地走着。路过韩家铁匠铺,韩铁匠正举着老勉的铜瓢看,老勉说:“亏你补了我的瓢,要不总是漏,我就恰不饱。”。老勉也说恰饭,我没好气想踢他一脚,我刚说恰饭,大哥那样子,好像很大的忌讳,小芳肯定也在意。
老勉走得慢跟在我身后不远,走到摞摞石的时候,槐花嫂子和大牛迎面走来。槐花嫂子上街会打扮一下,白底蓝碎花褂子,布鞋是新的,头发也梳的油亮。后面不远处的高娃哥提着一个布袋,兴奋地唾沫露在嘴边:“你两老家伙是约会还是私奔?”大牛也不太在意,头也没回:“你再烂嘴,过细你袋子里的长虫半夜出来上你的床咬死你。”听到长虫,我不自觉的往路边闪了一下。高娃哥会捉蛇卖到西安的饭店,是村里的第一个生意人。高嫂子期初怕蛇,现在也敢拿条蛇在手里吓唬人。槐花嫂子拦住老勉,大家都停下来,都让高娃哥离远点。“我那个老小身体一直不太好,你过会儿去屋里看见他爸,就说我说的,让老小舔一下你的拐杖头。帮个忙啊。”“你娃金贵,舔我的脏拐杖,不行吧?”“你还摆架子?是朝阳洞老道士教我的。”槐花嫂子扬手想打老勉的样子,露出了白白肥肥的腰身,老勉怔怔的看着,高娃哥也不怀好意的看着。大牛拍一巴掌高娃的后脑勺,呸了一声。大家都散开了。
“勾子大奶大的婆娘会干活也会生养,也旺家。难怪大家都喜欢槐花。”高娃快步走到前面,回头嬉皮笑脸地说。
看着槐花嫂子丰臀肥乳的样子,的确是丰收景象。各自散了,坎下的靳家河水欢快的流着。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八)
暑假里没有要抢时间的紧张农活,无非是给秧田放水、除稗子,锄苞谷地里的草和翻红薯藤。太阳大天热,大部分时间在门前的树荫下摇着蒲扇做暑假作业。苞谷地和红薯地里的活是不愿干的,给秧田放水倒是抢着干,在上水口光脚踩出一个豁口,到渠里玩一会儿水,摸一会鱼,再回到秧田用脚推些泥把豁口堵住就行。在秧田里总有点收获:有时会有一拃长的一条鲶鱼或泥鳅搁浅在田里,很容易就抓住。有时也会有蛇吓人一跳,高娃哥在附近会喊他来捉蛇。如果光脚在泥里呆久了,蚂蟥会钻进肉里,大人警告过,如果蚂蟥一钻进皮里,一定不能去掐它扯出来,因为掐不住,反而让它钻的快。应该是用力拍,而且一旦进了身体,会跑遍身体每一处,会致人死。最神奇的是这蚂蟥砸烂了很多节,也会很多节的活过来,是不会死的。只有一种法子就是在放在瓦上烧成灰,烧成灰以后可是大有用处,可以治肚子痛的毛病。在插秧的时候,我的腿上钻进去过蚂蟥,是用手拍出来的,紧接着血就流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有一只钻进去没出了。
下午太阳偏西是最好时光,偷偷的溜出去,一路在土生、春娃、三娃几个门前吹一声口哨或招一下手,一会儿就都在中心渠的杨树林会齐,到响石板儿的深潭去游水。
老勉坐在浅水里搓着身子,他已经把衣服洗了铺开晾在卵石滩上,后街男孩和几个街上的男娃已经在潭里翻腾着。我给土生、春娃递个眼色,我和土生慢慢游近后街男孩,瞅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的时候,我和土生扑向他的那个漩涡,我扭住他胳膊,土生拼命的压住他的头,被他猛地弹出水面,土生再次压下去。估计已经呛了几口水,我在水下拍一下土生的手,同时踩一脚后街男孩,赶紧游向岸边。后街男孩满脸通红大喘气站在浅水时,我和土生已假装躺在沙滩上睡着了,春娃早已把后街男孩的衣服藏在石缝里,其他几个街上男娃穿好衣服朝我们这边张望,后街男孩上岸找不到衣服。
老勉继续搓他的垢甲,自言自语,盯着路上。我问他看啥呢,是不是也想看个媳妇,他说路上有几个洋女生,有一个像是是小芳。
“你也知道小芳?”
“知道,就后街那个最文静的女子,她小时候也舔过我的拐棍头。”
我吃了一惊,顺他眼睛的方向看过去,真有几个穿着洋气的女生在上面的路上,正是春芳和她的表姐,还有两个叫不出名字的。推了一下土生赶紧溜下水去,潜到路坎下的一块大岩石下才探出头。刚才太悬了,被小芳看见光屁股就糟了。后街男孩光身子早已贴在土坎上,央求我们给他衣服。
她们已拐到下坡看不到了,就指了后街男孩藏衣服的石缝,我和土生赶紧穿了衣服在后面赶。我知道小芳的表姐和我大表哥好,大表哥放假从西安回来,她一定是来看我表哥的。小芳这表姐我见过几次,大眼睛,身材微胖,有一颗痣恰长在嘴唇上,几个小表弟背后给她的外号就是“嘴长痣”。她家在街上有个照相馆,整条街那时也就这一家照相馆,远近的人都知道她家。
我和土生紧急喊了奎子、发才几个年龄小一点的表弟,他们又带了几个小不点。小芳和她表姐已走到巷道口,大表哥已被人喊出来迎接。巷道面对面蹲着很多人,大表哥有点脸红,小芳他们四个人眼睛不敢斜视,跟在我表哥后面往天井院子走。我一招手,小老表们开始齐声喊:“嘴长痣,嘴长痣”。大表哥回过头来红着脸瞪我们,我赶紧做出轰小老表们的动作,等他转身往里走时,小老表们又喊起来:“嘴长痣,嘴长痣”。一路不远不近尾随到大表哥家,他们已坐下喝茶了,小老表们不停地在门口探出头,表妹陪着小芳却看着门外想笑不敢笑。大表哥走到门口我们一哄而散,他回去坐定,又回来在门口探头。听到小舅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大家都四散了。
小舅家住的是村里唯一的天井院子,是外公和再上一、两辈在解放前陆续建成的,当时外家的祖上在漫川渡也有营生,攒了些家业,置了点田产。到外公这一辈,土匪、军阀战争骚扰,生意已日渐衰落。外公和大舅他们仍在这商路上讨饭吃,外公组织了一队挑夫,由大舅领着,往返西安挑盐。
听到小舅的咳嗽声,我也不敢进去了。土生说大眼他们家的葡萄熟了,弄点吃。我就顺手在门楼外三娃家借了一条竹竿,要三娃拿刀在细端劈开一段口子,在口子里夹进一小木片,拿了溜到石桥沟大眼家山墙外的树林,那里有一架葡萄。轻轻把竹竿伸到一挂葡萄准备拧竹竿时,一只果子狸“嗖”的一声穿过林间跑远了,我一惊,一挂葡萄落到大眼他们屋檐口下了,不敢去捡,赶紧往车路方向跑。
小芳和她表姐几个已离开走到巷道口了,几个小老表还跟在不近不远处,她们走远了嗤嗤的笑。小芳的马尾辫还是均匀的跳动。
(九)
新学期交换位置和同桌,小芳与我都在同一排靠墙的两边,中间隔着四个人。按规则后街男孩是她同桌,不过开学好几天没见到后街男孩,小芳的同桌位置一直空着。我问街上的同学,才知道开学前几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后街男孩他家侧院墙外有一小块空地,他妈在这空地种了几排葱苗和芫荽,后街男孩常在饭前掐点葱苗。开学的前几天,他照例去掐葱苗,菜地里扑棱飞出一只受伤的斑鸠,他赶紧往后山追,差点抓住了那只斑鸠,却听到有个女人的骂声。他才发现自己抬头看到的是镇政府的那间女厕所,稀稀拉拉的竹竿间有干玉米杆护着一侧,厕所里正是副镇长的媳妇儿。她已提起了裤子,她是在骂后街男孩偷看她上厕所,骂他是流氓。骂声越来越大,招来了镇里几个干部,不多久她男人也到了,一句话没说,顺手拿起一木棍对后街男孩一阵猛打,棍子轮动配合他女人的骂声。
后来就有了好多的说法,有说后街男孩是个流氓,也有说是小事,副镇长仗势欺人。后街男孩受伤不轻,医院住了两天,没完全好,就去了外省他叔叔家。据说是辍学了,在一间工厂做了学徒。
我已不记恨不讨厌后街男孩了,他一下子消失了,我还有些莫名的想见到他的感觉。一个多月后,我在门房看到一封从山西寄给小芳的信,再看字迹是后街男孩的。是我拿给小芳的。下课后,小芳看信时怔怔的,我看到她周身又现出了一圈光晕。
晚上我又早早爬到小芳家后背山坡的核桃树上,我知道她看了后街男孩的信,一定会坐在这里看星星的。听到陈蚊子轻声叫小芳,“吱”的开门声后,她俩就上坡了。我知道她俩要好,人多场合都不爱多说话,两人之间估计是常说心底话的。
“我才不信,一定是领导媳妇误会他,冤枉他。多冤枉呀,他家是读书人家,他爸希望他读书读出名堂,结果现在读不了了,初中就剩不到一年了。”
“我也不信。这件事满街道传的,很难听。听我哥说副镇长和他媳妇也不依不饶的,他爸是觉得他没办法再呆在家里。”
“咋那么凑巧了,我妈有个口头禅是世事难料,还真是。”
“这家伙其实很有才的,你看他写给你的信,说人一生会有很多次别离,这是第一次体味。还说风吹花落,看似轻松,枝头是有着别离的伤痕。”
“我是看过花落叶落后在枝头留下的那圈痕迹,被他的话又挑起了,哎┄┄。在一起多好啊,调皮捣蛋都是好的,就湾上的那个老华子那样捣蛋,也都不觉得多讨厌。”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估计“别离的伤痕”让这两个懵懂的少女沉思。虽然小芳提到我的大名,让我一惊,我也很快沉浸在“别离的伤痕”的氛围中,安静的靠在核桃树干上,和她俩一样,呆呆地望着孟良寨方向。
不知是经历了后街男孩的事,还是感觉到快要毕业分离。这一学期我也少了调皮的劲头,大家好像都长大了一些。我和土生都没怎么去讨好小芳,小芳还是步子匀称抖动着她的马尾辫,不过发怔的时间多了些。估计因为已是深秋,随处都是落叶景象。校门前路两边杨树林的叶子无时不在飘落,地上积着厚厚一层,我和土生喜欢踩着路边落叶更厚的地方,踩着集叶走路,也不怕有时会滑倒。小芳就走在前面不远处,她是不会有意去踩落叶的。我和土生就在小芳身后看她匀称的步子,跳动的马尾辫,飘落的杨树叶。马尾辫忽的停下节奏时,我回过神,看到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走在警察前面的是高年级的一个老师。我吓了一跳,赶紧让开到路边,当警察和那个老师经过小芳时,小芳也停在路边,又回看了一下。
这个老师是从山外城市里分派来的,个头很高,很帅也很随和风趣,穿的衣服也与本地老师不同,有点电影里的明星派头。大家都很崇拜他,我们低年级的就只能远远的看着,高年级女生就特别喜欢他,总找他搭话。也有人议论他勾引自己的学生,和自己的学生谈恋爱,说的是那个学校最漂亮,衣服也最好看的一个街道女生。
眼前这老师被警察押送的情景,一下子就想到这些传说。校门口已聚了不少的老师和学生,有个老师挥着手说要学生散了,却又不是很坚决,所以人越聚越多。听人议论,正是犯了事,据说是警察抓在现场,那个女生现在还在老师房间,等家里人来领走。
“别离”,我忽的想到这词,这是又一类别离。我就懒得看热闹,赶紧往教室跑,估计小芳也不会看热闹,而是会感伤发怔。
教室里果然就是她一个人,怔怔的看着窗外的树,桌面空空,书也没有放一本。
(十)
一天天转凉了,不能再去河里游水,放学就回家。地里收回来的玉米棒子堆在堂屋中间的地上,晚上家里人都围着这堆玉米,一部分需要把玉米剥下来,一部分绑成串,慢慢挂满了堂屋的墙、横梁,就挂些到屋檐下挑梁上。水田不多,收的稻子瞅天气好要晒几次才能放进柜子里。虽然农活有些累,有了新米、新绿豆、新红薯,味道丰富得多了。
新课已经学完,开始复习三年的书,准备中考,发现《生理卫生》课本找不到了。那时的课本是紧缺货,也没有地方可买。我就瞅别人放下,赶紧借来看。我的同桌小丹就是那个大眼睛很活泼话多的女孩,她的父母都在外地。以前没同桌时,见面会说笑几句,现在同桌了反而扭捏了。男生女生同桌,总会被同学议论是“小夫妻”,自己心里也会在意别人这么说,就别扭了。这学期同桌一有好些时间了,没说几句话,在我面前她到成了腼腆的人了,更别人她还是老样子爱说笑。她总是在看完《生理卫生》课本后放在我俩中间的位置,头也不抬,我知道她不用了,也不说话就拿过来看。别人的书不能用笔画,是有些不方便。
一个大早一开门,凉气迎面禁不住深呼吸一下,闻到桂花香。我记得方圆几个村子,只有我的小学校里有一棵百年以上的丹桂,别处也没见过。不会是从学校飘来的香味吧?隔着两三里地呢。我的小学是在千佛殿,教室就用旧庙,院子中间的那可高大状如伞盖的丹树很是神秘。路上碰到土生他也说闻到了,我就约他放学时去找小学的陈老师,商量折几枝。
陈老师在教我们的时候本就很和蔼,我们毕竟了再见,他还有些客气。一见到我和土生就说:你们这一届我就教了你们三四个尖子,现在在中学也是前几名,很是争光。有这样的好气氛,我赶紧说明来意,陈老师让我们爬树别摔了,少折几枝。还提醒动作快一点,过会儿黄校长回来看见估计不乐意。速度是没问题的,一眨眼我俩就各折了十来枝下树了。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返回头问陈老师:我们村里的大槐树,还有庙垭子的庙都毁了,这桂花树和千佛殿咋还好好的。
“多亏了这里做了学校,当时也有人要毁,两任老校长都保了。要毁的人也是在这学校里上过学的,也不会过分。”
手捧着花,很是得意地走进教室,香味吸引了教室里所有的人。到座位时,发现自己桌面上有一本新的《生理卫生》,同桌小丹的旧书在她面前。我心里嘀咕:这是谁给我的?
找了个罐头瓶,装了点水,把桂枝插上放在我身旁的窗台,所有人都看着,吸着鼻子。土生瞅我没注意,早就给小芳分了几支,小芳喜爱的不舍得放下。我心里不服,却故意不看土生,他自己凑过来:小芳人家开口要了,我也不想给。
小丹也吸吸鼻子很享受的样子:同桌,能不能分给我两枝,我带回家养着。
还没给小芳呢,我犹豫着:这次就放在教室里,下次去折了再给你。小丹低下了头有点失望的样子。
下课了看别人都出了教室,我凑近小芳:我给你留了几支规划,你带回家插在水瓶里,可以香好多天。
“刚才你应该给小丹,《生理卫生》新书是她帮你找的,那是老远其他学校的老师用书,他亲戚是老师。她怕别人笑话她和你好,只我知道。”
我一下子脸有点发烧。听表妹说,他们几个要好的女生在一起说笑,小丹说她喜欢我。我以为表妹是开玩笑的。小芳也知道小丹说的话,她俩关系好,把给我找书的事也说给小芳。我心里有点难过了,小芳就如水生说给土生的那样,文静,脾气性格好,脸红红的自含羞涩,男生都喜欢,但是又都不敢接近。男生都喜欢她,可就是不知道她喜欢谁?
到底给不给小丹分几支桂花,我心里也拿不准。刚刚算是拒绝了她,给她万一她生气不要,也是尴尬。放学时,都在收拾书包,我把花瓶放在我俩桌子中间,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拧头就走了。
中秋节那天,全家人吃过饭,妈说让我姐收拾锅碗,她要和我一起去朝阳洞许愿,想我中考能考好。跨过靳家河的列石,河水小了很多,水很清很静地流着,看着也已有了凉意。在朝阳洞的香坛前,我妈口中念叨:老爷保佑我老幺中考高分。我也学他,低头合掌,默念:老爷保佑小芳对我好。
(十一)
早上睡眼朦胧刚开门缝,一团雪花涌进门内,拂面的立即融化,脸上酥痒的想去轻挠一下。钻进脖子里的那片,让我想起含在嘴里不忍去嚼的小糖粒,不小心吞咽下去,是快意太短的小遗憾。
满院积雪的纯白让晨起未退的睡意全无,忍不住一声轻呼,直奔院里踩下第一个脚印。昨晚扫的一堆垃圾,和猪圈、晒场、枯树的灰黑色全变成纯洁的世界。在白蜡树叶上抓一把雪,塞进嘴里,赶紧往公路上跑,急切的想在上学的路上踩第一个脚印,不料已有了一辆架子车的车辙和拉车人的脚印。看来已有早起的人上街了。我也不喊土生,怕他和我抢踩第一个脚印,绕开车辙一路往学校走。从家里到上街头的的这段路没啥人家,除了拉车人,没有其他人走过。身后的脚印不断延伸,感觉自己像是走在空寂无人的星球上,留下神秘的痕迹,下坡时候滑行干脆躺在雪地里。身后不远处,土生几个玩一会雪,就赶紧追我,我知道过了上街头,人就多了,雪地早已被踩乱,我就加紧到上街头等他们。
果然,街上行人多起来,马路已被自行车、架子车和人的脚印踩出泥浆来,我就没了兴致,开始担心起棉鞋湿了,过会儿在教室里透过鞋底就难受了。
学校门前小河早已干涸,低处偶有水迹,早些天也结冰了,今天被雪覆盖是可以放心走过。列石位置的附近已被人踩过露出砂石,我是不愿走的,就绕到远一些的没人走过的地方。远远看见小芳一个人蹲在对岸的一棵树下,两手在忙乎着。我一路跑过去,也顾不得欣赏我身后的脚印。
一只受伤的长尾花雀站在雪地里,小芳手里正在捏碎熟米花,放在手心,花雀怯怯的样子,不敢靠近来吃。
“野雀怕人,不听话,不敢靠近你的,你把米花扔到它身边。”
把米花轻轻扔给花雀,花雀趔趄后退几步仍没有吃。
“咋办?会饿死或冻死的,也会被你们男生拿去玩去,吓死的。”
“如果是斑鸠可以杀了吃,这小鸟男生也不要的。”
我用脚把树根周围扫出一片露出枯草来,扯了些干草拢在一起,再撑出一个小草洞。
“放在这草窝里吧。”
小芳看看草窝,看看花雀,犹豫了一下,把花雀慢慢的赶进草窝,怔怔的看着。正是那件红底黑格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纯白手织粗毛线围巾,本来粉红的脸被冻的也被雪映衬的更加粉红剔透,泪珠已在眼眶晃动。——她在关心花雀,我才有机会第一次这样仔细看,我怔怔的看小芳,心有所动,感叹这少女的灵光,很想拥抱她一下。
预备铃声想起,小芳才站起来离开,不断的回头看。
一上午的课,我伸长脖子绕过四个人的障碍,不时看小芳。老师提问时,她竟答非所问。她一贯是老师心中的乖学生,就没人在意她的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过四节课,小芳匆匆收拾书包也不喊吴家女生,径直往外走,我也紧跟在后面。那个草窝还在,没人动过,花雀已不见了。我们四处看了看,白茫茫一片,没有踪迹。
“草窝没人动过,是它养好伤,自己离开的。”
“可是我放在草窝边上的米花好像没少,它没吃。冰天雪地,也没别的东西可吃?”
我俩都看着南坡的山林,有几只鸟从林中飞出。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疑虑它是不是还活着。就这样胡思乱想走到村口,看到赵家姨家门口聚了好多人,我妈一只手提着水桶也在忙乎着。
“你三爷爷走了,我在这帮忙,你就在这儿吃饭,吃完饭看有啥能帮忙的。”
赵家姨和姨夫顶着孝布在堂屋应酬来客,我就径直去后院厨房找饭吃。赵家姨房子多,后院还有两间偏房,又借山挖了一个窑洞。这是村里唯一的窑洞,对我们作用可是大了。过年时,村里差不多所有的小孩都汇聚到赵家姨家,所有的房间灯都点上,每张床都可以上去疯闹一阵子,窑洞里可摆两张桌,那是我们打牌和猜硬币赢钱的地方。因为姨夫也是木匠,他家的香火案规格是最高的,小孩看这案上供奉“天地君亲师”很神秘却不感兴趣,都是带着敬畏匆匆绕过。
过年时赵家姨家里的禁忌是最多的。谁说了“死”、“坏了”、“完了”这些不吉利的字,赵家姨会急忙停下手上的活,跑过来紧张的说:“娃,可不敢说这话。”童言无忌,在应答过赵家姨后,过一会儿不留意又说出不吉利的词,赵家姨会一样的急忙纠正。她总是会遵守自己的禁忌,纠正的时候绝不会说很严厉的话,也断不会骂人。所以,她家禁忌虽多,小孩却总是喜欢赖在她家。
晚上回来还是在赵家姨家吃饭。村里哪家有事,大人都去这家帮忙,孩子们一天到晚也就混在这里。这时间转转鼓(陕南的丧鼓和孝歌形式)已唱起来,土生他爸我也叫姨夫的是会唱的,我又听到他唱“一更鼓儿天”这句,都是些为亡灵送行的词,跨着鼓,围着棺材便走边敲边唱。他以前告诉过我,歌词很多是现编的,某家逝者的子女不孝顺,他会编些讥讽的词,让灵堂上的孝子无地自容。趁姨夫歇的时候,我凑上去:“姨夫,整晚上唱,你咋记得住这么多词。我和土生背一页纸的古文都老记不住,背不出来老师就拿他手里的教棍敲打我们的头。”
“唱了几十年了,顺口了。是在忘了,也可以现编,意思一样就行。这是祖上几千年传下来的,要你们懂得尽孝。”
“几千年传下来的?你咋知道?讲给我听听。”
“夏、商朝的时候,我们这一带是古庸国,这庸国当时还不小呢,帮周文王一起灭了商纣,那时候起就流传孝歌,歌词都收在一本《黑暗传》里。这些都是我的爷爷说的,就是你们的太爷爷。”
姨夫这话让我吃了一惊。多年以后我一直惦记这事,查了很多资料,知道商时期庸国在秦巴楚之间,大约包括现在的陕南安康东部、商洛南部和湖北的十堰地区,以及重庆东湖北西直达长江一带。《尚书》一句:"武王伐纣,庸首会焉。"说的是商朝末年,年轻的庸君率庸、卢、濮、蜀、羌、髳、微、彭,西部八个诸侯国,追随周武王讨伐殷商,建立周朝。武王所联合的盟军中庸排在首位,可见当时实力不小。后来,庸人背叛楚国,楚国就联合秦、巴灭了庸国,留下了庸人自扰的成语,和另一个成语“杞人忧天”成了近义词。杞是周王封给夏禹的后裔,国小夹在大国中间,也被后朝不信任才会忧天。庸国自取灭亡其实有着奋进不满足现状的意思,留下“庸人自扰”的成语是有点冤枉。庸国灭后族众南迁,倒了张家界一带,至今保存了很多与“庸”字有关的地名,后来这一带有了《桃花源记》里那群避世之人的考证。关于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武陵人,后人也一直有争议,因为漫川的近邻湖北竹山一带,古时也用过武陵这一地名。从竹山到漫川一带千沟万壑,极可能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其实,一直到清末民国的乱世,老百姓依然分不清土匪和官兵,只是新中国以后,社会主义改造的宣传力度较大,大部分人才大致搞清了朝代。恰如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庸国原地是基本没有遗迹留下,据说和现今还可见到的庸国“岩葬”习俗有关,岩葬就没有大型墓坑,就难以留下文明遗迹。另一个习俗就是孝歌,分布地区基本上也是在原古庸国范围。孝歌为逝者送行,也唱创世神话,也有如我姨夫所自编的影射现实。
我想借姨夫的《黑暗传》看,姨夫说他也没有,只是以前在下河一带做木匠活时,在别人家看到不完整的手抄本。那时,书对于识字人来说是大家当,所以我不信他没有,就拿了家里的《三侠五义》给土生交换,让他去偷出家里的《黑暗传》。结果,他一口气把《三侠五义》看完还我,也没偷到。
(十二)
三爷爷入土的那天,天已经晴了。融雪的天是很烦人的,路上泥泞,山也露出一块一块的本色,像是白裙子上不合时宜的补丁和污迹。棺材出行以后,赵家姨门前已乱成一片,老勉在吃完了几个桌子的剩菜剩饭后,就铲沙子铺地。
“老勉,你干活我看不上,不要在这儿瞎忙乎。”槐花嫂子正在收拾锅碗。
“我今儿恰的饱得很。”
“饱得很就回你的洞里睡去,睡几天就过年了,过年再出来吃够油水。”
槐花嫂子干活总那么利索,手脚都快。厚厚的棉衣仍捂不住丰硕的身子的颤动,老勉远远地痴痴看着,没有离开的意思。槐花嫂子用手撩起大盆里的水,飞溅向老勉,他悻悻地拿起铜瓢走了。
我把碗放进槐花嫂子的大盆里,她冻红的手在水里忙乎着。
“过年不把你街上的漂亮媳妇给你妈带回来?”
我一时不知道咋回答。想着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槐花嫂子,她丰硕的身体、麻溜的行动、高调的嗓门,还有她时不时的荤段子,给人的都是生命力繁衍和旺盛的感觉,看不到小芳“别离的伤痕”。
我早就惦记着给小芳写纸条,排解她别离的伤感。我想多看些书,攒一些新词写在纸条里,可是我的书不多,大部分是革命故事,有些革命题材也有点爱情内容,比如《野火春风斗古城》,可是今年夏天放在门外的椅子上不见了。
我找机会去了街上的李家姨家,一般情况我是不敢去的,李家姨夫是黄埔军校教官出身,已经不在了,李家姨跟姨夫是见过大世面。她的一双小脚就基本说明她出生于有讲究的家庭,如今头发已全白却梳理的一丝不苟,脸白净牙也齐白,只穿黑白两种颜色的大襟褂子。她穿白色衣服时,我特别好奇,街道就一条卵石街面,其他即是泥土路,车过就尘土飞扬,她的白衣服却总是像刚洗过的干净。我不敢去她家还不仅这些,她说话不看人,眼睛里总有些看不起人的神气。她家书的确多,码放整齐占了一面墙,我瞅了半天,好像也是毛选、学习材料一类的为主。我有些失望,准备离开时对面王家的大叔走进来。
“李家姐,去县里的情况咋样?听说给大哥平反的文件下了,其他能落实多少?”我知道前一阵子李家姨在县城找我爸帮忙去统战部落实平反政策,除了给李家姨夫平反,也报了一些当年抄家时失去的一些财物。
“平反是落实了,拿走的东西还在查证。”
“现在政策好了,我准备找县里的文化部门帮我把漫川大调整理出来,不知道行不行。”
漫川大调是漫川地方古调唱腔,曲调委婉缠绵,有秦腔、碗碗腔、眉户唱腔,也杂有京韵大鼓、越剧、黄梅戏等元素,既有黄河文化特点,也有长江流域文化特征。
我听老师说,在“文革”期间,漫川大调的曲本被视为禁书,王家为保存祖传的漫川大调曲本很是动了脑子,当时他家开药铺,据说是把大调写在皮纸上,反面装订,正面写中药汤头,这才保存下来。
“我语文老师说起你家和漫川大调很是崇敬。”
王家大叔听到这话,也有点兴奋,话也多了:“湖北房县到我们这一代,文化源远流长,离得也很近。诗经的作者尹吉甫就是这一带的人,可见诗经产生的年代我们这里就有很多唱调。诗经是极少知道作者的,尹吉甫就是其中极少数的一个,房县有尹吉甫墓,那里的人现在还会用多种调子唱诗经。漫川大调和诗经之间都有渊源。”
课本上刚学了诗经里的一篇,虽然难懂,背起来却郎朗上口,容易记住,有点乡野民歌的意思。
“我爷爷以前在省城的书院里讲过学,他老给我讲,诗经里周南、召南是我们江汉以及江汉支流一带的,本是不分的,后人整理才分开的;另外,说鄘风现在很多人认为是河南安阳一带,我爷爷认为是古庸国范围,也是我们这一带民间调子。”
他的意思,被老师奉若经典的《诗经》好多就是我们这里的祖辈随口吟唱的,难怪后街男孩的信写得那么好,也难怪我小芳在学校门西侧的河边读书时,我总想到《关雎》里的淑女。我知道给小芳的纸条该怎么写了。
回家赶紧找到那本破旧的《诗经选》,由于太难懂也没有传奇故事,每次一打开就头疼,翻到第一页就放下。我翻到鄘风,仔细看了一遍翻译,觉得《桑中》就是我的漫川场景,正好引用给小芳的信。
小芳:
花离枝头,虽然有别离的伤痕,伤痕处也正是来年发芽的地方,而发芽就是新生命。我从我们湾上槐花嫂子的身上看到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也从我们祖辈的歌咏中发现生命之美、之乐。我借用源于我们漫川一带的一段诗经,想表达生活之乐,也是生命之乐: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这是我写的最有文采的一张纸条,我自己也认为中心思想最深刻。
期末考试成绩还不错,加上副科的音乐、美术和体育我是第一,如果只算主科我就是第二,还好这次成绩单把主副科汇总。我有点得意,就在小芳回家必经的街角等她,把纸条加在《连环画报》杂志里,她昨天说过要借我这本书。
等了好久都没有听到小芳匀称的布鞋底儿声,却有一双塑料鞋底的声音慢慢走近,我这学期的同桌小丹笑着走过来。她父母都在外地铁路上工作,常年姐妹俩在家。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生活自理能力强,见人也大方不拘谨。我每次见她,她大不咧咧,倒是我觉得害羞、拘谨,特别是知道她说给我表妹的话,还有前一阵子她给我找了《生理卫生》课本之后,我有点怕她。
“多亏你帮助,我这次考试也还可以给父母交差,谢谢你。这是我爸回来过年带的大白兔糖,包了一点是送你的。”她手上是一个牛皮纸折的一个小盒子,手工很巧。我正拘束不知所措,她早已把盒子塞在我的手里跑开了,背后留下一路的笑声。不过我看到了她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她父母都挣钱,整个学校的学生里就她一人有手表。有时老师看表时,她也会抬起胳膊看。
我掏了一下盒子,里面放了不少的糖,还有一张纸条。我的心有点慌乱,脸也有点发烧,也顾不得等小芳送那张费尽心机和文采的纸条了,一溜烟跑回家。
(十三)
期末考了第一,我爸兑现了在过年奖励鞭炮的话,腊月二十九买了一挂一百响的鞭炮,到了三十早上起床才拿给我。我把这编好的鞭炮一个个拆零,装满两个荷包,从早饭后就时不时的点爆一个,被我妈数落了好多回:聒人,远一点放去。
我喊了土生、奎子,到三娃他家门前的粪堆,把炮插在灶灰里点燃,掀起一朵灰的雾,有点像电影里的战争场景。土生和奎子没有炮,土生也想亲手点炮,就央求我:后半夜大人放炮时我捡了还你,先借我几个。
“后街男孩走了以后,你给小芳讲故事,她听得很入迷。讲的是啥?”
“讲的水浒传,是她要我给她讲的。”
“明明是你自己想给人家讲,还说人家要求你讲。不老实不借给你炮。”
“不借,我就告诉姨你和同桌小丹好,还写纸条。”
我一急之下,就去抓他的衣领想扳倒他,他急忙溜了。老远他说他还知道几种好的放炮法子,可好玩的。我喊回他给了他两个让他试试,他把第一个点燃后,烧了一会儿,快要爆的时候,急忙扔进猪槽里的水里,“砰”的一生闷响声,水花溅起到我们脸上。第二个点燃后,塞进一个碰烂的空酒瓶里,又是另一种声响。大家果然兴趣大了,都在找还有什么可以用于放炮。我想起来土生说的小丹的纸条:她的每一个字起笔都画长长的线向前上方延伸,像一根天线,也像这鞭炮的引信,连成一片像是丛林,好像是想用这天线表达她的什么意义。她的纸条说了几句同学友谊的话,佩服我功课成绩好。还说再有一学期就毕业,她要去河南她爸的单位找工作或上技校,舍不得同学们。最后用了课文《孔雀东南飞》里的两句诗,我想了半天没理解意思。我平时关注小芳,见她平时大咧咧的,就不太在意,突然送一张纸条让我也不知所措。
团年饭是要吃四家的,一家接一家。小舅妈做的红薯粉条黄花菜炒瘦肉、大舅家有表嫂的凉拌莲藕、小姨家的酒糟肉和我妈做的刮刀丸子是四家的拿手菜。等四家的年饭吃完,我的新衣服也沾满油污了,只好脱下来换旧的。这时天已黑了,大家都打着朱灯笼往赵家姨家去。
赵家姨家已经聚了好多的人,因为她家刚刚有老人去世,灯笼糊的是白纸,赵家姨一家也蔫蔫的。几个小一点的娃在门口院里不时地响一声炮,炮声寥落,大家觉得没趣,很快就转移到马路上。再等一会,街上的社火会到这里,那才是过年大头戏。小芳的哥是舞狮子队的,所以小芳是会跟着来的。
我一个荷包的炮快放完时,听到了锣鼓声,大家一窝蜂往前院李家表叔门口跑。李家表叔是开卡车的,家里有钱,新房建的宽敞明亮,门口场地也大。往年舞狮子到他家,他往狮子口里倒的东西最多,有整条的卷烟、水果糖,准备的烟花也最多,所以舞狮人会舞得花样多,时间也长许多。
一对狮子正在大门口轻摇着头,李家表叔披着军大衣,口叼着烟,两手捧着东西笑眯眯正往狮子口里塞,等把箩筐里的东西塞完时,狮子起身,动作激烈起来。李家表叔点燃烟花喷向狮子,一遍喊着:你们几个都点起来,往背上烧。一时间有他的兄弟和侄子们同时点燃烟花冲向狮子,舞狮人表演着、也躲闪着。小芳哥哥光着上身,举着绣球在指挥着狮子,烟花在他赤裸的身上翻滚着。
我看见小芳挤在人群里,很着急的样子。我赶紧挪到她身边:不怕,你哥身上涂着明矾,烫不了他,这冷天不烧他反而会冻的不行。
“你不知道,每年舞完狮子回去,都烧退皮了。热闹一下就算了,有些人直对着人烧。”
烟花映着小芳的脸,已看不到红润,泪珠滚动却是鲜明了。我安慰她说就李家表叔家里烟花多,后面就没多少,有些家里还没有烟花呢。这会儿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最有文采,还没有送出去的纸条,手伸进荷包里才发现换了衣服,赶忙往家里跑。
我找那件油污的新衣服时,妈怪怪笑着说:明天初一不能洗衣服,我刚赶着把衣服洗了。衣服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你爸了。
荷包里有两张纸条,我一时蒙了。爸在里屋烤火。
我也没心思再跟着舞狮子的跑了,狮子到我家门口时,是爸放了炮和烟花,给的东西。小芳仍在人群里关心他哥,爸的烟花是朝天放的,没有对这狮子和人。中间我乘机溜进爸的房间,没见到那两张纸条。
狮子离开以后,我悻悻地准备睡觉,被爸喊住:等过12点后把炮放了再睡。
(十四)
大年初一早上,饺子包好要下锅煮的时候,妈喊我起来。先往厕所里跑,在厕所墙头发现了湿过水被揉皱的两张纸条摊开晾在墙头上,正是我的那两张纸条。估计妈是衣服洗了才发现,晾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递给爸的。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看内容。
上完厕所,我急忙返回里屋,抬起床板,把纸条藏在支床的凳子上被床板压住,一只手再摩挲,原来的一摞纸条都在,都是写给小芳没送出去的。我放下床板到厨房时,冒着热气的饺子已盛了摆满桌子,我哥每个碗都不放过的瞅一圈:刚才我包的五分钱有记号的,一煮咋看不出来了。我哥从县城的高中放假回来,给我带了本《冰川天女传》,我差不多是一口气读完,他正好又是大年初一的生日,我就赶紧帮他找包了五分硬币的那个饺子,用筷子夹着试试分量,找找他说的记号。最后还是还是被硬币磕着牙吐出来才找到,我妈赶紧着说:老幺吃着了硬币好,今年中考中状元。
提到中考我想起小芳所伤感的别离。小芳是城镇居民户,她是要考技校再安排工作的,中考后我们肯定不在一起了,这就是后街男孩说第一次体味别离。我嘴里吃着饺子呆呆的盯着门外的远处:院里的树早已秃秃的,只有一片枯叶像是要落却又孤单的支撑着,新芽也远远没有萌发,麻雀在没有树叶的枝头慌张着……。想着床板下压着的那些写给小芳的纸条,她从没看到过。
“大过年的发啥呆?”妈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头,她手上的灰面纷纷落在我脸上、衣服上。
水生在门口的路边招手,我不想动就招手让他到家来。他急了:“大年初一不能串门,姨会不高兴的。”
我走出去问他啥事,他说想要给他分两株玉簪花。后院墙角的玉簪花在冬天的灰暗色里翠绿着,那是几年前在街上李家姨家分了一株,如今已繁衍成一片。玉簪花在夏天开花十多天,总在夜里开放,白天花合如白玉簪,就这十多天的花期,却是满院的香气。
水生家门前是晒场,没有后院,他要花种在哪里?不会是糟践在菜地里吧?我有些疑惑。
“说实话吧,是小芳要的。她听我说你家有玉簪花,又怕你是个捣蛋鬼,不敢直接向你要。”
听说小芳要的,我赶紧去后院分了两株,多弄了些湿土包紧递给水生,想着小芳在雪地里对着那只受伤花雀的样子。小芳是通灵的,不止懂花雀,也懂花草。
“后街男孩去了山外以后,老给小芳写信。她和陈蚊子经常谈信被我听到过几回,都说后街男孩信写的感人,每次看了小芳都要流泪。他在信中说玉簪花的花语正如小芳:恬静,宽和。
还让小芳去找一种四叶草,说找到了她心中的一个愿望就会实现。”水生最后还狠狠地说:后街男孩这狗东西读了些啥书,懂得这么多,我们读得演义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些。
听水生说这些,我也楞楞的。后街男孩说的这些我从没听说过,我养了几年的玉簪花也不知其花语,找猪草摸过无数的草,竟从没留意过草生几叶。
后街男孩是读书多懂得这些,小芳通灵自然是懂这些,我有点懊恼。懒懒的把玉簪花递给水生,也没听到他嘟囔了一句啥话,转身回到房间,抬起床板,摸出那一叠的纸条,到厨房扔进了正烧着火的灶洞里。
最后一学期开学重排座位,我往后了两排,离小芳更远了。
(十五)
过年后的大地变得很快,每天都不一样。地里的小麦看得见节节拔高,路边的枯草丛星星点点的绿芽尖没几天已洇成一大片。桃花梨花樱花落在树下大片,树上朵朵仍是热闹的挤在一起。鸟的叫声听不到在冬天里的焦急,轻松自在了。
这个万物滋生的季节,所有人都如这时令般的清明。学校组织到南坡植树,临出发前班主任安排分组,老师也没有平时的严肃,他说要每组四人,男生照顾女生。看到老师讲话时是笑着,我就大胆的插嘴:分组要打乱平时座位分组。老师马上就回应:可以。按课堂座位一、三和二、四列,前四排和后四排组合。如果这样组合个头、男女搭配不均再调整。按这种规则,我和小芳分在一组。我正得意,老师说多出了两人,把刘阳分给小芳一组,小芳力气小,多加一个。刘阳就是常说“离街一长,是个乡棒”的那个爸妈都是老师的女生。我一下子就蔫了。
我们组的人分别拿着一把锄头、一把铁锨、一捆杨树苗和一只水桶,让小芳拿着水瓢。刘阳是不拿东西的。往南坡去的路上,我离小芳不远不近,给她同桌水生讲话,是想讲给小芳听的。说起雪地里扫处一小块地,撑一张筛子,放一撮玉米粒,远远的牵着绳子,等候扣住一只斑鸠的事。我瞄一眼小芳,她听的很认真。这种捕鸟的法子小芳在课本鲁迅的《故乡》知道,我还有她不知道的。
“土生家房子西侧有一处竹园,竹林里也有些杂木,最高大的一棵是皂角树,还有几棵核桃,一架葡萄藤把几棵大树拢在了一起。天黑透以后,带着手电筒和一根细竹竿悄悄地钻进竹林里,静静地听鸟的呼吸。发现鸟的动静以后,打开手电筒,手电的强光直射鸟的眼睛。如果鸟栖的低,用手就可以捉住;如果栖在高处树丫,就用竹竿捅下来。”
“鸟不会飞走吗?”小芳着急地问。
“鸟的眼睛晚上不行,强光又刺晕了它,就一动不动。”我很得意地说。
“我倒希望它飞走了。”小芳有点失望的样子。我有点后悔讲这个,虽有趣,却忘了小芳通灵,对万物有情。
水生挖好坑,我用锨产出坑里的余土,小芳和另一个女生把杨树苗放在坑里扶着,我和水生赶紧填土。刘阳站在不远处土坎上磕着瓜子:小芳,让他们几个农村娃干就行了。小芳没有回话,早已在用水瓢浇水。
种完树,我们坐在土坎上等老师来检查。我赶忙从荷包里拿出准备了几天的干粮,是过年留下来的花生糖。是用红薯熬出的糖,粘了炒熟后拍碎了的花生,再切成片。我先递给水生一点,赶紧挪给小芳,多给她分了些。小芳写说了句谢谢,低着头不看我:你们捉鸟,偷人家瓜果虽然不好,也很有趣。我家里管的严,也胆小,其实有时也想调皮一下,叛逆一次,都不敢。
两滴汗在她粉红脸上拉出两条线,汗珠正在脸颊慢慢下坠。听她说这话,我怔怔地不知如何接话。也只有在这晴朗春天的田野里,她才会想着调皮,春天真能让所有细胞活跃起来。
刘阳站在一边:地上这么脏,你们还坐。小芳快起来,别跟他们一样。
“我们刚干完活,手也脏,正好你也不吃。”我也没有给她花生糖。
老师检查的时候,一棵有点歪,加了点土挤一挤正了。另有一棵种的太浅,被老师轻轻拔出来,我们费了劲重新挖土栽了。
晚自习下课时,我还想着小芳说的她也想调皮的话,跟着她走到后街拐弯处。看她关了家门,我地转身往回走,迎面又看见那个穿着晚清衣服的烈女,她满眼忧伤的样子,直直的看着远方。老勉竟和她站在一起,她递给老勉一样东西,像是我错送的那张纸条,放在老勉的铜瓢里。接着就怔怔地向我走来,和我擦肩而过,也没有回头。老勉已靠在拐向前街的墙角,眼睛盯着空空的铜瓢。我喊了一声老勉,他嘟囔着:供销社来了一个外地干部,每次路过他门前,他都会跺脚,要赶走我。我又不偷他的东西。我也懒得的理他,径直走了。
劳动课一点也不累,第二天早早就被土生一嗓子把全村的学生都唤齐了。天还没有泛白,发现比平时都早,都骂土生。土生说他也不知道为啥醒了就起来了。我想起昨晚碰到烈女忧伤的样子,心里有些莫名的担心。快到上街头的时候,天还黑透着,却隐隐看到上街头有些灯影晃动,听到切切杂音和细声呜咽。
到了人群中,看到的景象惊地我一下子呼吸停止,眼泪涌出:在昏暗的手电筒和煤油灯光里,一个有两间屋大小的巨石压平了几间房子,石头挤在两家房屋残墙中间。老勉齐胸以下被压在石头下,举着铜瓢的手在头顶上,大家都在想法把他的尸体弄出来。
断断续续的听到:凌晨一家四口,儿子准备过箭河对岸山上砍柴,女儿准备上学,父母要去水码头梁子过去的坡地里种洋芋。都早起做饭,吃完饭儿子出发了,其他三人还在收拾的时候,飞来横祸,后山的巨石落下。人群中不停有人在唠叨:老勉这个死鬼也一早赶来来这里做啥?
漫川古镇就在这逼窄的空间里,临河背山,背山一面的房子都紧贴后山。半山腰以下有一片林子,往上就是壁立的岩石。在古代秦楚交战中,这里正是关隘前线。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漫川关晚上是秦国,天亮醒来已属楚国,朝秦暮楚一词即从此出。历史演进到宋金拉锯战时代,这里又成边关。北边不远的鹘岭僧道关一旦失守,漫川关就遭金兵涂炭,从此沿河直指襄阳、江汉平原。历史上岳飞曾收复襄阳,进而力图收复中原。在金庸的《神雕侠侣》里,郭靖也为守襄阳费尽心力。
天亮时,事情已在镇上传遍。小芳的眼睛一直湿的,怯怯地样子。早自习后我走近她:我昨晚又看见那个穿晚清衣服的烈女,和老勉一起,忧伤的样子,我就心里不踏实。可巧,今早湾上的学生都起来的比往常早。
“她和老勉认识。”我又加了一句。
“别说给别人。”
早间课后回家,我向家里要了两斤粮票,学校组织给遭祸的家里捐款捐物。我一直在想:烈女怎么会认识老勉?老勉是不是也通灵?老勉一早到上街头人家屋檐下做啥?咋没有人说给老勉捐款?想起大表哥说的老勉是最后一个真正的讨饭人,他死了,意味着一个年代结束了,难怪一直没有哀怨,很从容的烈女昨晚忧伤的样子。放学了我得去埋他土堆看看。
(十六)
附近的人不知道老勉的来处,有没有亲人。多事的人总问他这问题,他语焉不详的回答,大家终于没弄明白。好心的人把他埋在他常住山洞后的斜坡山,离庄稼地不远不近,不荒凉也免得被挖了种庄稼。
老勉死了后就开始下连阴雨,一个多月没停。村里年龄最长的老四爷每天早起到响石板看看靳家河的水势,仰望望天,叹口气:怕是和五八年一样,要发大水了。槐花嫂子就是他的孙媳妇,老挡住他话:爷,可不敢说这话。槐花嫂子整天忙着去扶倒了一片的麦子,麦子正在抽穗,她看了心疼。大牛和高娃哥站在自己的田埂上,看着田里倒了大片的麦子,懒得去赴扶,木木的看着。槐花嫂子从水沟里抓一把稀泥,抛向他们两个:你们两个懒人,就等着饿死。高娃哥回过神来:我饿死还差不多,大牛有你的奶吃,才饿不死。槐花嫂子从水沟里拔起一把水草根上带着泥浆,扔向高娃哥,砸在他披着的透明塑料膜上,泥浆也溅在脸上:你个挨刀的,你不是会抓蛇吃吗?那天就中了蛇毒,看你还嚼舌根子。平时爱打闹的大牛楞楞地望着自己的麦田,没有理他俩。槐花嫂子说到蛇,我还真看到沟里一条蛇,喊了一声,高娃哥赶紧跑来捉:麦子没收成,就指望这东西变点钱。
槐花嫂子嘴里仍在唠叨着骂高娃哥,脸上是挂着笑的。
“槐花嫂子,麦子都这样了,你还有心笑。”
“不笑还哭呀?没收成也得笑着活呀。不像你街上的媳妇,吃皇粮,旱涝都不怕。”
听她说到这儿,我悻悻的走了。雨开始下大了。
学校门口的河水已经流的很急。校长和几个老师在河边指指点点,并向河对岸的我们挥手示意别过河了。不用上学,大家都露出高兴的样子。小丹约我和班长还有吴家女生去她家打牌:过一会儿雨小了,说不准老师又要我们去学校。大家都说吴家女生和班长谈恋爱,这会儿她俩都劝我也去,估计他俩好是真的。小丹的家侧面就是小芳回家拐弯的那条小巷子,前门在前街,后门通向后街,几间房前后狭长的连在一起,街上的房子都是和邻居共墙的。这一片本是漫川关清末起很有名气的商号“余庆堂”的资产,后来被分割成多户了。余庆堂和杭州胡雪岩“余庆堂”名字意思接近,创建人是漫川有名望的席家。席家源出于山西,南北朝时期漫川席家在下游的襄阳一带盛极一时,到唐朝出过一位席豫的诗人。后代诗书传家,也有谙于商事。漫川曾有大半条街都是席家资产,小丹家对面的邮政局以前即是席家的马房。
小丹是爽朗的,总是笑着,大声说话,打牌的时候她安排她妹妹煮粥,我们说些初中毕业后的打算,她和吴家女生自然是要安排工作。我和班长是农业户要读县重点高中,争取考上大学。
“听刘阳说,你们家户口转了。”
“刘阳消息比我快,我都不知道,我家还在种地。”
“毕业考试你们俩要帮我们,我们学习差,只求拿到毕业证安排工作。进大学是想都不用想的。”
妹妹煮好了粥,有点稠,没有菜,加了些白糖吃。第一次在街上女生家吃饭,有些扭捏,不敢吃的很快,斯文的慢慢吃。还没吃完的时候,听到街上有些噪杂,有人在喊:水已经漫上下街头公路了。我们都有点紧张,放下碗往外跑,小丹家门口的水已经开始泡着木门槛了。脱了鞋,趟水到下街头,公路上的水已至膝盖,分不清路与河道,两条河汇合处激流翻滚,有点吓人。我和他们招呼了一声,就往回走,路上已有些干部模样的人在喊叫着要人转移,人们提着东西还在家门口犹豫着。到了上街头上坡,才没有水,坡上已聚了好多的人,小芳和表妹也在人群中。我快走近的时候,山上滑下一堆泥土,一块大石滚下路边引起人群一阵骚动。
“快走吧,去湾上就没事。早点走,要不过了响石板的那段平路说不定就淹了过不去。”
果然河水已漫过了响石板下面的大片麦地,淹没了公路。河水经过麦田带了细泥,路在水下就变得滑溜。第一脚踩进水里就差点滑倒,我没有犹豫的伸出手,小芳也没有扭捏的抓住我的手,表妹挽着小芳的胳膊。我不敢抬起腿,平移着脚,水已经越过了膝盖。表妹说:学校里都传你和小丹好,她自己也给人说喜欢你,是不是真的,都说她家就两个女儿,要招一个上门的,大姑知道要揍你。小芳的手缩了一下,低头抿嘴想笑。
村里公路以外的房子都在水里,很多已经泡垮。见到这境况,我傻傻的瞪着眼,表妹一下就哭出来了,小芳默默流泪。奎子拉着木木的姨夫的手哭着,另一只手紧捏着那只用自行车链子做成的火石手枪,鼻涕流在下巴,没打伞站在路里侧,看着他家的房子剩下的土墙慢慢塌落。槐花嫂子背着常年有病的男人,往后院走。
水没有翻过村里的公路,我和表妹家都没事,家里都聚了好多的人,春娃扶着一个大木箱,那是往年水灾他在响石板洄弯处捞的。
据说这是漫川关自一九五八年之后最大的水灾,再往前光绪二十一年,就是一八九五年,那次大水冲毁了水码头,从次漫川渡的渡口成了虚名。这次水灾把旱码头毁了,从中街往下街头,有三分之二的明清古街房子被冲的零零散散,席家大院、吴家的莲花第都已是面目全非。还好,黄家药铺是老砖墙,基础牢靠没事,双戏楼有些斜了,一层的木柱和板在水泡后腐烂很快。还好人的伤亡少,灾后统计:河水冲走了一个残疾的老人。再过了很久才听说,老勉的坟被泥石流冲进河里了,彻底地在漫川消失了。
(十七)
水灾之后,又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屋里漏雨的位置摆满了盆、桶,用完了家里的盆和桶,就用碗。街上的商铺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就在沿河的路边支了板子摆点东西卖。乡下人挑来的柴火都是湿的,价钱老高,街上人也不再挑剔。村里连最好热闹最爱笑的槐花嫂子也不大笑了:再下雨,人都发霉了。
村里的水井被洪水淹了之后,井台上有淤泥,井水浑浊,井里进了几只青蛙和癞蛤蟆老露在水面,好一阵子没人到井里挑水,都去石桥沟接山水。天刚一晴,槐花嫂子就喊几个人把井拾掇好,井旁的石碾盘上也围了好多的人,端着饭碗的、打牌的、纳鞋底儿的,井台又热闹起来。
一个外乡人打起一桶水在洗柳条篮里的小鱼,槐花嫂子放下肩上的扁担,气呼呼的把外乡人的水桶推到,水流到井台下的沟里:要死的广东蛮子,洗鱼不到前面河里里,把井弄脏的。广东人洗小鱼不用剪刀破开鱼肚,直接用手在鱼肚上挤一下完事。
“老辈人都说,旧社会村里来过一批广东兵,鱼鳖海怪、死猫烂虫啥都吃,跟野人一样,还真是。”槐花嫂子的话招来了一群人。
“小鱼不用破肚洗的,好好吃。”外乡人憋了半天才说了句能听明白的话。
“好吃你就不洗生吃,要洗就滚到河里去洗。”槐花嫂子拎起装鱼的篮子,扔到井台下。
“小鱼生吃很鲜。”外乡人嬉皮笑脸。
围观的人群哄笑起来。这个外乡人是村里聂家表叔的女婿,女儿说是前年跟山外的亲戚去广东找些赚钱的活计,今年回来就带了一个黑瘦的广东女婿和一个才半岁多的孙子。爸妈觉得伤了面子,满脸的不高兴,在村里走路都低着头,女儿满不在乎,反倒说他爸妈啥都不懂,还要带她的正在读高一的表妹一起去广东找婆家。
村子安静了很多年,一下子有了新鲜事,人只要围在一起就议论。只有高娃哥见过世面:广东人现在都发财了,谁去谁享福。
街上的房子被水冲毁后,正在修建,拐弯儿临河就有一间临时搭建的房子开了理发店,是一对年轻的温州夫妻开的。女的头发烫得卷了,男人穿着大花衬衣,都趿拉着拖鞋。街上的成年人都背地里骂,当面也翻白眼,年轻人和小孩倒喜欢凑到理发店里,觉得新鲜。有人来店里烫了发,回家被爸妈骂了也不悔改。
村里老四爷一脸严肃,有时是自言自语:世道变了。街上退休在家多年陈家三爷也常说这话。
不过天晴之后,学校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下课欢声笑语就弥漫在校园。我和土生还惦记着秋香家的杏子差不多黄了,南沟地里又发现一处有黄瓜,我们都去偷摘了一两回。
毕业考试那几天,小丹和康大叔坐在我的紧后两个座位,按提前说好的,我先答完自己的第一张试卷,递给后面的小丹,她抄完了再递给康大叔。毕业考试题是很简单的,考后还有一次预选考试,预选之后会有一多半的人就毕业回家了,只有少部分人继续复习参加县里的统考,决定读县中专或重点中学。
传递试卷的事很多人看见了,我自己觉得很得意,不料在考后没几天就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你考试作弊?查出来会严肃处理。也听说你早恋,我经常见你家人,咋说?
考试作弊的事我不怕,他忽然说到早恋,那是早恋吗?我说不清,却有点心虚。不过,我的纸条从没有送出去过,老师这样没有证据的说我早恋,我内心的牛劲来了,我觉得反击一下更安全:我不知道啥算早恋,不过早恋是大事,老师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承受不了。
老师没有预料到我的辩解,偷看他,他有点想笑又憋住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预选考试之后,年级四个班剩下的合并成一个班继续在校,小芳也通过了预选考试,不过她是计划考不上中专就考技校。学习气氛紧张起来,放学路上也在背书,但也会去南沟的地里偷黄瓜。我好像也不是那么注意力集中,路过韩家铁匠铺的时候,猛然瞟见老勉的铜瓢在一堆的破烂里,我想起老勉被压在大石下手举铜瓢的样子。我走进铺子里假装不经意的样子,看清了的确是老勉的那个铜瓢,补丁还是一个。
我等了一下土生,让他去和韩铁匠胡搅蛮缠,就说上次卖的废品钱没给够。土生就这样与韩铁匠理论起来,韩铁匠手艺很好,话却不多,他辩不过土生,满脸挣的红了。我趁机把铜瓢夹在衣服下溜出门。听到韩铁匠说:不是看你爸给我做家具工钱要的厚道,我才不理你。给你补五分钱走开。
不过老勉铜瓢的事我没告诉土生,打算找个可靠的地方埋起来。我想到小芳、烈女的灵异,觉得老勉这么多年在漫川,已经成为漫川人生活的一部分,也该是有灵性的,他的坟被洪水冲走,总该留点啥在漫川。也只有这个铜瓢了。
我胡思乱想的走到上街头,听到河滩上有人喊我。喊我的是小丹的堂弟,比我们低一级。他从河滩往公路上爬,手正攀着路沿的一块大石头,河滩下面是小丹和另一个女生,她们已经毕业不用去学校了。
“我姐给你的毕业纪念。”我接过一本塑封的笔记本,不敢瞅河滩,急忙走了,听到两个女生在河滩里的笑声。拐过摞摞石我才翻开笔记本,第一页里并没有写毕业赠言,却在内封里夹了一条白色手织的衣领。大人很流行在制服的衣领加一层织衣领,我还从来没有过。看到这衣领,我心里更慌了,赶紧装进荷包里。
(十八)
后街男孩又给小芳来信了。我看见陈蚊子在门房拿了信,兴冲冲跑回教室递给小芳,小芳在上课铃声前看完了信,急忙塞进上衣荷包。以前每次来信她都会给陈蚊子看,这次没有,为此陈蚊子有些生气,她俩最近也有些生分了。几次听到陈蚊子对人说:小芳对我也有秘密了,关系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后来还是听后街男孩的老表说,他一进工厂没多久,就有很多的老师傅给他介绍对象,他觉得外面的人方言都不一样,生活习惯也不同,他不喜欢。没多久他就跟工厂隔壁建筑公司的一个新交的朋友熟人一起去了南方。
“他不愿意找外地的媳妇,肯定是惦记小芳。”后街男孩的老表最后坏坏地笑着说。
听这话我又开始记恨后街男孩了。估计他的信里写了喜欢小芳之类的话,就不敢给陈蚊子看。陈蚊子也说给了吴家女生,大家都不大和小芳一起走路了。我也懒懒的跟在小芳后面,在最后一个拐弯时,她的马尾辫又像大都会美术馆的印象派画,就要一闪而过的时候,我快步赶上去喊住她:老勉的铜瓢我找到了,我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他埋藏起来。
“把它放在你们前店子千佛殿后面的藏经洞里,有佛像保护,那地方没人能到。”
“那是绝壁,很难放进去,不过从下面扔进洞里还是有可能。那地方是没人能进去。”
我小学时的教室就在前店子千佛殿的庙里。当时在阔大的庙里上课,经常抬头看屋顶木梁上斑驳的图案,看不懂就有点敬畏。前后殿中间的院里那棵百年以上的丹桂树,枝叶把院子大部分地方都遮住了,树干的粗细要三个小孩合围。到了八月,方圆几里都有桂花香,我就老惦记着爬上去折几枝,小学期间一直没敢。还是去年秋天陈老师同意才第一次折了一回。
千佛殿是因为殿后的千佛洞得名,千佛洞里摩岩红砂石壁上雕刻有着大小近千尊佛像。据陈老师讲,这寺庙建成于唐武则天朝代。从寺庙的规模可反映当时漫川渡南来北往的客商数量已很大,才会有更多的信众来此供奉。殿后的半山上有一块大致规则方形的巨石孤零零的立在土地岭的半坡上,平整壁立的一面就有一个方形的洞口,明显是人工琢成,而如何在这绝壁中间琢成,是做什么用处是有很多种说法,也很让人百思不解。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北宋天波杨府杨八姐斗蛮王的故事,说是杨八姐对着追赶她的蛮王回头一箭,没射着蛮王,却把土地岭的这块巨石射下,滚落在半坡,后来寺庙里就用做了藏经洞,如何把经书放进去,也不得而知。而杨八姐另有一箭也没射着蛮王,飞向了礴岭方向,把一座山射出了一个垭口,从此这里的一个乡名就叫“箭河”,沿用至今。
千佛殿的前殿外广场对面是一个戏台,我小学的老师就在戏台二楼办公和居住,一楼总放些柴火。这一片是前店子最开阔的地方,在解放初期的1947年鄂陕边区曾短暂成立过一个上关县政府也设在千佛殿,县名即包含了上津和漫川关。
这个藏经洞人是没法靠近的,远远扔个东西还是有可能进去。我想了好几天,最后我决定爬到藏经洞巨石顶,用一条长长的草绳绑着老勉的铜瓢,慢慢放进洞里。我把石顶到洞口的距离还是预计的不够,接续了几次草绳才够着洞口,还好这一面石壁面是大于九十度的,我学的几何知识第一次解决了实际问题。铜瓢很容易进了洞里,我把草绳点燃烧了才离开。
我还在惦记后街男孩写给小芳的信,这狗东西文采好,不知又写了什么样的好词好句,有什么秘密,小芳都不愿给陈蚊子看。小芳本就话少,现在更沉默了,她头顶的光晕也好久没有显现,但我相信她的灵性一直是存在的。
下课时同学们都出教室了,我告诉小芳把老勉铜瓢放好了,让她放心。我是想把话题引到后街男孩:听说他去南方了?
“那么远的地方,他爸妈见他一面都难。”
“听我们湾上高娃哥说,广东现在日子可好了,家家都有钱。”
“离家那么远,有钱也没意思。……”
小芳顿了一下,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他信里说他看了一本叫《边城》的书,说那是写两省交界的边城,和湖北陕西边境的老家一样,还说书里的翠翠像我,他是书里往下游去讨生活的人。他说外面已开始明显变化了,变得好坏各半,他心里希望漫川还是安静的边城。我没看过这书,你看过吗?”
“我也没看过。您为啥不给陈蚊子看信?”
“我没看过这书,不知道他比喻的人是什么关系?小说里总是有男女主人公的”。她说这话时,头低下去,脸泛红了。
漫川渡祖祖辈辈也是顺金钱河往下游讨生活的,原来别处也有这样的渡口。我得着找找这书看看,估计只有大表哥才有可能知道。
(十九)
问遍了我认识的所有有书人家,没人有《边城》。我看看自己抽屉里的那些连环画和《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瓦岗寨演义》,有点厌倦。后街男孩咋看了那么多没听说过的书,整个漫川关的人都没看过,那还了得。假期大表哥回来,我一定问清楚。
端午节一早按照大人教的习俗,用路边草上的露水洗脸,说是这样做在伏天里不会长痱子。往年端午早上用草上的露水洗过脸后,天热照样有痱子,不过也没人在意。上学路上土生跑得飞快,双手在路边最肥最密的草里抚过,紧着往脸上抹,扬起双手时,露出了腰间的红兜兜,我赶紧收一下腰俯看一下自己肚子,还好自己的没露出来,赶紧喊:快看土生,这么大了还带花兜兜。
都围拢到土生身边,想掀起他的衣服看看,土生扯着衣摆捂着肚子飞快的跑了,大家哄笑着。
我妈也给我做了一个花兜兜,用了她半个多月的闲时间,用各色花线一针一针的绣出来,绣着一只喜鹊和一枝梅花。我上初中以后就不想穿这个,怕同学看见了笑话我。我妈一定要我在端午节穿上,晚上睡觉时也要带,以防着凉。还好今天我扎在裤子里,没有被同学发现。
上课前我凑近水生,告诉他土生穿花兜兜的事,他听了吃吃笑着转身看土生,其实我是想说给他旁边的小芳听,小芳也在抿嘴笑,头更低了。再看土生脸已通红,眼泪快要出来,狠狠地瞪着我。我有些后悔了,这事不该说给小芳,土生会恼了。
果然中午放学回家路上,我想和土生说话,他总拧着头,逗他几次一直这样,我也觉得没趣。闷闷不乐走回家,门口听到屋里有哭声,让我心里一紧。
进屋见是南坡的秀姐,估计又是她的婚事。她爸和我爸在县上是同事,两家关系比较好,大家就说是我妈的干女儿。我知道她和街上平哥自由恋爱,上一代两家像是有啥过节,她妈死活不同意,经常闹。从秀姐的哭诉里大致知道又是她妈在闹,说是端午节平哥带了几色礼到秀姐家,她妈迎面二话不说,接过礼兜扔到坡下,这还不算完,还老远跑到街上平哥的家门口骂街。秀姐这才跑来我家。我妈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手势让我滚开,一边安慰她说:你伯已安排人去劝你妈了。
“她骂人骂的好难听,我是她亲生的,她也古里八怪的话都骂的出口。”
吃完饭的时候,都安静下来了。秀姐要回家看看,我妈说送她,她不让送,我妈说:我顺便去街上拐弯贾瞎子那儿抽一签,老幺快考学了,看能不能中举。
我听了很不乐意,朝阳洞在偏僻的山上,碰不到同学,到街上找贾瞎子可不行,这迷信被老师同学看见还不羞死,就赶忙想提前溜。被妈喊住:一起走给你街上的干妈背一带新挖的洋芋。她说的干妈是街上大嫂娘家妈。
在拐歪贾瞎子算命摊儿和秀姐分手。贾瞎子说:刚走的不是南坡赵家的秀吗?
“你是真瞎还是假瞎,啥都知道?”
“她摊上个麻婆娘的妈,也够她受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呀。你先抽个签吧。”
抽了个观音灵签上写:书荐姜维 (上签),欲求胜事可非常,争奈亲姻日暂忙;到头竟必成鹿箭,贵人指引贵人乡。我妈让我读给他,贾瞎子开始解签了:是个上签,考取功名是一定的,将来是坐办公室的轻松工作,……。听到这里,我就要转身走,听他接着说:婚姻事也还顺,将来的媳妇是吃商品粮的,不过是外路人。我停了下来,想听他再说,他却不说了。他坐的椅子上放着老本的《三命通会》和《麻衣相法》。原来他们这一行也是要看书的。
“你看过《边城》这本书吗?”
“娃呀,我都看易经八卦、天文地理这些有用的书,你说的都是闲书,看它啥用。你们现在这些娃娃,别看在整天学校里读书,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我们街后的山叫青龙山,刚才你秀姐家的南坡过去叫落凤坡,你都知道吗?有了青龙、落凤,漫川就出美女英雄。水码头当年有三百多街铺,在光绪甲午年被洪水毁了,你知道吗?要学就学这些。”
我还真不知道,也懒得和他辩解。他得意的抬起头看着远处,好像真的不瞎。
“就第一件应了,娃考试成绩好,我就做'八大件’请你。”我妈提走洋芋的时候撂了一句。
说起“八大件”,我的口水流出来了。过年和红白事的时候才有机会吃到这阵势。漫川“八大件”分为“四扣碗、四炒盘”。顺序为:“刮刀丸子(扣碗)、肉丝大炒(盘)、豆油卷子(扣碗)、干炸鸡块(盘)、甜醪糟肉(扣碗)、红薯丸子(盘)、红莲蹄子(扣碗)、肉片小炒(盘)”。最讲究的是吃到第七道红莲蹄子时,会有个把小时劝酒纠缠完了才上最后一道菜和主食,这个把小时,主人逐席逐人敬酒,如果是结婚,新郎新娘子会双双到每桌给每个人敬酒。这时节很多好酒的已经喝多了,这会儿该醉倒几个,酒话和推搡的动作就有了,高潮迭起,笑声不断,好一通热闹。有经验的人也会在前六个菜中保留实力,少喝一点,留到现在可以制服对手。小孩吃完这个已经饱了,也不等后一个菜和主食,早离开桌子闹去了。
对面大嫂娘家的杨家芝麻饼时是从清初祖传至今,乡下赶集卖柴买油盐酱醋的,总会来这儿买个饼子吃了再回去。我妈自己提了洋芋本是要我走开上学,我却想跟她一起去蹭一个饼子。离烙饼的锅台还好远,亲家的饼子早递上来,我假装不要,手往后背缩,亲家拉住我的手把饼子塞在我手里,滚烫的。
“贾瞎子算命很准,这街上也就他一个算命先儿。”亲家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妈好像也不很在乎。
“就是有时候,他故意说的含混不清,惹人恼。前天后街马家妹子在我这儿闲谝,顺便问他,她家小芳和后街男孩从小定了娃娃亲,现在那男娃出外地那么远,会是啥结果?他云里雾里说了一大通,没人能懂,被马家妹子连数落带骂了好一阵子。他倒好,一句话都不回。”
饼还烫着,嘴里的一块没嚼就咽下去了。娃娃亲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二十)
往学校走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小芳娃娃亲的事,街上的热闹我都没关心,只听到噪杂的人音,迎面的人不停的碰到我,让我有些烦躁。不断有锯子锯木头的声音和敲击声。到下街头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回望了一下,发现在木板黑瓦老房子间,很多的新砖房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夹在老房中间,像是蘑菇和竹笋在地里冒出,把周边的土挤得凸起和松动了。新房把老房也挤得有点斜也凸起的样子,看着被挤歪的老房,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想去扶一把。
那次水灾之后,泡塌的房子纷纷重建,都是两三层楼房。今天好像是约好了,齐刷刷地冒出来,像是老街长出了一串的瘤子,看着心里也灰暗了。
到教室看了一眼小芳,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写字,教室里上课前的喧闹一点也不影响她。我凑近想问她有没有听说过娃娃亲的事,她看见了我:你妈的干女儿今儿可难受了,满街道都在说她。她妈咋那样?
“秀姐可是个好人,她和平哥好是自愿的,谁管得了。”
“她妈这样一闹,她就伤脸了。也有人说她不孝顺,白生养了她。”
“这是谁说的,我晚上去往他家大门撒猪屎。”
听这话,小芳低下了头,脸也红了。
“你知道我们漫川有订娃娃亲的吗?”
小芳迟疑了一下,眼睛移回作业本,开始写字:我要写作业了。
自从上次水灾之后,我和小芳的话就多了一点,我也不像以前那样怕她,但是也不敢像对其他同学那样轻松甚至恶作剧。
“他给我寄了一本他信里说的那本《边城》,不厚的一本。我看了,很平静,不传奇,你们男生肯定不爱看。”我刚转身往座位走,身后听到她说这话,我急忙转回身,她已经在书包里掏出了书递向我。
“这时间给我,肯定要在上课看,老师没收了可别问我要啊。”说这话时我已坐在座位上,等她听这话反悔已拧身想夺回书时,早已够不着了。
“书里爷孙俩的渡口,很像我们上薄岭的渡口,不信你自己看。”
漫川虽是千年的渡口,在大兴水利的年代,金钱河在上薄岭截流改道,建了大坝和电站,水码头的一段原河道变成了农田,从此水码头名存实亡。远近的渡口就只有上薄岭一处,摆渡杜家沟一带往返街道的村民,摆渡人正是一位有点年纪的老人。
这书的确如小芳所说,没有传奇争斗,男生看的很勉强。只是写到翠翠还是会吸引我,后街男孩说的没错,小芳就是漫川渡的翠翠。比翠翠还好,翠翠皮肤有点黑,小芳的脸是润红的;翠翠没读过书,小芳初中都快毕业了。
下午的两节课里我就看完了,还给了小芳。放学回家路上,忽然想起来,只顾仔细看翠翠的章节,原来后街男孩自比去下游讨生活的人是指天保、傩送兄弟俩。但是我也看不懂翠翠和他们算不算早恋,这该死的后街男孩,难怪小芳的信不敢给别人看。沿路看着街上那些新建房子露出狰狞的样子,心里莫名的烦乱,神思恍惚的走进村口,被一声“老勉”的喊叫猛地惊醒:要死的老勉,还没到伏天就去涝水,裤子湿透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仔细听到是槐花嫂子的声音,才醒过来。槐花嫂子的老幺儿总是鼻涕流在嘴上,鼻孔下面常年露着两道黑鼻壳,袖子糊过,脸上也总有几片,因而大家叫他“老勉”。后来他又舔过老勉的拐杖,叫他这名就更顺溜了,真名不仔细想,还真忘了喊不出口。
我把铜瓢放进藏经洞本已心安,有人继承了他的名号岂不更好。
“大家都喜欢老勉,你敢打他,我们都对付你。”我拍了一下老勉的头,暗示他赶紧先回家换裤子。老勉手里捏着个铜色的子弹壳,偷的给我看:在大槐树下的粪凼捡的。
听大舅讲,他记事起就有几次打仗在这一带,一次是李保奎,一次是徐向前的部队。晚上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他也分不清谁在河道走,谁在山上打,只听到子弹落在瓦上的声音,第二天天亮,都安静了。后来一直有人捡到蛋壳。不过对于漫川来说,李保奎多次来犯,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盘踞在上津、漫川一带,留给漫川人的记忆是更深刻的。漫川人骂孩子和吓唬孩子总是:你是李保奎或李保奎来了。大舅说:兵匪一家,李保奎有时是土匪,有时是兵,当过川军的连长。
槐花嫂子还在唠叨:都是你们这些大的把他教坏了,跟李保奎一样。外头都学不了啥好,你看上湾的老戴的女子,去了省城两年都不回来,这回来了好,穿的裤子把身上的肉都挤得要流出来,衬衣还透明的,生怕人看不见,洋不洋土不土的。
“人家那叫牛仔裤,你不懂吧?”
“没啥正经的,听人说在省城是团伙偷人自行车挣钱,哪一天不是被抓进去才怪。”
“你不穿那裤子,肉也挤出来了,也能看得见。”高娃哥老远嬉笑着。
槐花嫂子捡起一土块砸向高娃哥,转身就走了。
公路外也是在建新房子,那些水毁的土房都成了砖砌的楼房。赵家姨的儿子在上湾开了个砖厂,把大片的麦地挖了一个大坑。
秀姐和平哥都在我家里,他们商量着准备在县里的单位结婚,简单办个仪式,让只单位同事参加,不通知她妈。我妈还在劝他们要先说服她妈,他们都摇头说不可能,她已说了不认这个女儿。听起来他俩是牛郎和织女、七仙女和董永的壮烈,和翠翠、小芳的安静平和大不一样。
(二十一)
端午节过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提着篮子或背着背篓沿路卖杏子、桃子和李子的山里人,从不吆喝,只要看篮子和背篓的沿上露着一截秤杆,就会有人喊住。放下背篓和篮子,另一个手里总会有一个布袋,有些小孩会拿了或偷了家里的洋芋、新收的麦子来换这些果木,这布袋就派上用场了。沿路的村子一般是卖不完的,照例会到街上找个不挡路的地方蹲着再卖。总有几个摊子是卖神仙叶子凉粉的,神仙叶子是秦岭山里的特产,这样的名字就能看出在缺吃的年代,一定救过很多人,也一定有一个神仙救济穷苦人的传说。这样子稀疏平常的灌木叶子,经过清洗、开水烫、揉搓过滤、杀沫冷却,就会变成棕褐色、透亮、微苦的凉粉,最好用大蒜辣子酸菜汤凉拌,在暑天里吃一碗,可不就是神仙。村里就槐花嫂子做的好,其他人做的总是粘软不爽口,或者太苦。老四爷在街边卖神仙叶子凉粉,小老勉跟他爷一起坐在人家的屋檐下,瞅着贾瞎子和人下象棋,时不时插一句嘴,似乎是说对了,和贾瞎子对手那人就敲一下他的脑袋:滚一边去,你还装懂。老四爷见我走近,赶紧动手舀盆里的凉粉:娃你在学堂上学费脑子,我奖励你一碗凉粉。我就按住他的手,说刚在家吃过了,一边对老勉说:你看你坐过的地方比人家案板都干净,你的裤子真是抹布。
“街上的人下棋比不过我们湾上的,我说他们不信,还敲我茅栗壳(手指关节敲人脑袋)。”
“这娃子跟老勉一样,满脸鼻屎,跟谁学的认了几个棋子儿?帮他爷算账收钱还可以,本该表扬,就是嘴长,该挨打。”
“你也别真打疼呀,你的手好毒。象棋我是自己看会的,没人教我。”
老勉攥着弹壳的那只手是六个指头,老有人吓唬他要剁了那个指头。在舔那个死了的老勉拐杖时,老勉说这娃以后富贵就应在这六个指头上,没人当回事,槐花嫂子几次生气真的把这多出的指头摁在案板上,说是要剁了,他每次猪似的嚎叫着挣脱。
“六个指头不是贼就是能耐人,都是命呀。”贾瞎子说话看着棋盘,头也不抬。
“老勉,把你手上的弹壳给我,我明晚带你进电影院看《少林寺》。”后天就去县里参加统考,明天大考前的放假,很多同学准备看电影。
“我才不给。看电影我有办法进去,我个子小,在人堆里一挤就溜进去了。”
老勉突然站起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了:我见到老勉的那根枣木拐杖了,在供销社的那堆废品里。本不是有用的废品,看门大爷不却不让我带走。我要去偷出来。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我问他肯定是老勉的吗?他说我舔他拐杖头的时候看得很清一个记号。
我们满是疑惑往学校走,刚过拐往小芳家的巷道口,被人拍一下肩膀,我回头就吃了一惊,竟是后街男孩。一年不见比以前高了,比以前白了点,穿有点像个小干部的样子,表情也像个大人。
“怎么装扮的像个干部?啥时间回来的。”
“昨晚到家,第一次离家就一年没见父母,早该回来。都说你学习还一直好,有前途,我就难了。哎,不说了这些……”
“其实我们都很佩服你,你看了好多书,我们听都没听过的,你要是继续读书,哎,算了,也不说这个……。以前对你的恶作剧,可不要记仇啊。”
“同学都是闹着玩的,记着也都是好的。在外面混了一年才知道,同学就是吵过架、打过架也都是好的。”
我一直想和从前一样,轻松幽默甚至恶作剧的样子他说话,却总也轻松不起来。他也好像有心事,最后也不知道各自说了句啥话就各自走开。
路过小丹家门口时,只见到她妹妹在门口准备锁门上学去。转身见到我,还喊声哥:我姐去了河南我爸的单位,想先在那儿安排工作。
我怔怔的随口应了一句就走开。心里有点堵得慌:后街男孩走了一年回来了,小丹又悄没声响的远走了,还有很多同学后天就去县里统考,考试结果出来一定是各奔东西:有去读县中的,有去市里、省城读中专的,有参加工作的,也有留在漫川读高中的。
我特意望了望街后的青龙山,低处小芳家后坡的那颗核桃树,我就从那颗核桃树多次随着小芳的眼睛看星空,也看到水码头梁子和孟良寨。流经学校操场西边的靳家河还是如往常一样急着的向金钱河汇集,上次洪水之后岸边的草上、树丛上还有些痕迹。河边洗菜洗衣服的人忙忙碌碌,滩边的树荫下是读书的学生,也有如我一样的心不在焉,总不时侧目“在河之洲”的女生,那是先人们唱《关雎》的场景。
(二十二)
长时间紧张学习中的放假,同学们都不适应,毕竟过两天是大考,没法真正放松下来。有人想去小河口游泳,也有人想去薄岭深潭炸鱼(用雷管炸药炸河里的鱼),家长都觉得危险。最后大部分人选择了看电影。
《少林寺》已经放映了很久,我也看了五六遍,每次看还是一样的激动人心。这次不用翻院墙进去,大考前家长都很大方地给了钱,可以堂而皇之从门口进入。不过也不是很从容,露天电影院场子很大,入口的门只容一人进出的宽度,还有几级台阶,铁栏杆围着,人就拼命的往里挤,生怕占不到好位置。正面的两扇大铁门很宽很高,只在电影结束时放人出去的。有些小孩在人缝中游刃有余,趁乱不买票混进去,收票的人也有经验,专盯小孩,等他接近门口,就提起他的胳膊,从台阶上扔下去。我小表哥还说了一个经验,挤到人堆中间的时候,脱了裤子就撒尿,很多人小腿以下被热的尿湿了,骂声也有了,人群就更混乱起来,收票的人也会分神,他就有机会混进去了。
电影院在后街。过去的后街只有骡帮会馆附近几处老房子,包括吴家大院、小芳和后街男孩他们家,其他是一片的菜地,下街人家的后门就开向这后街的菜地。这一片地在漫川“蝎子街”一带算是比较开阔的,后来供销社、药材收购部、电影院、汽车站和商场这些大单位就纷纷建在这一带,后街就俨然是新的街市。
进电影院之前,我往小芳家的后山走,看见后街男孩在院门口背对着我锯柴劈柴,他爸一手摇着蒲扇,另一只手码放劈好的柴。我赶忙拐往后山的小路,迎面看见穿着晚清衣裳的烈女,她也慌里慌张,差点撞到我。她嘴里念叨:我咋找不不到家,找不到家……。我顺着她的眼睛看的方向,水毁的房子正在新盖,难怪她找不到,她住的是清朝留下的老屋。我一直有很多疑惑想问她,正要开口,听到后街男孩和小芳打招呼,赶紧扭一下身子想绕开烈女,她早已不见了,“找不到家”的声音还在耳边。我骑在核桃树上,顺手折了连在一枝的两个核桃,刚过六月六,核桃已经长油,可以吃了。
顺着小芳的眼睛看孟良寨方向,星星开始亮起来,我看到的是和往常一样的景象,小芳却显得神情更专注,像是总有新东西被发现。“找不到家”的声音还在低吟着,小芳似乎也听到了,探头看向她家山墙下的小路和黑黑的后檐沟,疑惑地起身走了。
我往电影院跑,路过供销社门口,门房窗户透出的弱光下,看见老勉在大门口贼头贼脑,我“嗨”了一声,吓他一后退,我没停脚步径直往电影院。电影里少林棍僧自如的翻滚腾挪动作还是让我惊叹,我也手脚痒痒的想舞动起来,觉得轻功腾空那么轻松还是不可思议,不知要练多久才行。
夜已深闷热在减退,电影的情节正向着高潮,有小孩在大人的身上靠着睡着了,人群是少有的安静,墙外的喊声才格外的刺耳:失火了,快救火。看电影的人齐刷刷扭头往后看,供销社方向有不多的浓烟和火光,有些人迟疑了一下,有些人喊着快点打开电影院大门出去救火。管大门钥匙的人也迟疑一下,没到开门时间,外面的人会提前拥挤来看便宜电影。看了一眼放映员,还是打开了两扇大铁门。供销社的门口已聚了大群人,也有上街赶来的,各自拿着铁桶和脸盘往火场里跑。漫川的蝎子街得名于其状如“蝎子”的细长,屋连着屋,所以自明朝街市的雏形形成以来,一家火情,关乎全体。
提着水桶和脸盆的人还在陆续赶来,电影院出来的人也汇聚到这里,副镇长和几个镇里的头头还有和供销社的人在忙乱着商讨和指挥,后街男孩快步走近副镇长,副镇长猛地见到后街男孩,有点吃惊仰头一脸凝重,估计是想到他去年打了后街男孩的事。后街男孩也没有在意:我在外地工厂受过消防培训,知道供销社仓库里有危险品,所以你们赶紧通知大家撤离,特别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只让壮年男人救火,而且供销社的领导要赶紧告诉大家危险品的具体位置。
“你小屁娃懂啥,赶紧去救火要紧。”一个干部摸样的人说。
后街男孩正要说话,火场传来爆炸声,接着是尖叫声。副镇长看了一眼后街男孩,眼光温和得多了:让壮年男人留下救火,其他人撤离。他转向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快点。
又响起一声爆炸,火光猛地冲向高空,映红了青龙山。我拉了一下后街男孩:快往河边公路走。他说他懂点救火知识,晚点再走,让我赶紧走。我就随着人群往前街,沿街都是提着水桶往火场赶着的人。接着是一阵连续的爆炸声,火势更大了,照亮了整个街道,人群开始慌乱,有人踩了我的脚,也有人说刚才的几次爆炸已经死了好多人。我的心也紧了,路过小芳家的巷子见小老勉靠墙坐在地上,一手血流一手正拿着老勉的那根枣木拐杖,小芳正在拉他的胳膊正扶起他。我赶紧跑过去,看见老勉浑身都是灰土,腿像是受了伤走不动路。
“被东西砸了,把那个第六指砸掉了,腿倒没事,有点麻。多亏了这个姐姐把我从一个木檩子下拉出。”看老勉说话的样子,估计没大事。
“他说把老勉的拐杖找到了,我看着也像,小时候舔过。他一口咬定,说是记得拐杖头的一个记号。”
老勉举了一下他手上的拐杖,笑了。我拽起他的胳膊,小芳扶着另一边一路小跑到上街头,身后不时还有几声爆炸,火光仍照亮半边天。
上街头坡顶鲁班庙的路边站着一群人,槐花嫂子正在焦急地张望,急忙奔来,见到我和小芳一起,她那爱开玩笑的脾性似乎还有,终于忍住。听老勉诉说,她不停地感谢小芳。
……
第二天一早,我和土生赶到下街头车站坐车去县城,车站已聚了好多的同学,都不说话。大家都不敢看供销社方向,火已经没了,还有些零散的烟雾,焦味很浓。后街在上次水灾毁了一批房子,正在新建,这次火灾又再次毁了。刚路过拐歪看到磨房前河滩上的柳树林中,摆着一排排的伤残和死者,我不敢扭头。
车已经启动,渐渐闻不到焦味,小芳告诉我:后街男孩也死了,天亮还没找到。
这次火灾是漫川自光绪二十一年(1895甲午年)后最大一次灾难,很多家庭都有痛楚,本是不该提起的伤疤。我就取了一两个镜头轻微翻开记忆,尽快合上,也是心有余悸。
那时的班车是“解放牌”卡车,车一走,车后卷起的灰尘已挡住了后方的视线,车稍一停或减速,灰尘就涌向车上的人。一直到土地岭盘山路,大家才有机会回望一下,已看不到街道了。
后 记
结尾太平常、随意,说悬念也不算悬念,不是通常的结尾模式,就有人问原因。我想了想,可能开头是没有原由的,结尾就就自然而止。也可以解释:我们的少年就此结束,也恰好对应着一个时代变迁的大环境。我们这群人有些是跟着时代,有些是被时代裹挟着,估计也有引领时代潮流的,无论那种形式,都无法回避大时代的影响。当一切都快归于沉寂,我们能记住并能持久滋养我们心田的,也就是漫川渡记载的那段时光,这是一个独立时空单元,所以就那样开头,这样结尾。我说时空单元是有所指的,那个空间也在变得面目全非。在一个没有了儒家文化节制的资本逐利时代,一切皆有可能。
就因为那是个滋养我们心田的时空,我就满是感情地对待每一个人物。漫川渡里出现的人物,没有一个是不能忍受的。即便副镇长曾经为红颜冲冠一怒,露了点狰狞,也在结尾有了善意。毕竟那是个单纯的年代,那个年代,每个人都认真也小心翼翼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怕伤害别人。
虽然都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通常也会有人善意地追问席散之后的事。实际上,当我们这群漫川渡的少年在灾后的第二天坐上班车去往县城,此后就各奔东西了,大部分人都长期离开了漫川,如今已有了教授、官员、企业家。其间有人问小芳的原型,估计是平时不咋爱看故事书的,就会好奇小芳是某某。初写时是没有小芳原型的,有人一问倒提醒了我,我想到了我的一个同桌,很腼腆,同桌一学期都没说过话,整个同学期间好像没有任何交集,正适合小芳,因为我想象的小芳就如《边城》翠翠的单纯,所有感情出于原始萌动。所以越写越像这个同桌,因为没有说过话的经历,文中的小芳也极少对话,我本是想从头到尾都不安排小芳的对话,只是我水平不够,不好把握和表达,所以在某一回里忍不住让小芳开口了。小芳有了原型,我就知道了后来小芳也离开了,多年以后再见小芳,已是满口混杂着秦腔的漫川话,不过她的眼睛还是当初的清澈,一下子就唤醒了我们这代人的漫川记忆。
该感谢小芳坚守着漫川渡。
漫川渡的前世涉及古庸国、赣方言岛,和金钱河商旅古道上的一切传奇等等,都散见于史籍文献,不是信口开河。这是写漫川渡一个主要目的,希望藉此引起漫川老乡对漫川前世的兴趣,不急于在旅游产业化的路上走得太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