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街直路 | 汉阳鹦鹉洲 十里长街 百年风华
我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但是汉阳鹦鹉洲上的那条用青石板铺成的十里长街,那些鳞次栉比的杉板房茅草屋与商行,那些说着湘鄂各地方言的男女老少,却总是萦绕于我的脑海、镌刻在我的心上,即便在睡梦之中也时常回放,因为她是我的故乡,是我童年生长的地方。
唐朝诗人崔颢登临黄鹤楼,他看到的是长满青草的江中洲渚,他想到的是埋葬祢衡的荒芜墓茔,“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从他口中喊出,引来无数优美的诗词歌赋和动人故事,这让鹦鹉洲从此位列五大河洲之首,美名扬华夏,上下越千年。
沧海桑田、岁月轮回,其实古鹦鹉洲早在明朝崇祯末年,己沉没于长江水底,甚至古洲上也未曾有过黄射与祢衡饮酒作乐,席间祢衡提笔挥就《鹦鹉赋》的故事,更无江夏太守黄祖怒杀祢衡葬于洲上的传说。据学术界和坊间考证,近代的鹦鹉洲实际上是个“赝品”。
但是我宁愿相信:崔颢、李白等人所看到的、所歌咏的,应该是黄鹤楼对岸的汉阳鹦鹉洲,因为那是我们及祖上几辈人生活过的地方。维系了数百年的感情,岂能一刀剪断?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鹦鹉洲总得有些悠久历史支撑才好,“美丽的谎言”有时也能带来积极的效果。
大约在清朝乾隆三十四年(1769),汉阳县城南纪门外的长江之中,有一座沙洲逐渐隆起,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沙洲变长变宽,形似一条鲫鱼,头朝西南、尾摆东北(长江在武汉市区的流向),腹朝长江,而“鲫鱼的背部”却越来越向岸边逼近,与汉阳城外的拦江大堤仅有一条夹河相隔。新增的土地让官家联想起收租子,于是命名为“补课洲”。直到嘉庆二十年(1815)一个有文化的汉阳县令裘慎甫,他拿着崔颢的诗句为佐证,以保护汉阳古迹为由头,三次呈请湖北巡抚批准这个新洲具名鹦鹉洲,巡抚大人睁只眼闭只眼一挥大笔,更名终于大功告成。时光无情地流逝,沙洲上仍然少有人丁往来,春天芳草萋萋依旧,秋天芦花迎风飞扬,大江静静地向东流淌。
1840年开启了中国近代史的元年,英、法帝国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用“坚船利炮”打开了清王朝闭关锁国的大门,屈辱的《南京条约》确定五口通商。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天津条约》再增开汉口、九江、镇江、南京等为通商口岸,从此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人民生活苦不堪言。
从1850年开始,为求生计的湖南人开始将本地丰富的资源和土特产,通过木船和木排的方式,输送到中国的商业重镇——汉口,然后辐射到全国各地。形成这种物流的时代背景,一是各地开埠,商业贸易繁荣;二是洋务运动兴起,急需各种建设物资。而湖南有着丰富的煤炭、钨锑以及大量的竹木,供需两旺、合作共嬴,天赐良机造就了鹦鹉洲的兴起。
最初由湘入鄂的商船和木排大量聚集在汉水注入长江的口岸一带,并上溯到汉口玉带门码头。但是随着贸易量剧增和河口变窄,也由于集家嘴汉正街一带地皮价格飞涨,体量庞大、占地极多的竹木交易行业难有立足之地。于是竹木商人转移到汉阳拦江堤与鹦鹉洲之间的内河滩地,活动区域主要在汉阳岸边的报国庵至药王庙一带,最早的安益宾馆(会馆)亦建于此。但好景不长,咸丰年间(1851~1874)河泊所一带泥沙淤积,出口堵塞,商人的眼光进而转向鹦鹉洲的东南沿岸,开始纷纷抢滩占地。鹦鹉洲的东南岸线直面长江,长达上十里。这里水深适宜、水流较缓,大量的竹木排筏停泊方便,宽阔的滩涂可供木材堆放转运,后有大片的沙质土地,适于种植农作物。在这里做生意、卖劳力、干农活,都远胜于湖南老家的穷乡辟壤,于是鹦鹉洲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迎来了大发展的契机。
首先登陆鹦鹉洲的是湖南益阳和安化的木商,随后是从汉口宝庆码头分流过来的新化木商,逐渐地湘、资、沅、澧四水流域的大批湘人都奔向鹦鹉洲这块风水宝地,形成了著名的“五府十八帮”,营造了湖南在武汉的一块“飞地”。同时湖北、江西等地的木商、相应的劳工队伍及商业服务人员也纷至沓来,开始沿着鹦鹉洲的东南沿岸建房搭棚,摆摊设点,沉寂荒凉的沙洲开始人来攘往、门庭若市,好似发现淘金之地。“一座鹦鹉洲,半数湖南人”,历史事实表明,是湖南人造就了鹦鹉洲这个中原地区最大的竹木交易市场,而眼光开阔的湖北人民,张开臂膀热烈地拥抱他们的到来。
为了谋求长远发展,两条重要的举措开始实施:一是组建地方会馆,以利协商及互助。首座会馆当推安益宾馆,它为初来乍到的同乡,提供包括住宿和饮食的方便,随后几十年间,相继沿街建成湖南各地会馆二十多座;二是各帮共同捐资修建鹦鹉长堤,防止长江大水淹没洲上的房屋和田地。该堤与洲身等长,上衔洲头的拦江大堤,下至洲尾的夹河岸边,有一座小桥与汉阳城区相连。这条沿着鹦鹉洲上沙脊所建成的亦堤亦街工程,就是日后繁华的十里长街的雏形。
我们以汉阳城外东门小桥为原点,将鹦鹉长街作为地理坐标横轴,以1850年作为时间纵轴起点,在地理——时间的二维空间内,来述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吧。
走进鹦鹉洲
1950年的某一天,我的爷爷带我从汉口归来,乘坐集家嘴码头的渡轮在高公街起坡,码头边的“电匣子”放着高昂的京剧,加之上下船的男女乘客潮流,显得热闹非凡。龟山脚下有个“连记”剧场正上演《三娘教子》,爷爷说这个戏好,于是爷孙二人入座听戏,也正好喝茶歇脚。戏毕继续前行,过朝宗门(东门)来到一座小桥,过桥就踏上了鹦鹉洲的土地。
鹦鹉洲的这条长街是分段命名的、是逆水而上编排房号的,这可能与当年的开发进程最先从洲尾开始有关,然后再推进到洲身和洲头。跨越木桥就抵达洲尾正街,再往上依次是潜龙、腰路、杨泗、瓜堤、西湖、两湖和崇善,总共八段正街,全洲绝大部分居民都聚集在堤内一侧。此外某些宽阔的地段,还有河街、后街、甚至后地之称,但那些街道都是断续、零散的。这八段正街的名字历史上也多有变更,但是从二十世纪上半叶始,大体上维持这么称呼。
洲尾正街最重要的两栋建筑是竹木征收局和警察局五分所,顾名思义,一个征收竹木交易税金,一个维持社会秩序稳定,是政府极其重要的支柱,从清末到民国都屹立于此。潜龙正街一带,大都是码头工人的板壁屋和树皮房,唯有两栋二层洋楼隔街相对,犹如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闻名全洲的《崔德记》木商的住宅和办公地。主人崔德厚、字德仙,清朝末年从湖南益阳桃江县来到湖北汉阳闯荡江湖,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逐渐积累和发展,成为洲尾的首富。
解放后这两幢洋房,一幢成为荣军毛巾厂,更大的一栋先是作为武汉市银行职工疗养所,五八年正式改建成汉阳区结核病防冶所,为汉阳区人民抗击肺结核病作出了巨大贡献。潜龙正街上还有一处徽式老宅“洲尾王家”,那是我奶奶的娘家。奶奶的祖母是个寡妇,1888年从老家湖南益阳带着三儿三女随着放排的亲戚,一路飘流到武汉。长子王汉卿当时只有十五岁,在鹦鹉洲最初当木匠,并参与做木材生意,最后自己开木行发了财。他资助小弟王汝卿读书直至东洋留学,专攻营造,回国后在汉口担任詹天佑的助手,修建平汉铁路。
腰路正街与腰路堤垂直相交,沿腰路堤一直朝西走去,就会穿越拦江堤,到达汉阳的青石桥和河泊所的地界,这座堤也是帮会集资修建的,它既可防洪,又可形成抵达汉阳城区的大道。这个丁字路口显得特别热闹,有茶馆酒楼、杂货小店、私家客栈、水果摊贩等,湖南方言充斥市井,人来车往,叫卖声喧,充满人间烟火气息。路口有一间面食店,刚出锅的镘头散发着清新的麦香,激起我的食欲,爷爷给我买了一个三角糖包,我一路吃一边听他讲着木材商号的区别。
鹦鹉洲开木行注册的有一百多家,根据注册资本分为三级,据此核定营业规模和纳税多少。做木材买卖的一般称为“木商”,从湖南山区采购杉木和楠竹,组织工人放排到鹦鹉洲,然后出售。这一趟生意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投入资金多、风险大,但是利润也丰厚,基本上是湖南人当老板。
而叫做“木行”的商号,实质是一个中介服务机构,负责促成买卖双方的交易,收取一定的佣金,这种生意无需本金,但要有信誉和关系以及良好的服务,湖北人当老板的居多。还有一种也叫木行的商号,负责木材的计量工作,联系一批围量手,实质是提供技术服务。这三种围绕竹木贸易的老板们统归汉阳竹木总会名下,既竞争又协商地运作,构成了鹦鹉洲的上层社会。
在丁字路的上首不远处,腰路堤的西边有一座古典院落,是为宝庆会馆。“宝庆帮”在鹦鹉洲是人数众多的大帮派之一,但是它的来历,许多邵阳和新化的老人都不甚知晓。宝庆府在宋朝时称邵阳郡,南宋第五代皇帝赵昀(1205--1264年),在当太子时封为邵州防御使。宋理宗赵昀登基后,用年号“宝庆”命名自己曾任防御使的封地,升邵州为宝庆府,直至明清以降仍袭用此名。
清朝宝庆府辖武冈州及邵阳、新化、城步、新宁四县一州,所以那时来汉口汉阳打码头的邵阳人和新化人,统称为“宝庆帮”。民国时期废宝庆府,宝庆县复名邵阳县,从此“宝庆”这一称谓再不存续。由于这段历史变迁,也使我解开了“潜龙正街”之谜,因为宝庆曾是“潜龙”之地,那么鹦鹉洲有很多宝庆人居住的街道命名为“潜龙正街”也不足为奇了。
宝庆会馆是杨泗正街(也叫财神庙街)的起点,解放初期被用作鹦鹉小学的分部,学校的操场旁有一座荒芜的坟墓。爷爷指着一块碑石告诉我说:这是一个衣冠冢,纪念东汉末年“击鼓骂曹”的才子祢衡。哦,我知道这个故事,也知道祢衡写的《鹦鹉赋》,但想不到如此才华横溢的狂野青年,26岁死得早而又冤又惨,竟然草草掩埋在这颓垣断壁之下,实在令人唏嘘。
街旁上首有座杨泗庙(洞庭湖平原崇拜的财神和保护神),但它太小太破已无人主持,仅剩一个标志。遥想当年杨泗街头,一座会馆、一座古墓、一座财神庙,前来朝拜、祭祀、祈祷和游览的人士应该不在少数,定然是十里长街的一处繁华景点,无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只留下斜阳衰草,寻常巷陌,湖湘风情依旧,思古之情长存。
爷孙二人继续沿着长街上行,来到瓜堤正街,这是鹦鹉洲上最长的一段街道,古称“寡堤”,按武汉话的意思理解,就是孤零零地一段堤防而己。瓜堤分上、中、下三段,总共长约三百米,下瓜堤和中瓜堤西边民房层叠,居民大多来自湖南益阳市的安化县。安化位于资水中游,地多丘陵,盛产松、杉、竹、茶叶、药材等,素有“中国黑茶之乡”的美誉。二都和同利是安化县的两个村镇,因为来汉的人多了,所以自成一帮,并都建有自己的会馆。短短不足200米的街旁,一字排开,计有清埠、同利、二都、长衡四座会馆,其间还有一座天主教堂,可以想见这里曾经的繁华。
长衡会馆顾名思义,是统领长沙衡州两府的高级会馆,建筑华丽且场地宽阔,进门是广场,迎面是殿堂,里面还供有多座木质佛像,厢房错落、庭院深深、曲径通幽。这里于1956年改建为瓜堤街中学,我的初中三年(1957~1960)便是在这里度过的。
这一段长堤之外,民房较少而江滩开阔,适于木排停靠和木材转运,著名的安化码头就设在这里。每年一到夏天,即是木排到汉的旺季,从早到晚陆续有木排抵岸,此时便会摇旗呐喊、鼓号齐呜、并燃放鞭炮以示庆贺平安,一茬接一茬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天色黄昏,滩涂上篝火四起,排古佬们席地围圈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划拳行令,偶有微醉者还会高声唱起亢扬的湘西民歌,迎合者众,一片欢乐的海洋。
上瓜堤就显得荒辟不少,唯有这段路面没有铺条石,是用泥土砂石碾压而成。这道堤的东面尚有零星家人居住,西边落差极大,一片菜地水塘和瓜田,一直伸向远方。唯一的亮点是在堤下靠东头,有一座徽式的粉墙黛瓦建筑,那就是今日鹦鹉洲唯一保存下来的房屋——陈正泰木行。
说来真有缘份,1960年我还在瓜堤街中学读初三,学校食堂只管中餐,晚饭各自回家解决。此时已是“困难时期”,家家都有吃不饱的难题,而此刻我们家又遇上修建杨泗港二期拆迁,爷爷奶奶与我兄妹四人分成两地寻租,无处做饭,只能就近搭伙。陈正泰木行的前部天井,堂屋和两边的厢房早已被街道征用,此刻正办成居民食堂,近水楼台正好解决我的晚饭问题,吃了以后到学校上晚自习,然后来到常家后面一座茅草屋内与爷爷共寝。要问我“陈正泰”的伙食如何? 饭是凭票供应,每餐四两,不敢超限,菜则由你点,但肉和鱼是一年多没见面了,至今仍有印象的是包菜炒红萝卜片,美味非常、口留余香,每份五分钱,但总觉得份量太少。
从上瓜堤到我所居住的两湖正街,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一是继续沿堤上行走西湖正街,在这段很短的街上,解放后曾是鹦鹉洲的轮渡码头,张志诚木行的前门设售票处,有轮船通航武昌和汉口。江边有一座辰帮会馆,地小名声大。辰帮是地处湘西少数民族地区辰州府的一个小帮派,人数不多但崇尚武功、民风骠悍,在最初抢滩占地打码头时,名震鹦鹉洲。小时候我们调皮或打架时,一说辰帮的人来了,孩子们立刻作鸟兽散,很有威慑作用。
另一条路是下坡走西湖后街,这里有西湖会馆、吴瑞山诊所,也有几家开木行的。小时候没闹明白“西湖街”的含义,近来才知道,湖南的湘资沅澧区域,木材质量是不一样的,西边山区的木头上下一般粗,年代久且很结实,多为杉木和楠木,所以将沅江澧江地处西洞庭湖的木材称之为“西湖木”,而湘江和资江流域盛产楠竹,也有杉木但下粗上细,出材率低,称之为“东湖木”,西湖会馆、西湖街因此应运而生。沿着西湖正街十分钟走到头,街道中间有一座辕门,跨过这道门槛就到了最为著名的两湖会馆,我也就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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