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记 / 四六文摘

作者:李广生|摄影:孔建斌

题记：感冒了，为这个我几乎不能原谅自己。几十年都没有生病过，为什么现在会生病，我想不明白。晚上回到家，倒头便睡，心里想着，“教育人生”不更新了。夜里，很奇怪，居然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于是，坐在这里，编铁蛋和大花的故事。本期故事与作业有关。作业是一场博弈，学生、家长、教师、专家、官员，整个社会都参与了这场博弈。似乎每个人的诉求都是正当的，也似乎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呐喊而无视其他人的权益。本文不想解决什么实际问题，连政府文件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岂能解决。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些思考，希望参与博弈的各方，能够彼此之间多一些理解。

小饭馆在裘员外一家的苦心经营下日渐有了起色，“李氏蒸肉”在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再加上熏肉、羊杂、卤煮等地方名菜的引进，生意蒸蒸日上。虽然利润微薄，但薄利多销，维持一家人生计，还算是绰绰有余。突然有一天，小饭馆客流骤增，门庭若市，让裘员外一家手忙脚乱。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教育人生推出一篇文章，专门介绍“李氏蒸肉”，很多人是慕名而来。裘员外和裘夫人，两个老人得知缘由后，相拥而泣，老泪纵横，把裘小姐和乙生叫到身边，再三告诫：一定要使用真材实料，一定要不断创新，像做真实的教育那样做实在的蒸肉，像过原创的人生那样炖新鲜的羊杂。裘小姐和乙生立即表示，谨遵教诲，坚决执行。

这一日，正是中午时分，小饭馆里高朋满座，人声嘈杂，裘员外一家忙里忙外，好一番热闹景象。一个白发老者，坐在墙角的一张桌子边，要了一碗蒸肉，自带一瓶二锅头、一个馒头，边吃边喝，见裘小姐过来，老人说：

“这李氏蒸肉果然是御膳秘方，好吃，名不虚传。”

裘小姐一边擦桌子一边应道：“您吃着好就行，帮我们传传名。今儿您咋这么悠闲，没在家里给大孙子做饭呀？”

“唉，”听了这话，老人叹了一口，“我倒是想给孩子做饭，可是我辅导不了孩子的功课呀。儿子和儿媳妇说了，让孩子姥姥中午接孩子，顺便辅导孩子作业。”

“那您不就轻省了吗，”裘小姐说，“小两口心疼您。”

“谁心疼孩子！”老人突然有些激动，放下酒杯，提高嗓门，“他姥姥是退休先生，她哪会做饭，就会做题！买俩包子糊弄孩子，吃完包子就让孩子做题。上学时被学校先生管着，放学了被退休先生管着，我这可怜的孙子啊。”

“是呀，现在的孩子作业真多，都把孩子做傻了。”旁边一个吃羊杂的中年人搭了茬。

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和他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接过说：

“不仅作业多，而且花样还越来越多，”她擦了擦嘴，把筷子放在卤煮大碗上，继续说，“动不动就展示、评比，给孩子施压，通过孩子把压力传导给我们这些家长，搞得我们全家跟着忙活。”

“是呀，真是这样。”

“现在的学校，也不知道都干啥，没事瞎折腾。”

“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折腾我们家长。”

……

食客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嘴里吃着蒸肉、羊杂和卤煮，口里讨伐学校和先生。

“家长跟孩子一起做一做作业，不是挺好吗，还可以密切和孩子的关系。毕竟孩子是我们的，不能全丢给学校，陪伴孩子成长，也是我们的责任。”裘员外从灶间走过来，帮助裘小姐收拾餐具，也加入了食客们的讨论。别看他一把年纪，因为经常阅读教育人生，观念一点不僵化。

小饭馆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吸溜吸溜喝汤的声音，大家似乎都在思考裘员外的话。责任，世界上最神秘的一个词汇，当它属于别人的时候，人们就会喋喋不休，而当它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人们就会缄默无语。

裘员外把碗摞到一起，桌子擦干净，直了直腰，看来大家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语道：“作业这件事吧，多也好，少也好，有花样也好，没花样也好，其实都不重要，关键是——”

“关键是为什么——先生为什么留作业、学生为什么写作业！”坐在最里面角落里的一个男子突然接过来说。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聚到他身上。短发，清瘦，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摆在面前，显得很不协调。裘小姐一看，是个熟客，经常来吃，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汤都喝得精光。裘小姐早就怀疑他是个先生，但一直没得机会印证。

“屁话！”一直闷头吃肉的刘二突然说。刘二因为孩子作业的事情没少被先生批评，说起作业他就生气，“那还为啥，为学习呗。”

大家相互点点头，觉得斯文男子的话莫名其妙，根本就不是问题。见大家这种反应，斯文男子也就低下头，继续吃饭，不再言语。

裘员外接过来说：“小伙子说的对，关键就是为什么，”他抱起碗，走向厨房，裘夫人在那边洗碗，他边走边说：

“先生不知道为啥留作业，瞎留；学生不知道为啥写作业，瞎写；家长不知道为啥辅导作业，瞎辅导……”

吴先生和张先生被校长叫了过去，二人已经听到风声，因为作业问题，有家长投诉他们。在他们进入校长室之前，校长已经冥思苦想了好半天。家长投诉吴先生作业太少，孩子回家之后没事干，就知道傻玩；家长投诉张先生作业太多，孩子回家之后做不完，没有时间玩和休息。到底是多好还是少好，到底是玩好还是不玩好，校长绞尽脑汁也捋不出头绪。“现在的家长真难伺候。”他心里想。最后他决定，把吴先生和张先生一起找来，大家共同琢磨琢磨。

“不留作业，成绩上不去怎么办？”张先生直接了当的说。

校长哑口无言，把目光转向吴先生。

吴先生赶紧低下头，他怕说到成绩，谈及成绩，他有些惭愧，虽然他一直坚持考试成绩并不能说明什么。

“成绩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儿。”三个人相互对视，沉默不语。

“也许我们应该思考一下作业的价值，或是说为什么留作业，又为什么写作业。”校长打破僵局。

“那您上次为啥搞作业展示活动，还请来很多专家，您认为那些走江湖的专家，有助于推进学校的作业改革吗？折腾三个星期，弄得我们精疲力尽。”吴先生口无遮拦，说完自己也后悔。他知道校长是一片好心，想通过这种方式促一促大家，其他先生心里也清楚。但毕竟是展示，先生们又好面子，谁也不想落后，于是就绞尽脑汁，整出很多花样，孩子们也跟着忙活，大家都觉得很累。展示结束后，那些漂亮的作业装进档案留存，平时的作业还跟以前一样。

听了吴先生的话，校长的脸微微发热。他自己也意识到，上次的活动可以说是有效应但无效果。大家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或是说配合他演戏一样，展示活动精彩纷呈，好评如潮，但最后，活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作为一校之长，为了搞活动而搞活动；先生们负责一个学科的教学，为了留作业而留作业；孩子们为了写作业而写作业；大家都陷入到一个神秘的怪圈中，盲目的跟着转，而且越转越快——都说给学校减负，学校的事情却越来越多；都说给老师减负，老师的活动却越来越多；都说给学生减负，学生的作业却越来越多。

“上次的活动就像我给大家留的作业一样，给大家带来负担。”吴先生和张先生都点点头，对校长的话表示赞同，也对校长的态度表示赞许。

“但是，”校长继续说，“如果我不留这个作业呢？”

张先生接过来说：“上次的活动也不能说一点效果都没有，很多先生通过活动确实受到启发，只是暂时还没有落实。”

张先生看了吴先生一下，因为她下面要说的话与吴先生有关：“您不给我们留作业，就像我们不给学生留作业一样，都是不作为的表现。”

吴先生绝没有回击张先生的意思，他真诚的说：“您因为留作业，也被家长投诉。”

“也许我是乱作为吧。”张先生不好意思的回答。

“要么不作为，要么乱作为！”校长心里一动，虽然他知道二位先生说的不是自己。

“我记得教育人生里谈过一种思维方式，”吴先生说，“他说：当我们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定要学会停一停，回到事情的原点思考一下，因为很多时候，人们走着走着，忙着忙着，就忘了向哪去，也忘了忙的是啥。”

张先生点点头，说：“确实如此，教了二十多年书，形成习惯了，就知道必须留作业，真的没想过为啥留作业。”

“我觉得有必要发起一个全校的大讨论。”校长说。

“您的这个作业留的好！”吴先生和张先生一起说。

“好在哪里？”校长问。

“能够引发真实的思考。”张先生说。

“有真实的思考，学习才会真实的发生。”吴先生说。

清晨，窗外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吃的，在相互争抢，也或许是呼唤小伙伴。铁蛋穿好衣服，催促妹妹起床。

“起来，快起床！”

大花睡眼朦胧，一副不乐意的样子，缩在被窝里说：“干嘛这么早啊。”

“你忘啦，今天周三。”铁蛋又推了推大花。

“周三咋啦？”大花还是迷迷糊糊的。

“周三食堂吃油饼！”

大花噌的一下从被窝里窜出来。

铁蛋给大花梳好头，又编了个小辫子，兄妹两个背上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大花跟在铁蛋的屁股后面，对铁蛋说：

“铁蛋哥，你听说了吗，学校的先生们正在讨论作业？”

“听说了，”铁蛋随口答道，“讨论也是瞎讨论。”

“为什么呀，”大花紧走两步，来到铁蛋身边，“我觉得挺好的，以后没准就不留作业啦。”

铁蛋拉起大花的手，帮她走的快一点，说：“作业是留给我们的，不跟我们讨论，他们自己讨论，那还不是瞎讨论。”

“哦。”大花想想，也有道理，她越来越佩服铁蛋哥，觉得他什么都懂，又问道：“那你怎么看作业呀？”

铁蛋想了想回答：“作业要像油饼。”

“啊！”大花瞪大眼睛看着铁蛋。

“我们爱吃才行。”铁蛋说。

“大人们天天瞎讨论，”铁蛋接着说，“就知道自己瞎琢磨，也不问问我们。”

铁蛋转过头，看着大花说：“你知道吗，教育人生说了，我们是被忽视的关键，被虚化的主体，被概念化的生命。”

大花似懂非懂。

裘夫人作为家长代表被请到学校参与讨论。走进会议室，她发现参会的不仅有先生，还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据说是专家。裘夫人心里想：“专家的肚子怎么能够那么大呢？”专家旁边，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戴一副漂亮的眼睛，一脸威严。裘夫人认识，他是一位官员，铁蛋和大花入学的时候，裘夫人和他打过交道，很讲原则和政策的一个人。

校长请裘夫人首先发言，这可把裘夫人难住了。一方面，她心疼两个孩子，不想让他们做那么多的作业；另一方面，她担心两个孩子，如果没有作业，孩子学习成绩下降怎么办？她的想法引起大家的共鸣，与会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裘夫人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她觉得这样讨论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就把裘员外在小饭馆提出的问题抛给大家。她说：

“留不留作业、留多少作业、留什么形式的作业，都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要清楚为什么留作业，我们希望通过作业实现什么目的。”

校长一听，心中暗喜，这也是他希望大家深入讨论的话题。

一位先生答道：“作业是教学的重要环节，它的主要目的是巩固课堂中所学的知识和内容。”

其他先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那些被反复巩固的知识有什么用呢？”吴先生也参与了讨论，他把教育人生提出的问题摆在会场上。

“那还有什么用！”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一句，却再也没有下文。

教育人生常提出这样的问题：乍一看，没啥新鲜的，几乎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仔细琢磨一下，又觉得不简单，很难给出答案。

大肚子专家说：“如果仅仅把作业视为对知识的巩固，那一定会导致作业走上“大量重复”这条老路，给孩子带来过重的负担。因为巩固知识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大量练习、重复练习。

“政策底线不能突破！”眼镜领导突然插话，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大家说明，作业问题已经不再是学术问题，而是硬性的制度问题，甚至可以说是法律问题。

“我觉得有些学校和教师，无视文件规定，加重学生负担，从一定意义上，这是违法的。”眼镜领导严肃的说。

“好心好意留作业，起早贪黑判作业，居然还违法了。”一个人小声嘟囔一句。

大肚子专家继续说：“我们真的需要思考一下培养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了。作业并非与课程知识紧密联系，实际上它与我们的教育目标紧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