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艺文春秋 追魂黔滇道 2021年第47期(总644期)

追魂黔滇道

——致祭李在中先生

杜应国

数日前,承小梅君(梅培源)美意,惠赠一册《黔滇道上》,封面署名为“李霖灿著,李在中编”。这不正是那本让我期待已久的书么?打开一看,却见封面勒口上的作者介绍,编者李在中先生已然注明“1949——2020”的生卒日期,顿感大吃一惊,心生狐疑,当即上网一查,始知先生确已于2020年8月在加拿大因心肌梗塞去世……

《黔滇道上》书影

消息属实,悲从中来。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几难自禁。

我与李在中先生相识,缘自他首先披露于世的那幅《安顺牛场》图照片)。那是2011年,供职于贵州省文史馆的王尧礼兄忽给我传来一帧照片,题为“安顺牛场”。一见之下,惊喜万分,深感此图之于安顺,意义非凡,立即向他打听照片来源,得知出自李在中先生博客,旋即登录其博客,并留言,表明本人即安顺人,“安顺牛场”所绘即民国时期安顺的赶场情景,于安顺极具意义,故盼能支持,同意将此图在安顺公开发表云云。其时我与李先生素昧平生,不情之请,殊多冒昧,极易被置之不理。然在中先生不但很快回复,而且慨然应允,同意在安顺的地方刊物发表,并另传了份高清图,还提供了一些相关资讯。据此,再加上查阅到的一些资料,写成《一幅风情画 漫漫回乡路》一文,借《黔中文化》一角刊布。这幅带着鲜明时代特征和浓郁民族风情的艺术杰作,一经披露,即被誉为“安顺的清明上河图”而在安顺各界引起强烈反响,并在几年后引出了一段传奇般的寻亲故事,作者黄异(居祥)先生的身世之谜不但因此揭开,更圆了其家人将先辈遗骸迎归故乡的寻亲梦。不过,此乃后话,详情可参阅拙作《一幅画引出的传奇故事——《安顺牛场》图作者黄异先生身世揭秘》(载2017年9月27日《黔中早报》)。

被誉为“安顺清明上河图”的《安顺牛场》图,作者黄异(居祥);题名陈兼善(达夫)曾任国立黔江中学校长;题跋庄严(慕陵)为故宫博物院驻安顺办事处主任  (原图由李在中 提供)

自是,我与李在中先生便有了电邮联系,暇时也常登陆他的博客浏览其新作。我发现,他的兴趣主要在文史方面,写的多是一些与文史前辈有关的轶闻趣事,很好读。

在中先生尊翁李霖灿先生,是著名的美术史家、文博专家和东巴文化研究专家。早年供职于中央博物院,迁台后,中央博物院与故宫博物院、中央图书馆在北沟成立联合管理处,三家合署办公,因而与隶属故宫博物院的庄严、刘峨士(奉章)、黄异(居祥)等先生成为同事、好友。1965年,中央博物院与故宫博物院合并成为国立(台北)故宫博物院,1978年李霖灿升任该院副院长,1984年退休,1999年逝世,享年八十有六。

李霖灿先生  李在中  提供

抗战时期,李霖灿先生随母校杭州艺专(后与北平艺专合并成立国立艺专)辗转迁徙至湖南沅陵,继又奉命迁往昆明。由于当时交通工具短缺,校方无奈,只能以发放旅费的方式,由师生自行设法前往。李霖灿先生怀揣一本《徐霞客游记》,与同学六七人组成徒步宣传团,自沅陵步行到贵阳,并对沿途的民风民情作考察。在贵阳休整期间,他们经历了惨酷的“2.4”大轰炸(1939年),目睹了瓦砾废墟上的痛哭和哀号。数日后,李霖灿再与同学夏明、李长白结伴,沿滇黔公路经安顺徒步走向昆明。正是这后一段行程,在到达昆明后据其日记整理成书,题为《黔滇道上》,1940年由《大公报》在香港印行,沈从文先生为之作文推介。

李霖灿旅经安顺的原始日记   转自《黔滇道上》

李霖灿手绘清镇蒿芝塘道旁山上怪石  转自《黔滇道上》

李霖灿之于安顺,虽仅如惊鸿一瞥,匆匆而过,但他却是古往今来道经安顺后既留下文字又绘有画图的极少数人之一。据书中记载,他们自贵阳动身后,即一路走,一路画,对沿途风景赞不绝口,乃至发出这样的感叹:“沿途奇峰烟雨变化殊可人意,几使人画不胜画也!”

李霖灿手绘安顺附近山景   转自《黔滇道上》

一向以荒蛮僻陋著称的安顺,在画家的眼里,却是满满的画意诗情:

“景色是要以图画表现的!我们愿意步行的原因,有多一半就在可以多画一点画……比自己来画还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看到不少的山水云烟变化,这天然的画本,在下云关一带从特殊的石林和拔地而起的奇峰,达到'神品’的境界。可以这样打比方,假如说我们由沅陵到贵阳,一路看的是米家山水,那无疑的这一带的景色却是石涛上人的山水册页。我未曾到过桂林,但是我理想中的桂林正是这样,奇峰异峦都矗然拔地而起,有的石骨嶙峋,瘦得可怕,有的苍耸翠连,戴了一顶绿绒帽子,若把这些突起山峰当作小孤山看,那再好也没有了,平铺的田畴正是一片陆海。山灵还觉得不足,请邀云雾来装扮,于是咫尺之间层层叠叠地分出那么合宜的浓淡,谁能用出这么好的墨色?”

“近安顺,荒地渐少,虽多有似桂林之奇峰及石林,但田畴一望无际,尤以靠近县城一带为最。大雾中田畴水明如镜,有似西湖附近风光,故安顺在贵州有'经济省会’之称,富庶应甲贵州全省。”

据新版《黔滇道上》用作插图的资料,自进入清镇到走过关岭,仅此一段路途,李霖灿先生共画了14幅写生,除山川景物如著名的火牛洞、黄果树瀑布等等之外,在关岭还有三幅当地的少数民族写生作品。他对传说中的红崖碑极感兴趣,为此曾在安顺多住一宿,第二天即迫不及待地赶往当时的安顺县署,观摩由原安顺知府瞿鸿锡建于署内的红崖碑亭,并借阅《安顺府志》,查阅有关红崖碑的记载。嗣后途经晒甲山,为一睹红崖碑真容,还特意在山下的龙爪树村借宿一夜,第二天即上山进行实地勘察。

李霖灿手绘镇宁火牛洞(后改名犀牛洞)入口  转自《黔滇道上》

李霖灿手绘之黄果树瀑布  转自《黔滇道上》

就是出自这样一段因抗战而起的“安顺缘”,2012年9月,李在中先生偕友人刘伯康先生莅临安顺,拟追随父亲的行踪,对安顺进行实地考察,受到一帮安顺文化界朋友和金鼎公司总经理曹声杰女士的热情接待。第一天,我们先陪他探访华严洞——这个曾因庋藏故宫国宝而闻名于世的重要文化遗址。当我们一起在洞壁上找到马衡先生留下的题词时,在中先生激动地说:我要告诉庄灵,我也找到马衡先生的墨迹啦!其情其景,令在场者无不为之动容。嗣后,在曹声杰女士的协助下,由丁武光兄陪同,在中先生又前往镇宁,先后探访了火牛洞(后改名犀牛洞)、黄果树大瀑布、红崖碑等风景名胜,这些都是李霖灿先生当年驻足流连并遗有画稿或文字记录的地方。第三天,由我们夫妇并友人罗凌云陪同,沿滇黔公路即今320国道前行。按在中先生计划,我们将沿着他父亲当年步行的足迹,由镇宁而关岭,而晴隆,而普安,而盘县,最终抵达滇黔交界的胜境关。惜乎那日天气欠佳,出发时有些沥沥细雨,车窗外的座座青山,薄雾缭绕,苍翠欲滴中又有些意态迷濛,饶富诗意,引得在中先生与同行的刘伯康先生一再发出惊叹,连呼景色漂亮,美不胜收。车到盘江,我们顺道探访了那座著名的盘江桥,桥址即在原铁索桥的位置。公路初通时,横江铁链经加固后铺上厚重木板,汽车可须卸载后单向通行。1941年被日机炸断,后获美军援助,建成钢架铁桥,桥面仍须铺以厚木,却较过去的铁索稳固得多。据说此桥一直沿用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方始废弃。听说是抗战遗物,在中先生极感兴趣,不时变换位置和角度,拍了不少照片。之后,过晴隆,访著名的二十四道拐。可惜此时大雾弥漫,当我们沿着新修的一条山道,来到观景点时,对面的二十四道拐连同整座大山,全被浓雾深锁,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令人徒唤奈何,连声抱憾。而待到我们从原路返回,并顺二十四道拐沿坡而下时,老天爷似乎有意跟我们作对,这边的雾却已消散殆尽,山色树丛全都清晰可观,令人恨憾不已。这之后,我们一路向西,翻江西坡,过芭蕉关,进入普安境后,天不作美,不仅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更不妙的是雾越来越大,能见度越来越低。为安全计,我只好提议中止前行,在普安转上高速公路返程。众人见状,也都无异议。于是,此番的胜境关之行只能半途而废,实乃一大遗憾。

李在中与金鼎公司总经理曹声杰女士合影

访华严洞留影  (前排左起刘伯康、李在中、何幼、潘玉淘;后排左起杜应国、赵永智、罗布龙、丁武光、曹声杰)

李霖灿手绘之大山风景  转自《黔滇道上》

被浓雾深锁的二十四道拐白茫茫一片

笔者夫妇与李在中先生在著名的二十四道拐合影

这天,我们还顺道参观了关岭地质博物馆。第二天,又由我与丁武光兄陪同,游览了云山屯、本寨等屯堡村寨的民居建筑,最后还参观了洪福远先生的蜡染博物馆和王翀先生的蜡染工作室。前后算来,他们在安顺盘桓了三四天,每天都处在紧张的行程当中。而正是这一次安顺之行,让我知道了他拟将父亲遗著《黔滇道上》重新编辑出版的意愿。此行既有追蹑父亲遗踪,作实地考察之意,也有借机收集资料以丰富书中内容之想,故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协助。后来知道,为了重编此书,充实内容,他曾追寻父亲的足迹,先后到过云南的昆明、丽江,以及当年中央博物院所在地李庄(四川宜宾)等地,一路风尘仆仆,辗转于父亲曾经盘桓、流连的西南各地。后据其要求,我提供了一些手边的资料、图片,如原《安顺府志》所收之红崖碑拓片、任可澄《红崖访碑记》文,以及原安顺府署内的红崖碑亭照片等等。记得当时还曾向他建议,若书稿编成,应争取在贵州出版,并表示愿为之牵线搭桥联系相关的出版单位云云。未料,数年后,他寄赠给我的却是一本名为《朵云封事》的新书,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书名有些怪异,据他在前言中解释:“朵云”二字来源于唐代能臣韦陟的签名,因其字体花哨,写得就像几朵云彩,极讨人喜欢,以后朵云遂成为信纸之雅称;而“封事”则指密封的奏折,后引申为信封之意。书中所写的那些尘封往事,就像天边美丽的云彩,虽已消散,却永驻心头,故称“朵云封事”。书中篇什多选自他的博客,而且大都是与原中央博物院有关的父执一辈的故事,内容详实,文字练达。不久即入选为《南方都市报》2018年度“十大好书”之一。

李霖灿手绘关索岭之古关隘  转自《黔滇道上》

在王翀先生蜡染工作室合影 (前排左起洪福远、李在中、刘伯康、王翀;后排左起贾正宁、丁武光)

笔者与李在中先生在盘江钢架桥边合影

李在中与刘伯康在盘江铁桥合影

记得收到书后,曾通过电邮,向他表示祝贺与感谢。而对于那本一直让我翘首以待的《黔滇道上》,却未便打听。后因冗务缠身,联系渐疏,竟至断了音问。而今书成人故,物是人非,思之竟不免有“披衣起,但苍凉感旧,慷慨生哀”的慨叹。

李霖灿手绘之布依族人物写生图  转自《黔滇道上》

在中先生是个“理科男”,晚岁移力于文史领域,成绩斐然。笔下所涉,多为追寻前辈先贤们在流离战火中历尽艰辛,坚韧不拔的精神,以及弦歌不辍,刻苦治学之风范。从中自不难感受到老一代学者为守护中华文化的根脉精魂而不惮战火纷飞、迁徙流离的那一片家国情怀和赤子之心。言念及此,蓦然想起那次安顺之行后他写的一篇文章《世乱遭飘荡 感叹亦歔欷》,内中不仅言及安顺,更讲到故宫博物院的先贤前辈因国难而与安顺结缘,后来虽然离去,但他们留下的文化余脉和精神影响却长久地在安顺这块土地上回荡,滋润着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

那么,姑且就借在中先生这段文字作为本文的结束罢。若在中先生九泉有知,请接受这迟来的追缅和祭奠!

“去年当我在遥远的北国扫描这张安顺牛场的照片时,我想到的是几十年前在地球另一端曾经有过的这些如烟往事,我决定要为我父亲对这位同船共渡朋友的这点心愿尽点力,我写了一篇短文发送给一些朋友,后来贵阳安顺的朋友们辗转看到了这篇文字,他们来信向我来要这张照片,并且想多知道点详情,我当然是尽力而为,即刻寄发,毫无犹豫……

照片及资料寄去后,有文化热忱的安顺的朋友们反应巨大,专文报导并且大篇幅的刊登在有力量的报刊上,让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我在今年九月间因为想去追寻一些我父亲当年从贵阳步行到昆明的足迹,来到了安顺,他们立刻让我感觉到他们的文化热能,我深为感动,也让我沉思了一点时间,想了解为什麼他们会如此关心这张《安顺牛场》的画?

我的结论是这样的,其原因是有好多个层面的:第一、安顺自古即文风鼎盛,崇文重教,人杰地灵,士以诗书为业,贫而不废弦歌,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使得此地的文人关心与他们有关的文化活动。第二、“牛场赶集”曾是安顺文化的一部分,大约在五十年代初期才渐行式微,因此牛市在今天仍有许多人还依稀记得,相隔并不太远,一经发表,回响反应自然是有的。第三、是与这张画有关的三位先生都似乎与安顺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茫茫中自有乾坤。三位都是外地人,因缘际会让他们都来到安顺,在这里或是为了保护国家珍贵文物,或是为了教育工作,都停留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使他们与安顺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感情, 因此虽然随着战事的结束,他们最后终究离开了安顺没有再回来,但安顺始终也没有被他们忘掉。这张黄异先生一九五〇年在离开安顺七年后,离安顺几千公里外,中间还隔着一道海沟所画的《安顺牛场》,就清楚的说明了这种心灵联系的真相。”

2021年5月21日于安顺

· 作者简介

杜应国:贵州省文史馆特聘研究员。主要致力于地方文化研究和思想评论。著有《山崖上的守望》《故乡道上》等。参编或主编出版的有《贵州读本》《神秀黔中》《安顺人物》及其《续编》《苍茫岁月——来自知青群体的历史记忆》《赏石安顺》等文史、艺术类图书。

2021年6月


值班编辑:柴其斌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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