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李佩红改演《穆桂英挂帅》是“褒”是“贬”?

李佩红《穆桂英挂帅》剧照

程派传人李佩红把梅派经典《穆桂英挂帅》改为程派演了!虽说演出大获成功,但评价褒贬不一。起初我也不以为然,心想程派戏怎么继承、发展、创新都可,可人家风靡全国的一出梅派经典戏,你改什么?改得好,不落好;改得不好,擎着挨骂。你到底想干什么?然而我很快转了念头。往事如烟似地涌上心头——李佩红与梅兰芳、程砚秋、关肃霜、穆桂英一一浮现眼前。

京剧需要继承,更需要发展。历史是由人创造的,现实更需要有胆识、有能力继续创造历史的人。思维活跃、视野宽阔、从不满足的李佩红喜爱穆桂英、崇拜梅兰芳,进而期盼用程派传承梅兰芳大师的穆桂英。所以,李佩红演《穆桂英挂帅》,实是续写了梅程、梅穆两大情缘,“继程扬梅” ,“借穆唱己”,怎一个“程立梅梢”了得?

继承梅派,不止艺术,还包括人格,尤重精神之传承,此乃李佩红孜孜奋求的艺术理念和人生理想。她知道,关派也好、程派也好,整个中国戏曲文化,都离不开梅派艺术和梅派精神的提升和滋养。因此她由爱关学关,转到爱程学程,再到爱梅学梅,不是简单地学,而是以程派艺术去重新演绎梅派经典。她还步前辈李少春、张君秋、当代李维康、尚长荣之后尘,在广学博采基础上演出属于自己、超越前人、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这——就是李佩红艺海遨游、人生跋涉的必由之路,也是由其不甘禁锢的性格所决定的。

流派传承,是京剧的精髓。但不拘门户、追求创造的自由,同样也是京剧的精髓。想当年,李玉茹宗程爱梅,人到暮年演《贵妃醉酒》和《法门寺》仍尽善尽美,梅范、程风各尽其妙。荀派传人童芷苓演《宇宙锋》,筱派传人陈永玲演《贵妃醉酒》,都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令舞台异彩纷呈。更难忘梅兰芳、杨小楼创造的《霸王别姬》,初演即红遍京城,艺术成就超过尚小云与杨小楼他们之前早已唱红的同一题材《楚汉争》,然而尚小云欣将自己的《楚汉争》束之高阁。这也是京剧的精神。如今李佩红以程派风格演《挂帅》,与先辈创造着实一脉相承。

再联想如今,上海文艺界前辈、友人为李佩红写戏,又使人想起早年齐如山等众多缀玉轩“梅党”为梅兰芳量身打造的现代戏《邓霞姑》、《一缕麻》、古装戏《嫦娥奔月》、《天女散花》,以及随后的《凤还巢》、《抗金兵》、《生死恨》,都是文人为演员写戏,都为梅派剧目的创作成功做出表率。其后证明,只有为演员写戏,才能真的发挥演员乃至剧作家、导演、音乐、舞美各方的长处,将表演置于真正的中心;才能保证拥有更高的文化视角,顺应社会环境变化、大众审美需求与京剧艺术法则的关系,令剧本文学与舞台呈现统一,使成活率大大增强。而与梅兰芳一样,李佩红坚信自己适合演穆桂英,认为自己与穆桂英有着如梅兰芳大师一样的不舍之情。由于佩红年轻时也演过穆桂英——《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并因其师关肃霜塑造的《大破洪州》中的穆桂英是自己研习关派艺术的范式;又因为程派擅长刻画悲情人物的内心,而年过半百、赋闲在家、壮心未已的穆桂英,其内心的感情波澜正适于程派艺术表现。于是,身兼关、程艺术于一身、又有梅大师精神引路,李佩红便满怀信心地投入了。也正因为李佩红的不拘泥,不禁锢,敢作为,赢得了远方同道的信赖和乐于帮衬,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个决定性因素,也是重要动力,即梅葆玖、李世济这两位当今梅、程两大流派掌门人的鼎立支持。他们是师尊,也是长者,上世纪以来,他们就将梅、程艺术做了最无私的传承,使梅、程传人遍布海内外,精神得以极大发扬。现在,他们又将支持、帮助、提携李佩红排好程派《挂帅》看作自己的责任,这既是李佩红的荣耀,也是李佩红的幸运,这 从天而降的历史机遇真可谓千载难逢。

李佩红演唱的《穆桂英挂帅》选段:小儿女探军情尚无音信

使人兴奋与赞赏的是,李佩红此次的演出本(以下简称李本)在较梅兰芳演出本(以下简称梅本)作了较大精减的基础上,对人物塑造、立意开掘、艺术呈现上都有了更好的体现,即多了时代精神和程派意蕴。

首先,李本强化了原剧的爱国主义思想,坚守剧的魂魄,继承、发扬的是梅大师改编豫剧的初衷。全剧在减除了“校场比武”和末场的“军前教子”与改写了“教子惊变”一场后,对刻画赋闲隐居、内心踌躇的穆桂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如:在头场,寇准忧国忧民,心念良臣:“穆桂英啊穆桂英,国家多事之秋,你在做些什么……”此时,观众心同寇准,也在瞩望着他们心中的穆桂英。这里,李本重新设计了穆的出场,不再是被家人唤出,念着“只为朝廷信奸佞,解甲归田二十春”这两句对走出,而是静场唱二黄导板,顶场唱回龙、慢板:“叹杨家辞朝堂时光飞逝,二十载隐林泉未披战衣。纵然是宋天子不识忠义,桂英我心虽冷热血未稀。豆棚下阡陌间议论得依旧是国事,恨奸佞握重权社稷危矣。”如此唱出“二十载隐林泉未披战衣,桂英我心虽冷热血未稀。”

此时非常符合观众对爱国之情丝毫未减的穆桂英的审美期盼,尤其是加强了主人公身份的描摹和心理的刻画,也符合程派剧目唱腔结构的总体布局。因为,《锁麟囊》、《春闺梦》中的唱段都是前有西皮,后有二黄,无论“春秋亭施善赠囊”还是“春闺梦欢乐缱绻”,都已成为程派剧目塑造人物不可或缺、广为传唱的经典名段。所以,为了增加程派《挂帅》唱腔份量和音乐表现力,李本改编的重点之一就是将深沉委婉的二黄唱腔置于穆桂英出场,敞开穆桂英远离朝廷、久疏战阵的内心世界,对戏的发展别有意味。也正因其“心虽冷热血未稀”,才有了后来居家教子“回马三刀”置敌于死地的绝技。那一段,穆桂英本来身穿居家褶子在花园散步,见文广骄傲,方小试锋芒,只抖了几下水袖,走了几个翻身,便制服了文广,令“敌人”跌落尘埃。这段戏美在小中见大,妙不可言,堪谓信手拈来之华彩,一来说明桂英宝刀不老,神威犹存,二来对文广进京刀劈王伦和后来勇接帅印、驰骋疆场都是很好的铺垫。尤其是观众在听穆桂英刚唱完大段二黄,还沉浸在对程派唱腔的咀嚼回味中,又没提防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四两破千金”一震,真不知此刻是该为李佩红塑造的为国不敢忘忧、对儿挚爱尤深的穆桂英击节,还是为她继承发挥的融程派歌舞于一炉、契合情境的创造性表演而喝彩。除了这一场,末场《誓师出征》的高拨子导板、回龙、原板、摇板,同样是程派传统剧目中没有的。同样符合人物的心境和情境,创造了以程派技法翻唱新腔、仍现传统程派声韵、令人称奇的效果。除此之外,另有一个出人意外的处理在此也值得一提。那就是人们原以为身为关派弟子身手不凡的刀马旦,应该是身扎大靠,跃马挥刀,怎么说也该大显身手、开打一回了。可这回李佩红硬是没让穆桂英演刀马旦,别说大开打,小开打也没有,刀马旦只活在她的心里和骨子里,活在穆桂英的魂魄中。因为,李佩红不愿把穆桂英演小了。另外,李佩红的“挂帅”。一是将西皮快板前的散板的第一句“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改成了力度更强、愈加激越的导板,令观众耳鼓陡涨,心脉贲张;二是穆桂英在“九锤半”和“走马锣鼓”中回首往事,而后下定决心的身段舞蹈被提前了。如太君甫一上场,金鼓即刻轰鸣,桂英随即惊震,“捧印”舞蹈开始,杨家爱国主义的集体力量赫然被增强,戏的节奏也愈加紧凑,生动刻画出杨门一家的英气雄风。

不过,过去梅大师《捧印》一场的西皮慢板“小儿女探军情尚无音信”和西皮快板“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在此次李本中,虽说从唱词到声腔全部保留,但吐字、发声、气息、节奏使用的均是程派的技法。戏中,李佩红有意让观众感到她的程派《挂帅》依然熔铸着梅风梅蕴。这种创新发展上的有所为与有所不为,自当见仁见智,因人而异。

其次,李本加强了寇准的戏份。当代麒派翘楚陈少云声情并茂的表演不仅为戏添彩,将寇准演成次主要人物,也为李佩红塑造的穆桂英铺陈了更多更精到的展示机会。过去豫剧和梅剧均将穆桂英决定挂帅出征始于老太君的激将:“年未半百怎言老,老身我九旬已过志不减青春。……罢罢罢,你不挂帅我挂帅,”这时桂英才唱:“老太君一片忠诚感人心。”如今李本在桂英与太君为挂帅事发生歧义时,让寇准来到杨家抚慰劝说,桂英先是唱了一段西皮二六,诉说拒绝挂帅的原因和委屈。寇准再三劝解无济于事,于是急中生智,毅然告辞,并无奈地说:“桂英不愿挂帅,我只好回朝交旨,请万岁命王强去挂帅吧!”这一招不仅激怒太君,桂英也立马应允挂帅。由此我们看到,李佩红的聪明之处,也在于她懂得,突出主演,并非一味为主角加戏。

除了陈少云,在此回李本中,李佩红还将我国顶级舞蹈家黄豆豆请来,不仅设计戏的舞蹈,将戏的行军和武打舞蹈化,更亲自参演,跳了一段技艺性、观瞻性都极强的舞,大大提高了戏的可看性和现代感。佩红懂得,戏,归根结底是综合性艺术,而综合艺术的现代感则是戏曲吸纳当代观众的必由之路。

看来,李佩红继程扬梅的路走对了,但这与她勤思、好学、厚积是分不开的。

佩红原是优秀的刀马旦演员、关派得意门生,因挚爱程派,拜程大师亲传弟子王吟秋为师,后又拜程派表演艺术家李世济为师,立雪程门,成绩骄人。几年前笔者曾在一篇评她《春闺梦》一剧表演的文章中说:“形似乃至几可乱真的流派继承使人欣慰;似与不似、力求神似、又揉进属于个人创造的流派继承更令人惊喜,因实在难得,且难能做好。”

佩红排《春》剧时,王师已然作古。他没有来得及教学生这出戏,不过不是不愿教,而是异常慎重。王师曾告诫她:这是程派戏中最难的一出,功力不足,修养不够,不可妄动。但是老师的告诫没成为弟子的禁忌,反成为她刻苦磨练、实现老师遗愿的动力。于是程大师的录音、王老师的录像、赵荣琛老师的录像、李蔷华老师的录像以及李世济老师的演出都成为她反复研读的课本,虽说老师们的演出不尽相同,但却恰好给李佩红以多方的启发、感悟和更多发挥与创造的余地,令她的《春闺梦》既有继承,又有创造,既是程大师和程派的,也是她自己的。

佩红有心胸,一切积累都为着有朝一日的发展与创新。新世纪降临十年,熟悉她的一些上海领导、前辈、好友就邀她去上海排演《穆桂英挂帅》,并告:剧本已初步改好,导演和音乐设计已待命,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为她搭桌。这之中,令她不能忘记的是,此次改编梅剧的创意竟出自一直关注她的老领导龚学平,而且将梅剧八场压缩为四场的也是出自他的构想,他还亲自操刀成为新改编本的主要执笔者。

因此,从最初来看,佩红面临的挑战和压力不言而喻。但,难言的幸福感和从未有过的诱惑更使她心如脱兔。她意识到:梅先生以《挂帅》向建国十周年献礼,我若能以新的《挂帅》向建国60 年献礼,岂不是步大师后尘对伟大祖国应尽的一点心意吗?岂不也是对大师爱国、重道、人品、艺品最好的继承和发扬吗?

所以最终打消她疑虑的不仅是责任,还有理想。佩红认定:梅派艺术包括梅派剧目,不仅属于梅派,也属于整个京剧和中国戏曲。程派演员包括京剧各流派、各行当乃至中国戏曲各剧种、甚至中国话剧、歌剧、舞剧、影视剧演员都可以学,也应该学。于是李佩红续写了梅、程上世纪的不解之缘,也为仙逝的程大师还了一个愿,圆了一个梦。程砚秋一生崇梅学梅,拜梅为师,却被梅托举为与梅同辉、照亮中国京剧的另一个太阳。佩红未及拜梅葆玖(据说久怀此愿),却实现了继程扬梅或曰继梅扬程的壮举,创出与梅派《挂帅》堪称双璧的又一个《挂帅》。

一个青年演员,实现了梅、程两位先师的遗愿,岂不是爱中有爱,缘分犹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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