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有约】叶宏奇||让鱼再游一会(短篇小说)

【作家档案】

叶宏奇四川人,1983年10月入伍,1995年7月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十月》,《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过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闰年闰月》。现为海淀区文联驻会副主席。

1

从埃塞俄比亚回来,黄医生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巡诊的名义,去了趟出国前所在的边防一连。

连队还是原来的样子,像一艘陈旧的木船,漂泊在浩瀚无垠的大海,绵延起伏的沙丘,则像在海里追逐觅食的鲸鱼脊背,若隐若现。越接近它,黄医生的心越收得紧,浑身像鬼魂附体一样躁动不安。

司机是位喋喋不休的二级士官,对遥远的非洲具有强烈的好奇心。比如非洲的食人族,男人缠在腰上的阳具,斗笠一样大的蜘蛛等等。在漫长的旅途中,黄医生基本上有问必答,不知道的就现编。当然,偶尔也会故作矜持,吊吊他的胃口。比如说跟那位漂亮的埃塞俄比亚医生卡塔卡。卡塔卡鼓胀得冒泡的乳房几乎让他天旋地转,血脉喷张皮肤皲裂,高撅的臀部像玫瑰花瓣一样嫩滑,使他的手止不住要在上面行云流水地奔走,摩挲。卡塔卡的呻吟一点都不内敛,粗犷得如开山铲车,急促得像发情母猫。

然后呢?司机色眯眯地看着黄医生,急不可耐地想撩开那块碍眼的纱帘,看见令人心旌摇荡的一幕。越野车冲进路边的沙沟,发出沉闷嘶哑的低吼,四只轮胎卷起飞沙走石。

司机不好意思地熄了火,跳下去用战备锹刨开松软的沙子,又找来几根腐朽的树枝垫在轮胎下面,挣扎好半天才重新回到路上。

黄医生接着讲。司机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事故,催促说。

黄医生说,卡塔卡力气大得跟牛一样,很快,我就被她撂倒在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司机说,你卖什么关子,肯定把人家外国娘们干了。

2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才四年时间,连队就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了:除了几名士官,一名从副连长提升的连长,其余人跟在北京火车站碰见没什么两样。他们用复杂而疑惑的眼光看着黄医生,仿佛早就看透了他隐藏多年的心病。

黄医生不寒而栗,被非洲炽热阳光照耀得黑红皮肤莫名其妙地抽搐起来。

在没有疾病,没有战争的时候,医生这个职业似乎可有可无。六年前,黄医生从研究生毕业分到雷达32团卫生队,一个月后,又被派到边防一连。虽然这里气候乖张,自然条件差,但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又喜欢折腾,体格都跟牛似的,生病少,即便有个头痛脑热,也不愿吃药打针。除了想去陆军第5医院泡护士要求他开转诊证明,谁都不会把医生当回事。所以黄医生就跟村里吃低保的青年一样无所事事,到处找人比武扳手腕,还学会了抽烟。

黄医生是下午接到通知的,命令他第二天早晨出发回团里,然后到北京集结。晚上,炊事班做了几个菜,全体干部为他送行。因为目标明确,一坐下,所有枪口都瞄准他,他知难而上,主动用胸膛堵枪眼,菜还没上齐,就被打得千仓百孔,倒下了。渐渐地,大家关于黄医生此行的讨论越来模糊,指导员婆婆妈妈的叮嘱也成了黑夜中断断续续的梦呓。这些梦呓都跟拓拓琪琪格无关,跟他的心病无关。是他们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知是酒精度数太低,还是黄医生解酒能力太强,到半夜,他就醒了。接到通知时的烦乱纠结冲破远去的酒的潮汐,重新回到脑海中,像一群发现了动物尸体的秃鹫,盘旋不去。

要不要去跟拓拓琪琪格告个别或说点什么?

混沌的潮汐变得清澈透明,疯狂的片段也越来越逼真。

两个月前,拓拓琪琪格的父亲病了。连长派黄医生去治疗,司机把他送到六公里外的牧民临时居住点。已是黄昏,夕阳下的戈壁滩在渐次暗淡的暮色中变幻着各种形态,像传说中的仙境。病人昏迷在毡房里,黄医生给他量体温,听心肺,然后询问了病史病因等基本情况,说要打点滴。司机一听要等很久,就先回去了。

事情就发生在打点滴的过程中。无聊的黄医生无话找话,同拓拓琪琪格散淡地聊起了放牧剪毛接羔之类的事情,并用略带艺术的目光欣赏她。许多东西都是经不得艺术加工的:风过草原,起伏的草浪,飘逸的草香,月光下星星点点的毡房……黄医生的目光在拓拓琪琪格溜圆的屁股上溜达,这是一位健壮黝黑的姑娘,放牧时用来遮挡紫外线的头巾已经摘下,头发随意拢在脑后,衬衣仿佛装不下熟透的身体,丰腴的腰际裸露在外面。

拓拓琪琪格没有注意到这趟溜达。她把羊赶进圈里,用铁丝绑紧木栅门。当她转身准备回到毡房时,发现了身后脸红筋涨的黄医生。他们对望了大约三秒钟,一粒火花蹦到对方身上,随即引爆了两个急剧膨胀的躯体。爆炸来得很突然很猛烈,让黄医生没有腾出手去拧开记忆的开关,甚至都没有看清她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最终成像的只有男女关系最原始的运动。

黄医生像一个被捞起来的溺水的孩子,惊魂未定,躲闪着拓拓琪琪格光彩照人的目光和柔软如泥的身体。

“明天你还会来给阿爸打吊针的?”她有气无力地问。

黄医生抬了下麻木的眼皮,然后点点头。

当激情像潮水一样退去之后,黄医生变得惴惴不安。违反军规,性侵女性,更坏的结果是让人家意外怀孕。

黄医生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当天晚上,他绕着连部转了差不多一个通宵,最终还是没有向指导员坦白从宽。

第二天,卫生员出诊一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探听口风,从大西洋绕到北冰洋,再到非洲大陆,直到把卫生员绕懵了,也没有窥到丝毫破绽,忐忑的心才稍许安稳下来。

第三天,他又重复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但他内心的焦虑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反倒跟营养丰富的肿瘤一样,在疯狂地成长。

3

黄医生在床上辗转反侧。卫生员的呼噜声此消彼长,像夜幕下咆哮的大海。一开始黄医生很不习惯这种声音,时间长了,自己在这种节奏中起伏摇晃,就像小时候随父亲出海打鱼,渔船是摇篮,波涛是催眠曲,无论多么不情愿,星光都会把你包裹起来,塞进梦的列车。一朝回到岸上,反而不再适应了那份踏实与安静。

今晚,这种声音却跟工地的切割机一样刺耳,每一次聒噪,都在搅动他的五脏六腑。他朝卫生员床上看了一眼,提醒自己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他溜下床,装着去上厕所的样子,对卫兵游动情况进行了一番侦察,对可能行走的路线进行了规划,在确信不会遇到麻烦后,又回到卫生员床前。卫生员突然放了个响屁,黄医生猝不及防,像踩了地雷一样迅速卧倒,半天不敢动弹。直到他谨慎地确认卫生员山呼海啸的呼噜不是伪装后,才麻利地换上一身运动服,蹑手蹑足走出营区,朝拓拓琪琪格的毡房一路飞奔而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漫天细密的繁星还是让他一眼就认出了拓拓琪琪格毡房的门。不过他已经没有推那扇门的力气了。这样的深夜,把她从睡梦中叫醒,是为了结束还是又一次开始?两个月来,他一直战战兢兢,眼睁睁地看着病魔的种子在身体里生根发芽,却束手无策。

这期间,拓拓琪琪格来过连队三次,都是找司务长买东西。司务室跟卫生室就隔着一堵墙,拓拓琪琪格说话的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像馋虫一样从心里爬过,弄得他瘙痒难受,差不多就要打出喷嚏了。他渴望她进来,卫生员正好不在,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但他还是轻手轻脚挪到门边,悄悄把门锁上,担心她真的莽里莽撞进来了。当拓拓琪琪格办完事离开司务室后,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突然坠落,变得空荡荡的。他当机立断编造了很多理由追出去,想跟她打个招呼,看看她的脸色,可到门口时,又站住了,直到确认她没有去连部,没有告状的意图,才不无惋惜地目送她消失在茫无际涯的戈壁滩。

黄医生蹑手蹑脚绕着毡房走了几圈,终于把此行的目的过滤得很单纯了,才把手伸向毡房门。里面突然传出一声男人铿锵的咳嗽,犹如一枚猝不及防的手雷,把黄医生炸得遍体鳞伤:脑壳嗡嗡作响,心在汩汩流血,浑身的骨头被炸成碎片飞出了皮囊,软塌塌的挪不动了。拓拓琪琪格父亲是咳不出这种钛合金钢一样声音的,难道,难道……黄医生快速搜索分辨,方圆几十公里,只有雷达连有男人,司务长,司机,雷达技师等一帮男人依次从他眼前闪过,只有他们有机会半夜三更溜出来。

黄医生沮丧地翻着眼泡。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曙色,暮霭沉沉的戈壁滩像婴儿的眼睛渐渐睁开。羊群开始骚动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撒尿,毡房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黄医生踉踉跄跄埋伏在一座沙丘后面,想弄清楚那个让自己受伤的男人是谁,可他就是不露面。黄医生只好带着满腔愤怒和怨恨,在日渐明朗的曙光中悻悻而去。

走出三十多米,他突然捡起一块戈壁石,对准毡房猛砸过去,嘴里骂道,砸死你个王八蛋!

4

从一连出来,黄医生去了拓拓琪琪格的定居点。那个即将落幕的黄昏出现在眼前,风沙已经销蚀了关于琪琪格的所有痕迹。黄医生走到曾经是羊圈的地方,刨开松软的沙子,试图找到一丝羊膻味的气息,直到坚硬的砂砾出现,也没有见到哪怕一只羊粪蛋。他换了一个地方往下刨,仍然如此。他再换一个地方,指尖磨出了鲜血,还是什么也没找到。他慌了,就像一个掉进大海的旅客,四周一片空茫,看不到救生的船,更看不到可以依靠的岸。恍惚中,他开始怀疑拓拓琪琪格和她的毡房是否真的存在过。

黄医生用陌生的眼光看了看四周,这一切会消失得如此彻底干净?抑或是记错了地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童处理完个人卫生回来问,黄医生,你是在找玛瑙吗?这一带早就被挖地三尺了。自从发现了玛瑙,广东人福建人香港人就开着挖掘机和卡车进来,一遍遍用筛子过。那几年,这里整天黄沙弥漫,机器轰鸣,就像一个混乱不堪的建筑工地,为抢玛瑙还打死过人呢。

黄医生打了个寒噤,怪不得连根羊毛都找不着。

有群骆驼慢悠悠地走过来。

黄医生迟疑了一下,掏出钱包,数了一千块钱递给司机说,兄弟,我不找玛瑙,找人。然后三言两语把自己跟拓拓琪琪格的事说了。最后强调说,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拜托能替我保密。

小童下意识地接过钱。当黄医生的叙述戛然而止时,他才猛然醒悟过来,把钱还回去说,就这点破事,人家都没当回事,你竟然惦记了四年?有病!

黄医生又把手推回去说,我都觉得自己有病。

小童打断他的话说,可你在非洲也没闲着。

黄医生一脸狡黠说,你真信啦?

小童用下流的目光盯着黄医生说,指不定她跟你们连队多少人睡过呢。

黄医生把视线投向远方,内心五味杂陈。那铿锵的咳嗽,那不知名的男人,像蛆虫一样在他胃液里蠕动。

两人上车,顺着骆驼游动的方向寻找人迹。

一路上,黄医生告诉小童,中国医疗队驻在埃塞俄比亚的第二大城市德雷达瓦,主要任务是开展疾病防控,帮助当地培训医务人员。在工作中,他确实认识一个叫卡塔卡的姑娘,是一位实习医生,也是一位英文翻译。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相处得很友好。

有一个周末,他请假外出,实际是跟卡塔卡一起去参观奥罗莫人的村庄。返回时,卡塔卡把黄医生领到在德恰塔河右岸的出租屋。可想而知,卡塔卡的热情很快就席卷了黄医生,跟当年拓拓琪琪格的席卷一样剧烈。这个情节让黄医生既感动又害怕,感动的是在异国他乡,这位美丽的阿姆哈拉姑娘愿意把自己奉献给令人尊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害怕的是一年后这段故事该如何结束?一个拓拓琪琪格都让他无法释怀,再来一个卡塔卡,他还能装得下吗?

解放军是宣传队,是播种机,把种子播到德雷达瓦,播到阿姆哈拉人民心中,对中埃友谊来说是美好的,对他来说,也许是需要挣扎一生的孽债。

黄医生开启了防火墙。

卡塔卡对黄医生的反应十分惊讶。她分明看到黄医生的裤子被撑成了伞状,正跃跃欲试。她迷茫地看着黄医生,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用艰涩而略带哭腔的声音问,难道我不漂亮不性感吗?

黄医生摇摇头,将她抱紧,在她耳边悄声说,不,卡塔卡,你非常漂亮非常迷人。可我不能把你带回中国娶你为妻,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卡塔卡依旧十分迷茫说,我说过要做你妻子了吗?说过要跟你去中国了吗?

黄医生被噎住了,半天才语无伦次地说,我们做朋友,很好的朋友,行吗?

卡塔卡不再迷茫,推开黄医生说,你们中国人,种族歧视,不愿跟我们做爱;美国人,不歧视,喜欢跟我们做爱。

黄医生觉得既荒唐又严重,想告诉她中国人的性文化跟美国人不一样,中国军队的纪律也跟美军不一样。但他没有信心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繁缛的理论讲清楚。只好化繁求简说,我们是兄弟姐妹是鱼水关系,我是鱼,你是水。

卡塔卡不屑地说,鱼没有水要死,水没有鱼是一潭死水。

黄医生手足无措说,不,你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甘露,是甘冽的泉水。

卡塔卡打开一瓶矿泉水,一仰脖子喝完,仿佛要把内心熊熊燃烧的欲火浇灭。

直到离开德雷达瓦,黄医生都处在极度痛苦中。表面上,卡塔卡还跟从前一样积极配合中国医疗队的工作,但内心里,那种情感的疏远是显而易见的。黄医生曾十分冲动地想挽回这种局面,把卡塔卡堵在一片矮树林里,搞一下鱼水情,结果被人家一个非常殖民化的手势挡住了,因为干旱,水没有啦。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黄医生堵截了两名劫匪之后。

那天中国医疗队正在巡诊,两名劫匪抢劫了一家商店,店主呼天喊地在后面猛追。黄医生下意识地冲到街上,横在劫匪前面。劫匪见有人挡道,挥刀乱砍。黄医生轻盈地侧身躲过,然后转身抬腿,踢在一名劫匪裆上。另一名劫匪更加疯狂,黄医生跳出圈外,瞅准时机,从后面锁住他的喉咙,再一抬膝,只听“哎哟”一声,腰就基本残废了。

街道两边的人狂欢起来,“中国功夫中国功夫”的呼喊声和掌声如滚滚惊雷,铺天盖地。卡塔卡先是一怔,随即朝黄医生飞奔而去,抱住他一阵狂吻,并用湿漉漉的嘴唇在他耳边说:“晚上,矮树林,让鱼游一会。”

黄医生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有点懵,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从容地拥抱和回吻了卡塔卡,然后流畅地侧过身,轻轻揽住她的腰,在再次响起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微笑着回到临时搭建的巡诊室,像一位幸福洋溢的新郎。

小童听得耳心痒痒,追问,游了吗?

黄医生关上保险说,你说呢?

5

一缕炊烟从苍茫的戈壁滩上升起,小童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越野车抖了一下,炮弹一般朝炊烟飘落的地方飞去,骆驼草,梭梭柴,枯死的胡杨从车窗外一晃而过,像一幅幅史前苍凉的雕像。车很快被一个峡谷拦住,小童左冲右突,跟一头被狼追赶的羚羊一样,企图寻找飞越峡谷的路径。然而他失败了,一脸歉意地对黄医生说,黄医生,不是咱不帮你。

黄医生下车看看天说,现在是四点五十,估计天黑前能赶回来。你在这里呆着别动。

小童做了个怪相说,如果找着了,别忘了带来给兄弟我也瞧瞧。

黄医生拉了一下小童的手说,那是当然。

一直走到天快黑,黄医生依然没有找到那个炊烟升起的地方,更没有发现一丝人迹。难道是看走眼了,一个人看走眼,两个人也看走眼了吗?或许,是被海市蜃楼的幻境欺骗了?他想返回,心里又不甘心,想继续寻找,又担心小童着急。正当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阵驼铃由远而近,一只骆驼晃晃悠悠朝他走来。

骆背上驮着一位老汉,黄医生喊了声老乡,没有人应答。他走过去,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老汉睡梦正酣。黄医生明白了,这是一位走亲戚的老乡,喝醉了,骆驼正要把他驮回家。他灵机一动,何不跟着骆驼去他家呢,也许会得到点有价值的线索?

又走了大约两个小时,他们在一个蒙古包前停下,骆驼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之后,木门被拉开,一个佝偻着腰的阿妈一边嘀咕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黄医生耽心吓着她,首先开口自报家门,阿妈,我是部队医生,在路上碰见阿爸,怕他不小心摔下来,就跟过来了。

阿妈拿手电筒照照他身上的军装,一言不发地解开绑在老汉身上的布带。黄医生赶紧上前帮忙。

黄医生从阿妈那里知道,在这一带,叫拓拓琪琪格的女人大约有五个,年龄在二十多岁的有三个,长得跟他描述差不多的有两个,他们都在两三年前朝东北方向去了,因为干旱,还因为限牧。

虽然没有拓拓琪琪格明确的下落,黄医生还是很高兴,毕竟,在阿妈的讲述中,他又重温了一下拓拓琪琪格的模样,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闻到了她身上隐隐约约的草香。

回到车上,天已经亮了,小童盖了一床军用薄毯,在后排睡得正香。旁边是一堆柴火燃过的灰烬,还散发着昨晚的余温。一张野兔皮血淋淋的扔在一边,看来,无聊的司机为了打发时间,曾追过兔子,为自己挣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黄医生把他叫醒,开车上路。

毫无睡意的黄医生兴奋地向小童讲述了寻找的结果,好像一会儿就能见到拓拓琪琪格一样。小童听完,不以为然地说,白忙活了,跟没找有什么区别?

黄医生固执地说,那位阿妈说她认识她。

小童说,你还睡过她呢!

黄医生张张嘴,把话咽了回去。

路上,他们见到了几个牧民临时居住点。每到一处,黄医生都迫不及待地下车寻找打听。三四天的时间,这一带的牧民都知道了有个叫拓拓琪琪格的姑娘,见过的,开始极力回忆她的模样,没见过的,开始展开丰富的联想,她一定是个花一样的女子,一定是我们蒙古人的彩蝶,否则,解放军的医官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找她?

有位中年牧民给黄医生提供了一条线索,在二百公里外的雅克苏,正在举行那达慕大会,也许可以打听到一点消息。

早上九点过,黄医生就赶到了雅克苏。到处都是装饰一新的蒙古包,到处都是在风中猎猎作响的五颜六色的经幡。蒙古人身穿民族盛装,聚集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正在唱歌跳舞,互献哈达,互相祝酒。许多远道而来的游客,也摘下了矜持的面具,加入到了纵情歌唱和饮酒的行列。

黄医生跳下车,绕着敖包转了一圈,然后把双手和额头贴在黑色的石头上,虔诚地嘀嘀咕咕,祈祷神灵保佑他顺利找到拓拓琪琪格。

做完仪式,黄医生走进载歌载舞的人群,拉着一位蒙古男人问,您认识拓拓琪琪格吗?男人沉醉在舞蹈的韵律中,像高速运转的发动机,一时停不下来,掉头问旁边一位妇女,你认识拓拓琪琪格吗?妇女也停不下来,又掉头问旁边的人。于是,像发生了连环爆炸,开阔的平地上,“你认识拓拓琪琪格吗”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在蔚蓝得刺眼的天幕下激荡翻卷,汹涌澎湃。整个那达慕会场都被淹没了。

黄医生和小童惊呆了。

半小时后,一位摇晃着两根罗圈腿的阿妈出现在黄医生面前,解放军,你找我吗?我是拓拓琪琪格。

四十分钟后,又一位豁嘴独眼的老太太出现在黄医生面前,解放军,你找我吗?我是拓拓琪琪格。

黄医生快支撑不住了,小童暗自窃笑,用拳头顶着他的腰眼鼓励说,老黄,多想想革命前辈。

五十分钟后,终于等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解放军,你找我吗?我是拓拓琪琪格。

黄医生慌乱得口干舌燥,但他还是坚持把最后一个拓拓琪琪格看完,才失望地回到车上,像棵霜打的小白菜。

小童有点幸灾乐祸,打了声流里流气的口哨,“轰”的一下点燃汽车。

道路两旁是被太阳晒得慵懒的牛羊,它们对汽车的轰鸣和黄医生的落寞熟视无睹,只有毡房周围飞舞的经幡显得热情奔放。一个黑影在他眼睛里渐渐放大,随即跟风一样刮过,黄医生大喊一声:停车!

小童踩下刹车,两人同时往前窜。轮胎怪异的尖叫把散漫的牛羊惊吓得四下奔逃。车还没停稳,黄医生就亟不可待地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往下跳。小童伸手拉住他说,你他妈不要这样陷害我好不好?

黄医生甩开小童说,那个骑马的是拓拓琪琪格。

黄医生朝骑马的人追去,边追边喊。马停下来,马背上的女子转过身,却没有下马的意思,一块宽大的纱巾和一副宽边墨镜几乎遮住了她的性别年龄肤色。黄医生喘息着喊道,拓拓琪琪格,你是拓拓琪琪格!

女子扶扶墨镜,眉毛略微迟疑地抬了下说,你搞错了。

黄医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过去拉住马缰说,我是一连的黄医生,给你和你阿爸都看过病。你把头巾和墨镜摘了,我不会认错的。

女子抖动缰绳,夹了下马鞍说,我不认识什么黄医生白医生。请让开。

小童追上来,女子已经打马走开。黄医生像传说中被施了魔法的夜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儿远去。小童碰了下他的胳膊问,你这是急火攻心啊。

黄医生自言自语地说,是她?不是她?跟毡房里的她很像,跟梦里的她又一点都不像。

小童推着黄医生说,不要自作多情自取其辱了,当心她手里的鞭子。

6

小童放慢车速,左右看了看说,好像走错了。

黄医生脑袋跟马蜂窝炸了一样“嗡”地一响,心里暗暗叫苦。在茫无际涯的戈壁滩上,走错了路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看了下油表,又看了下手机,油已经所剩无几,手机信号也一点没有,但他不敢有丝毫的惊恐。他镇静地跳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展开,寻找自己的位置,俨然一位成竹在胸的指挥员。

一阵龙卷风平地而起,巨大的烟柱排山倒海向他们袭来,所到之处,砂石枯树腾空飞舞。黄医生在短暂的愣怔后扑向小童,连滚带爬将他按倒在旁边一块凹地里,死死压在身下。

黄医生感觉自己像一架纸飞机,差不多就要飞起来了。他双手紧紧抓住一丛骆驼刺,身体尽量往下沉。

大风过后,两人抖落满身砂石,跟从地震废墟里爬出来一样。小童吐了几口满嘴的沙子,很不高兴地说,你要弄死我啊?

黄医生把被骆驼刺扎破的手掌伸到他面前,又用嘴指了指被龙卷风卷出去五米远的车子说,要不是我,你就升天了。

小童的脸瞬间白成了一张纸。

黄医生接着说,见识了吧?戈壁滩就这样,可以是一位美丽温柔的少妇,也可以是一位凶残暴虐的魔头。今晚就住这里,等天亮后再说。

戈壁上的夜空总是很蓝,星星总是很亮,燥热的白天迅速变成了飕飕的凉夜。他们找了一些梭梭柴禾点燃,就着矿泉水啃起了方便面。

小童垂头丧气地问,我们还回得去吗?

黄医生吓唬他说,不好说。油没啦,手机信号没啦,团里不知我们在哪里,我们也不知自己在哪里。往哪走,怎么走,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沿途你看见一堆堆白骨了吗,是骆驼的。它们都能饿死渴死,何况我们呢?

小童突然站起来,将半袋没有吃完的方便面砸向黄医生,愤怒地说,都怪你,找什么琪琪格。到年底我就复员了,这算咋回事?打仗死了还能评个烈士,这他妈连因公牺牲都不算,做鬼都是孤魂野鬼。

黄医生等小童又将矿泉水瓶砸过来后才站起来,把他拥到怀里说,兄弟,没那么悲观,跟你开玩笑。也许后天,最迟大后天,天上就有搜寻我们的飞机,地上就有搜寻我们的车队。团里不会不管我们。

然而,他们没有等来后天和大后天。

睡觉前,小童突然对黄医生说想喝点酒。

黄医生摊开双手说,到哪给你搞酒?话音还没落地,他就拍了下屁股接着说,有了。

借着柴火燃烧的火光,黄医生拉开车门,从药箱里拿出半瓶医用酒精,又打开一瓶矿泉水倒进去,晃了几下,送到嘴里用舌尖舔了舔,像个专业品酒师似的说,清香型,52度,2010年酿造,不过得少喝点。

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对饮。黄医生拿出在埃塞俄比亚的照片下酒,包括卡塔卡。小童的目光停滞在姑娘胸前,就像猫儿见了鱼,好半天挪不动步。看得出来,他对女人的审美还停留在乳房上。

渐渐地,天上的星星模糊了,月亮摇晃起来了。小童恋恋不舍地把手机还给黄医生说,你真没把她咋的?谁信!

黄医生醉意朦胧含混不清地说,当天——下午,我们——接到——国际——红——十字会——命令,不信算球了。

也许过了一个月,也许才过了一天,黄医生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躺在一座毡房里,拓拓琪琪格坐在马扎上搓着羊毛,脚下的绳索像蛇一样盘卷着。他吃惊不小,绵软的身体跟打了鸡血一样挺直起来,随即又躺下了。

真是拓拓琪琪格吗?她认出我来了吗?我怎么会在她的毡房里?这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的相遇?或者是在梦里?他小心翼翼地掐了一下大腿。

拓拓琪琪格转过身问,你醒啦?要喝水吗?你们跑到死人滩干什么?如果不是我丈夫看到那张被风吹过来的地图,顺着风向找到你们,你们可能就剩下一堆骨头了。

真是拓拓琪琪格。血液迅速从脚跟窜到脑门,把黄医生的耳朵撞得嗡嗡直响。他悄悄将盖在身上的薄毯拉来遮住脸,仿佛这样他就不再是黄医生,而是李医生张医生了。

死人滩,我们又叫它魔鬼滩。表面上跟别的地方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不能在里面停留,停留了,也不要睡着。睡着了,如果没人及时叫醒,就永远别想醒来。据说那里的地,那里的风,那里的空气都有魔性,能吸人的精气,还吸牲畜的精气。拓拓琪琪格说。

黄医生极力回忆在死人滩的情形,但无论如何努力,到喝酒那里就断片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他迅速把还不旺盛的精力转移到拓拓琪琪格身上,她认出自己没有?于是试探着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不是叫拓拓琪琪格?

拓拓琪琪格认真看了一眼他露在毯子外面的额头,肯定地说,你真会开玩笑。我天天打交道的除了畜生还是畜生,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一个生人。见到了,要么是死的,要么是半死不活的,就像你们。拓拓琪琪格,在戈壁草原上,叫这个名字的人跟牛羊一样多。

黄医生不甘心,又问,几年前,你是不是在一个叫拐子湖的雷达站定居过?

拓拓琪琪格想了想说,这蒙古高原没有我没到过的地方,谁还记得这种苍蝇蚊子小的地名。

黄医生被噎住了,在毯子下面将当年的拓琪琪格跟眼前的拓拓琪琪格进行了反复比较,越比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他怅然若失地掀开毯子,坐起来说,谢谢你。我的那位战友呢?

拓拓琪琪格站起来,身体挡住了从毡房门里照进来的阳光,屋里顿时暗淡下来。她边低头往外走边说,他恢复得快,跟我丈夫找部队去了。

这一刻,黄医生再次肯定这个女人就是拓拓琪琪格。她的脸色被紫外线晒得更加黑红了,腰,屁股和背影,却增添了不少少妇的圆熟和丰满。他突然产生了想扑过去搂住她,跟她一起回忆往事的冲动,但他坐着没有动。

汽车的隆隆声由远而近,想必是救援的部队到了。

黄医生跟拓拓琪琪格要了一根用过的羊鞭,然后踉踉跄跄走出毡房。

他已经拿定主意,回去后,向政治处主任说明情况,请求纪律处分。

本栏编辑:白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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