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二十三: 浮思䋈语之 ——关于《青青河畔草》里的“守”

《青青河畔草》是《古诗十九首》里女性视角下写作最为独特而大胆的一篇。诗末“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两句由荡子妇大喇喇地喊出,不藏不掖。其站在显赫位置上,美艳绝伦,咄咄逼人,令千载以下文人不敢直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更是斥之谓“淫鄙之尤”。真是如此吗?
如此放诞不羁、妖艳非凡的古诗,居然置之《古诗十九首》第二的位置,与第一首《行行重行行》的深婉曲折、隐忍艰卓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不能不说古人的选择与安排相当有趣。尤其是在《古诗十九首》本身广为称颂、地位尊崇的情况下。

就《青青河畔草》之解读,诸多名家诗话可谓众说纷纭。有一本正经解读的,有戏谑调侃有趣的。我以为,其中最为称道的当属金圣叹。

金圣叹称道此诗。他是基于技法与内容两方面的鉴赏展开的。

从技法上看,他认为“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句是伏笔。“诗中思妇,大约如屈原所拟,既已委质事人,自当默抱忠悃。则独守空床之苦,谁得知之?曰:因见其“皎皎”、“盈盈”等,始知之耳。然彼既非倚门,人亦何敢流盼?曰:为见青草,因望垂柳,始亦见之耳。”如此,金圣叹以为,“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之缘故,是为见“青青河畔草”,是为望“郁郁园中柳”。

金圣叹之解读,可谓解除了陈祚明、张庚等人对诗中女主人公的鄙薄。陈祚明以为“当窗出手,讽刺显然”。张庚以为,“起曰:'楼上女’,何以便知其为'倡家女’?为'荡子妇’,则以'当窗牖’故。且'当窗牖’而必'红粉妆’'出素手’,安知不于楼上招邀乎?因愈知其为'倡家女’'荡子妇’矣。”相较张庚等人,金圣叹对女性同胞的回护可谓动人。

从内容上看,他认为《行行重行行》一首称其为游子,但在《青青河畔草》里,因以久游,于是呼作“荡子”,语气严甚。金圣叹对女性心理的把握可谓至切,堪称“妇女之友”。他又说“'倡家’者,以喻'未委质时,所事皆君’之义。又云'女’者,以喻本未失身于人之义,每字俱非浪设。”其细读文本,内容剖析如此,尤其是关涉女性内容部分,实在令人叹服不已。

金圣叹何以推崇如此解读此诗?细察其人,即不奇怪。金圣叹以为:男女之情,必含色欲,出于自然,圣人礼制亦不废情欲。他在点评《东城高且长》一诗里就敏锐发现“燕赵多佳人”之“多”与“佳人”两词,其解读为一“多”字,尤为有趣。“前数首中从未经道者,及闻'荡涤放情志’之论,而后化耿介为宽大,所言有变调矣。”通俗地讲,即是前面数首诗中均未道佳人多,这里独道出,是因为男人有心作“荡涤放情志”之缘故。以前男人耿介,如今男人宽大;以前男人自持,如今男人放纵,故而所说“变调”矣!读至此,不禁令人狂笑,此非男人不能体察男人之小心思也!

金圣叹又曰:“前后俱以妇人自喻,惟此首,独以佳人喻君。”将“妇人”与“佳人”区别得清清楚楚,非有趣之男人不能作此有趣之论调。如此,更能理解金圣叹竟能将《青青河畔草》中的“倡家女”三字剥离解读为“倡家”与“女”两词来解,其才子加流氓性情一览无遗!哈哈哈!

说罢金圣叹,回头释疑《青青河畔草》为何就大喇喇地置之第二的位置上。我以为,就此诗“淫鄙”与否,方家理解可谓差矣。现以典型代表张庚的解读剖析之——

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则认为,《青青河畔草》此诗刺不循廉耻而营营之贱丈夫;若以为直赋倡女,倡女亦何足赋而费此笔墨耶?张庚鄙薄倡女如此至此,连笔墨都难得费。夫娶妇,亦是娶其审美,娶其中意。什么样的妇,自配有什么样的夫。这一点,张庚倒是看得很明白。张庚以为,“荡子妇”,“当窗牖”而必“红粉妆”“出素手”,“安知不于楼上招邀乎?”我以为张庚所言差矣!南北朝时乐府民歌《木兰诗》在描述木兰返家重拾女儿身,即说“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可见“当窗牖”整理容颜实在是稀松平常之事,并非放荡。此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完全是见着“倡家女”一词,就标“放荡”之标签。纤纤素手出,整理“娥娥红粉妆”,非“当窗牖”的亮堂环境下进行不可。如此,人得以窥其妆,见其手,此生活实景。更何况对于倡家女来说,不过为久相浸染的生活习惯罢。张庚语“楼上招邀”,实在过矣!

明代胡应麟在《诗薮·内编》卷一里谈到“《三百篇》荐郊庙:被弦歌,诗即乐府,乐府即诗,犹兵寓农,未尝二也......至汉《郊祀》十九章、《古诗十九首》,不相为用,诗与乐府,门类始分,然厥体未甚远也。如《青青园中葵》曷异古风?“盈盈楼上女”靡非乐府。”胡应麟从体例上明确指出《青青河畔草》是乐府,既是乐府,这就从体例上认可其用语大胆。

贺贻孙在《诗筏》里谈到一个至理:“惟言人所不能言,与言人所不及言,而后其言始传焉。”“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两句,即是人所不能言,人所不及言,故而流传至今。其诗是俗之极至则雅,是极雅人之俗,故而其令人回味无穷,也令千古之诗家不忍弃也。

王国维于《古诗十九首》里挑出“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与“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两处,依我看,可谓眼光毒辣,其毒辣不在于指出“淫鄙之尤”,而在于他在《古诗十九首》里单单挑出这两处男女之“守”。女人“守”独,“守”空,难矣!男人“守”贫,“守”贱,无为矣!生命的抱守,何所可贵?漫漫人生,何所当“守”?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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