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邻居
远去的邻居
那一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居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邻居。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的一个春日,我家从农村搬到城市,住在一条街上一个胡同中的一个大院里。这个院子,那时是父亲所在机关的宿舍,西南是门,住着北面宋伯、杨姨,西面赵叔、檀伯,东面蔡叔和我家六户,每户一间半。
记得那时,每家都用一座烧煤泥的火炉做饭。冬天将炉子放屋里取暖,天一热,就都把火炉搬到大门洞过廊,靠着东南墙丁字型摆开,算是共用厨房。你瞧:谁家做什么饭,炒什么菜,不遮掩,不避讳,看得一清二楚,相互尝尝,大方自然。那时候,炒西红柿要先用热水烫了剥去皮儿,炒豆角时用手掰而不用刀切,黄瓜、茄子等常常带皮儿生着吃。
夏天吃饭最热闹:家家户户门前摆上一张小饭桌和几个小板凳,基本上是前后脚开饭,边吃边聊,家长里短,取笑逗乐。这家说:“饭好吃!”那家说:“菜真香!”其实基本都是粗粮,因为配购的少量细粮白面,还要等着过年、过节时吃呢!饭吃完时,你不用检查,盘子、碗、锅干干净净,不管是西红柿炒鸡蛋,还是炒豆角、蒸茄泥,大人小孩都用掰碎的饼子块,将菜汤菜渣擦得精光精光地吃掉。
吃饭是大事,挖野菜是好事。有一年,我和二姐跟着同院姐姐、阿姨5个人到北面市外郊区挖马齿菜,步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又说又笑,出了市向北走不久就到了田野。先是自己拔自己的,后来见谁少,大伙儿就帮着她再拔些,每家都差不多一堆儿;用带去的麻绳捆结实,一家一捆提着抱着闹着又走回到家里。第二天,家家都是吃玉米菜团子,有一家沉不住气,当天晚饭就用开水焯一点儿,凉拌吃,一滴香油满院飘香……
在我的印象中,六家相居,毗邻和睦,你来我往,情谊融融,从来没有发生争吵、矛盾的事儿。一切都感到很平等、平常、平淡;朴实,真诚,友爱,没有新旧居民的区别,没有装腔作势的架子,更没有钱多钱少的攀比。春夏秋季暖和天气,白天,男主人上班去了,孩子们上学去了,在家的妇女们独占了院子。坐在门面前,有的打毛衣,有的纳鞋底,有的择菜准备午饭,家长里短,无拘无束。互相看管小孩的,帮助代买蔬菜的,代收信件、临时接待他家客人的……一切自然而然,很正常。院内有一台压水机,有时赶巧了,几家打水扎了堆,准相互谦让急用的……
那时候,孩子们接触比较多的有三家:
赵家,北京人。赵姨常穿一件天蓝色的上衣,眼大肤白发黑,为人热情。母亲出院当天,她就来看望,几次说:“咱们是街坊,有事您说话……”她家距离压水机最近,每次二姐去打水,赵姨见了会说:“嗨!少先大队长!”我戴着红领巾去接水,她就说:“队员一个!”她家两个孩子:大的霞姐,高我两届;小的辉弟,低我两届。霞姐对我和二姐特别好:平时上学、放学一起走,放假就一块儿看电影,暑假里带着她弟弟和我去参加她们中队组织的活动。她给我指导的一篇作文《记一次课外活动》,让我受到了老师表扬……
我家隔壁蔡叔夫妻俩没有生过小孩,蔡姨外甥女从小跟他们长大,我们叫她叶紫姐。我家搬来第三年,叶紫姐结婚,对象是从朝鲜归国的志愿军干部。这下院儿里可热闹啦!由几个家庭主妇去看望,吃点儿花生,嗑点儿瓜子,还送了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几句祝福的话,算是集体送礼了。我们几个孩子,就因为缠着新婚的叶紫姐夫讲志愿军叔叔的故事,都被家长训斥过……
檀叔的大儿子在村里当支书,老二从老家转来和我是同班同学,长我好几岁,整天就喜欢研究安装当时的矿石收音机。我也跟着他学习,买来漆包线,自己缠线圈,又买来外壳、矿石和耳机等,等着他帮助我安装。你千万别笑出声,那时是用一根针在内装的矿石上不断调拨找台,好不容易调出了声音,可又遇有干扰声,还得耐心地接着调拨,调拨……
这个院里,最有资格的是大人们叫他主席的北屋宋伯,对人很和气,没有架子。到了星期天,有什么重要事儿,他有每家一人到院开会的习惯。记得一年市报登出:有人利用封建迷信搞喝“神水”活动。他就开会反复讲解,让大家千万别上当!他大儿子准备结婚时,在班上被重物砸伤了腿。对去看望的人,他总是说:“年轻,没有事儿……”他的二儿子和女儿非常勤快,早晨起来,如果有人生炉子,十有八九是他家二儿子和女儿。印象最深的,是宋伯对二儿子和煤泥、做煤糕时的要求。二儿子端水和泥时,他就讲解煤面、黄土和水的比例;抹煤泥时,他要求平整,用铁锹划出的壕沟要横平竖直。有个叔叔小声对他说:“孩子干活,差不多就行了。”他的回答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孩子,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小的时候,你要求他做到什么样子,他就能做成什么样子,大了,就来不及了!”
这个院里,最数杨姨辛苦逗乐。杨姨年龄大了,耳朵多少有点儿聋,可是,从早忙到晚,有时帮着别人看管小孩,有时代别人收取信件,有时帮助别人招呼来的客人。有人说:杨叔的话都让杨姨说了。她爱说,会说,一口本地话,话糙理不糙,仔细想想,很有道理。可有的时候,因为耳背,或者不理解政府政策,也难免弄出点儿笑话来。一次,傍晚,院子里几个人在谈论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她从屋里走出来听见了,立即插话:“什么,《潘杨讼》?那可是佘太君带领杨家将打败了潘洪这个老贼!”说着,还跺了两脚,逗得在场的都笑了,她的小女儿赶紧扶着她走回屋里。还有一次,院里有人在说:谁谁谁调级了……不知什么时候,杨姨来了,插进了这么一句话:“俺老头子(指杨叔)干了几十年才弄个十几级,看俺大小子上班没两年就是二十多级……”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了,她还瞪着双眼一本正经地说着:“你们别笑,是真的,不信,问俺老头子去!”
记忆中,那时出家门就是院儿,出院门就是胡同,出了胡同,两头是商场和马路,南边有煤店。不错,就在这个院子里,每天有不断的欢声笑语,温暖如春,感到不是亲情,胜似亲情,没有约定,那就是缘份了。
可是后来,有的退休回老家了,有的跟孩子生活搬家了。再后来,我成了家,也离开了那“低头可见,抬头也见”的大院,离开了相处多年的邻居。开始在筒子楼,后来住进了由“水泥壁、钢筋林”构建的、淡化“远亲不如近邻”感情的、阻隔“毗邻相互交往”欢乐的一栋楼、一堵墙、一扇门里,使一次见面、一句问候、一个微笑竟成为了一种奢望。虽然不至于“对门不相识”,也基本上是“躲进小屋成一统”了……
那一天,当我从因拆迁夷为平地的曾经居住的大院处回来的时候,湿润的双眼前浮现出的是清晰如昨的画面。
啊!我远去的大院邻居,你们还好吗?
2019年5月。
作者:崔承志
◆崔承志:跟着哥哥去井陉驮煤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