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揭:梅兰芳、周信芳是借台练戏还是搭班学艺
记叙梅兰芳、周信芳生平历史和研究他们艺术成长道路的论著,一般都要提到二位大师在喜连 成(后改富连成)科班搭班的经历。但是,梅、周和喜连成科班到底是怎么个关系,说法往往是不一样的。在1994年纪念梅、周大师诞辰100周年期间,又出了一批文章,说到这个问题时,仍然是叫人读后不得要领,反而更加疑惑。我也知道这个问题对于继承传统、振兴京剧艺术未见得有多么重要,但是,京剧历史、京剧艺术家的研究,也是一门科学,还是把它弄准确了才好。
梅兰芳、周信芳搭入喜连成科班都是虚14岁,这年是1907年。从此,他们开始和喜连成喜字班的学生同台演戏,有时梅、周还合演生、旦对儿戏,如《战蒲关》、《九更天》等。后来一北一南,梅兰芳、周信芳成为中国京剧艺术的两面大旗,然而,在他们的艺术历程中,少年时搭班喜连成得到的学习、锻炼是至关重要的,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也是自然的。
梅兰芳、周信芳在喜连成科班艺术活动的性质,他们和喜连成科班的关系,有一种说法是他们带艺入科,学习深造。叶龙章在《喜(富)连成科班的始末》中说: “1906年(清光绪三十二年) 喜连成开始每天在前门外肉市街广和楼茶园演唱。从这年起还招收一批带艺入科的学生,参加学习和演唱。带艺入科的学生有梅兰芳(旦角)、麒麟童(老生、即周信芳)……等。在广和楼演唱约一年之久,很受观众欢迎,无论冬夏,不管风雨,每日总能满座。自此声势大振,外地各大商埠都知道北京有喜连成科班。”叶盛长在《梨园一叶》中,也说: “喜连成科班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京城的戏曲舞台上……,不仅有喜字班一批独挡一面的高材生,同时还有不少同小喜字班(指喜字班中稍晚入科的人)前后脚儿进科带艺深造的学生参加演出。他们当中有十四岁的梅兰芳,还有周信芳(麒麟童)……等多人。略有不同的是,这批带艺深造的学生们每人能领到一点报酬,俗称'大份儿’,最多能拿到半块银元,而喜字班的学生们只能在演出后领到很少一点点心钱,也叫'小份儿’。”
沈鸿鑫在《麒麟出世、学艺天涯》(《戏曲艺术》1994年4期、1995年1期)中,写道“1905年周信芳入喜连成科班深造,系统地接受京派的正规训育”。沈又和何国栋合写了《麒麟童大写真》(《中国戏剧》1994年12期、1995年1期)更详细地介绍“周信芳在喜连成科班,生活是紧张而又艰苦的。喜连成班训育学生极其严格,每天清晨起床吊嗓,上午教授文戏、武戏,下午到剧场演日场,晚上教授昆曲。叶春善本是做工老生,亲身授课,萧长华为总教习,除教授本门丑行之外,生、旦、净、丑诸行名剧也遍为教授,此外还有许多名师指教。周信芳在这样的环境里学艺演戏,进步自然十分迅猛。”
持梅兰芳、周信芳在喜连成科班搭班学艺说的还有《京剧二百年概观》、《京剧知识词典》等论著,限于篇幅,原义不引了。按照叶氏兄弟和沈鸿鑫、何国栋等人说法,梅兰芳、周信芳虽然不是喜连成科班招考进来的正式学生,却和学生一样在科学戏、演戏,用今天的话说,属于没有学藉的借读生或旁听生,只不过待遇稍高一点罢了。
这就有一个叫人不能不问的问题。梅兰芳、周信芳在喜连成科班搭班学戏期间,都向哪位或哪 几位老师学过戏,学了些什么戏? 叶龙章、叶盛长兄弟的著作中,介绍喜连成(富连成)出身的名角儿坐科时的师承和学戏情形,往往非常详细、具体。但是,对梅兰芳、周信芳两大超级名角儿的学习情况,却语焉不详。沈鸿鑫、何国栋的文章虽然说了叶春善教做工老生,萧长华生、旦、净、丑都教,学生上午学什么,下午学什么,晚上学什么,但这都是尽人皆知的一般情况,具体到梅兰芳、周信芳呢?
梅兰芳在生前的著作中,多处提到喜连成科班,《舞台生活四十年》里,甚至有专门章节介绍他少年时搭过的这家科班。对喜连成科班培养人材的成绩,在京剧艺术发展中的贡献,他评价极高。对喜连成科班的创办人、教师,他非常钦敬。对其他搭班的小伙伴和同台演过戏的科班学生,他满怀深情。然而,在梅兰芳回忆自己学艺经历的文章中,所有教过他的师长,包括那位四句老腔都没教完的朱先生和建议他把《女起解》苏三唱的“崇老伯他说道冤枉难辩”改为“崇老伯他说道冤枉能辩”的武汉人民剧院基本演员郭叔鹏,都用充满敬意的文字记述下来。却独无一字提到他在喜连成科班学过什么戏。请注意,从14岁到17岁,梅兰芳在喜连成搭班3年,借读也好,旁听也罢,总不可能什么戏也没学过,按梅兰芳之为人,更不可能把科班老师教过的戏湮没不提,因此,说梅兰芳在喜连成科班是带艺入科的学生,恐怕难以成立。
弄明白梅兰芳和喜连成科班的关系,两个人的说法最有权威性,一个是梅兰芳本人,另一个是喜连成的元老,并为之服务了半生的萧长华。梅兰芳在庆祝萧长华八十寿×写的《萧长华先生的艺术劳动和道德品质》(《戏剧报》1957年24期)中,清清楚楚写道“我幼年在喜连成搭班的时候,开始认识萧先生,……当时萧先生在喜连成教戏,我在那里是借台练戏的”,并说: “当时我虽然不是喜连成的学生,但是演戏的时候,萧先生也一视同仁地照应我”。萧长华在梅兰芳×世一周年写的悼念文章《畹华的高尚品格》(《萧长华戏曲谈丛》)中,写到这段经历时说: “(梅兰芳)十四岁到喜连成科班搭班练戏,最守科班的规则,没有认为自己是外搭班的,就可以比本班的学生特殊。”
读了梅兰芳、萧长华的有关文章,此事应该很清楚了吧。这就是梅兰芳虽然在喜连成科班搭班三年,但不是科班的学生,也不在科班学戏,只是“借台练习”或“搭班练戏”,也就是在家里学了戏,找个班社参加演出,以求实践。能和喜连成科班年纪相仿的学生合作,在科班老师督导下得到锻炼,自然是最理想了。在喜连成,科班初创,学生号召力尚弱,也需吸收班外童伶参加演出,增强阵容。到连字、富字班,人材盛出,便没有外搭班之事了。
再说周信芳,我没有见到他自己写的在喜连成科班搭班的情形,别人的文章提到此事也都很不具体。庆幸的是可尊敬的萧长华老先生在生前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史料。1962年,……为周信芳举行舞台生活六十年ji念活动,萧长华写了《重聚话今昔》(《戏剧报》1962年1期)的祝贺文章,提到周信芳在喜连成搭班事是这样说的: “……那是1907年的旧历正月,十八、十九两天,喜连成科班应下了两场堂会,头天是'整包’(全班演员到齐),馆子(即剧场,当时在广和楼)的戏就回了;二天,本家又要'全包带灯’(即'整包’,日夜连演)。馆子方面怕影响了生意,坚不应许,只好'分包赶场’(即一个班分在两处同时演出)。当时喜连成刚刚出台,所会剧目不多,强勉着分包演出。可是,这下子,馆子的座儿可就掉下来了。自那天起,上座是每下愈况。几个管事人就商议何处邀角,以挽回颓势。恰巧,茹莱卿(茹富兰之祖父,工武生)前来串门,他建言说:
'可有一个好的呀!听说会四十多出戏呢!已经从上海到了天津了,你们赶紧去邀,不可错过机会!’
管事人当即核计,就在当年开春从天津把这个人邀到了北京。这人就是五十四年前的麒麟童。”这番话如果可做信史看,那就是周信芳入喜连成,并不是去“系统地接受京派的正规训育”,而是喜连成科班为挽回演出颓势邀来的一个角儿。
周信芳开春进喜连成科班,当年交秋离京南返,在科班不过半年时间。这半年中,是不是也“每 天清晨起床吊嗓,上午教授文戏、武戏,下午到剧场演出,晚上教授昆曲”呢? 还是看萧长华怎么说的吧。萧在上面那篇文章中写的是“外邀的童伶,每天总要唱三个码儿,这样便为本科学生匀出了学戏用功的时间。在此期间,喜连成的学生又排出了不少剧目,前台的生意得以起死回生,又缓了起来。这次加兵添将,确为喜连成助力不小,这里有信芳同志一分力量。”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周信芳等搭班的童伶在舞台上盯着唱戏,喜连成的学生留在科里学戏。这和梅兰芳借台练戏又有不同。
梅兰芳、周信芳虽然不是喜连成科班的学生,没有在科班学戏,但是,他们的成长和喜连成科班还是有很大关系的。对梅兰芳来说,他在家里向老师学戏是学习,学了戏到喜连成科班实习演出是更重要的学习。演出当中,必然得到对搭班和本科学生一视同仁的萧长华等老师的指教,这一切对于一个少年演员,都是绝对重要的。梅兰芳后来稳步前进,以中正平和精神改革、发展京剧艺术,成为一代大师,这和喜连成科班的创办人、领导人的指导思想完全一致。对周信芳来说,他在南方学戏,也一直在南方演出,一下子进到最严格、最规范的京派科班,连萧长华都陪他唱戏,这对少年周信芳必然有个相互适应的问题,这本身就是学习。这种学习使京派的讲究程式、章法和南派的灵活、求新结合,溶铸在周信芳身上,为他后来成为海派京剧代表人物奠定了坚实基础。
梅兰芳、周信芳终生对喜连成科班怀有极深的感情。他们虽然不是喜连成科班的学生,但一直以师长之礼尊敬科班的老师,以师兄弟之情对待科班的学生。喜连成科班是二位大师人生道路、艺术道路上的重要阶段,喜连成科班也应该以在二位大师的成长中给予过指导与帮助而自豪,只是不必非要把梅兰芳、周信芳说成是喜连成科班的学生。历史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