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尹先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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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  先  生

墨  白

   还是读小学的时候,就听尹老先生对我讲,难得糊涂。只是如今记不准这话出自哪位名家之口,是郑板桥郑老先生还是……但写在这句话后面那行用来填空白的小楷我却记得牢实:

   聪明难,糊涂难,

  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

  说起尹老先生,这是我长大以后才这样称呼他的。其实我当时认识的只不过是位挑大粪住茅屋吃红芋面的老头儿。他中等个儿,背驼驼的,长长的睫毛,脸终日刮得干干净净,连下巴的皱纹里都透着青色。你听咯吱咯吱的桶攀响,他来了。一副发臭的粪桶挑在他的肩上,白色的口罩在他胸前荡来荡去。无论见了谁,他都会说,您好。面上总是带着微笑。

  那时每天到了晚上,或者雨天不上学,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就要到他的茅屋去,闹着他讲故事。他呢,有求必应,他的肚里装着一肚子故事,掏都掏不完。尹先生住在镇中北面的大坑边,一间不大的小屋,土墙茅顶,但屋里井井有条,盆是盆罐是罐,就连灯罩都一尘不染,扫得干净的空地上,时常摊着一片黄沙。每当我们去时,尹先生总是坐在那片黄沙前用手指练字,神情肃然,一丝不苟的样子。他每写完一句话右手都会猛地往上一提,那手势仿佛真的握着一管沉重的笔。他挺着胸,屏着气,细眯着眼睛,身子往后倾着,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沙滩上的字。

  我感到奇怪,就问他,为啥不写在纸上?

  尹老先生抬起的胳膊落下来,说,这不挺好吗?

  说完,他看着我们,长长地叹口气说,你们呀,多好的时光……

  话说了一半,又转了。他说,我小的时候,给雷九少家挑水,看着人家去上学,都眼气死了。没钱买纸,我就用黄沙……

  尹老先生讲到兴致,眼里放着渴求的光彩,两颊泛着红晕,眉也舒展了,他说,我现在要是有杆笔,哪怕是杆羊毫……

  看着他渴求的神情我更产生了一个念头,给他弄一支笔。可我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去哪儿弄一支羊毫笔呢?思来想去想起了我的老师。我的老师姓孙,高个,大眼,他也爱写字,我清楚地记得他有好几杆带着红绳的毛笔,我就趁他贴大字报的时候,从他的抽屉里拿了一支,藏在了袖筒里。然后我飞快地跑出校门,来到尹先生家,喘着气把笔递给他。他接过笔抬到眼前,细细地看,又把笔头放到嘴里湿了湿,用拇指和食指夹着顺了顺,随后在手心上写了两下,脱口叫道,好笔,好笔。圆、兴、齐、健四优俱全,写流畅的草书,这长锋笔最好!

  看他高兴,我心里也乐了,我说,明天我再给你撕些大字报……

  每等我说完,他就拦住了我。他说,使不得,使不得,那是犯罪。你能给我找一块小黑板来就行。

  我说,有,我上学时买的,在家里的墙上挂着。

  好好,那就借给我用用。正说着,他像发现了什么,把笔凑到门前的光亮里,一边看一边说,咦,这笔还是我的呢。这真是个意外,我也凑上去看,笔竿上果然刻着一个小小的“尹”字。原来这笔是“造反派”从他家抄走的。

  尹先生说,这笔你从哪弄的?

  我红着脸,低下头,如实地说了。他说,笔是好笔,只是来路不明,不能脏了咱手下的字迹。

  我心里很是害怕,尹先生说,你别紧张,到晚上我领你到孙老师家赔个不是,往后不这样做,把笔还给他不就行了?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热乎乎的,低头摆弄着手指,又担心孙老师不放过我。出乎意料,孙老师非常欢迎尹老先生,又敬烟又端茶,一口一个老师,他们谈得很投机。临走的时候,孙老师把那支毛笔送给尹老先生,还给他拿了两叠厚厚的油光纸。尹先生挣脱不过,只好收下。他说,好,收下收下,我一生一世都记得你,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那天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深深地给孙老师鞠了个躬。孙老师送我们出了门,说,尹老师,明儿我弄些宣纸,装订成册,请您老空闲时给我写本字帖,也让我临临,好不好?

  尹先生说,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

  没过几天,孙老师真的送了宣纸给尹先生。尹先生很高兴,每日劳动过后,都要坐在油灯前认认真真地写上几张。他入门习的是柳体,青年时却爱上了怀素的狂草,从结构到运笔、从章法到神韵,都有令人叫绝之处。他常对我说,字外求形,字内求神。但直到我成人之后,才悟出了他的两重性格:入了字,发狂极致。入了世,温和极致。只是他的面颊更加消瘦,睫毛显得更长,生活更辛苦。早晨在锅里贴几张玉米面饼子,烧点红薯茶。一连月把还吃不上一顿豆面条,更别说吸烟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在放学的路上,在街上给他捡些烟头撕成丝,让他裹着吸,他很是感激。

  过了半月,尹先生就把字帖写好了,他用木板压了两天,才托我给孙老师送去。

  谁知,第二天我们学校里召开斗争大会,台上的横标上写着:批斗资产阶级教嗦犯右派分子尹化若大会。我坐在下面,怕极了。孙老师来到我身边说,马上你要上去揭发他……

  孙老师话还没说完,我的头就轰一下炸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站到台上去的,只模模糊糊地看见尹先生脖子里挂着一个大牌子,模模糊糊地记得孙老师手里拿着毛笔和字帖进行批判发言……

  当天回到家里,我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

  从此以后,尹先生更孤独。但他整天仍然面带微笑,右手扶在扁担上,左手前后地摆,一副粪桶在他的肩上咯吱咯吱地响,只是没了胸前的口罩……

  我害怕见他,而心里又存藏着一个信念,给他弄一杆毛笔,以补偿我的过失。于是我趁星期天,拾破烂到供销社里去卖,一分一分地把钱积攒起来。后来我用积蓄买来了一支毛笔,在一个夜晚,我怀着紧张的心情偷偷地来到他的小屋前,微弱的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我悄悄地凑近门缝朝里看,只见尹先生正稳坐在那片黄沙面前用手指写字,在完成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胳膊高高地举起,手里仿佛握着一杆沉重的笔。他腰身挺立,面颊上的肌肉微微地颤动着,两只眼睛细眯着,欣赏着他的杰作。

  我的眼角有个小虫在爬动,用手一抹,是泪。我把毛笔放在门台上,悄悄地离开了……

ZUOZHE JIANJIE

作/者/简/介

墨白(1956~)河南淮阳人,当代先锋小说家,剧作家,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开始在《收获》《钟山》《花城》《大家》《山花》《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先锋作品,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时光》《来访的陌生人》《欲望》三部曲等多部;发表中篇小说《告密者》《讨债者》《风车》《局部麻醉》《隔壁的声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失踪》《街道》百余篇;散文、随笔《鸟与梦飞行》《博尔赫斯的宫殿》等百余篇;出版有小说集《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霍乱》《墨白作品精选》《梦境、幻想与记忆》《癫狂艺术家》等多种。有作品译成英文、俄文、日文或收入多种选本。有电影、电视剧作品有《船家现代情仇录》《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十余部,曾获“飞天奖”优秀编剧奖、“飞天奖”优秀电视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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