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祥熙/乡村记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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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
冉祥熙
老 井
我家门前有一眼井,一眼老井,老人说那是一眼恩井,也是一眼吉井。说它是恩井,因为它滋养了一代代的冉家人;说它是吉井,因为孩子们经常在井台玩从来没有哪个掉下去过。有一个大雪天,井台上结了冰,三姑去井台打水,脚下一滑掉进井里,不仅没磕着碰着,就连感冒都没有。还有一回,一个媳妇因为家庭琐事想不开跳了井,跳下去不仅没淹死,井中面壁让她脑洞大开,上来以后日子越过越顺了。
老人说那眼井比我们居住的村庄年龄还大,最初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挖下浇地用的土井,冉家人在这儿定居以后砌了石头的井壁,有了青石板的井台。我们家来盖房子的时候四周都是菜园地,母亲说她刚来的时候住在这儿,只有这眼井是我们家的邻居。母亲和那眼老井为邻已经六十多年了。
村庄人丁兴旺,井台周边就住满了人家。那时候,井台就像戏台,女人们到井台提水,总爱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一阵闲话再走。阳春三月,婶子大娘们来到井台边,用短木棍捶打丈夫孩子换下来的棉衣。新社会的婶子大娘们当然没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忧思,在明媚的春天里洗棉衣,脸上充满喜悦,有的是对新生活的祝福祝愿,说笑中饱含着幸福,凝思中孕育着希望。孩子们在井台边打打闹闹过家家,时不时有淘气的孩子跑过来踹一脚母亲捶打的棉衣,跑到井台西边的空地上追逐鸡狗。越冬的荠菜褪去了暗色,换上绿装,新草芽儿一寸长。鸡仔们寻一阵虫子,爬在冻暄的软土里伸展翅膀享受阳光;小花狗撒着欢转圈,追逐自己的尾巴。
井台四周,住家越来越多,房基抬高,井台就变低了,暴雨如注的时候脏水流到井里的事常有,于是每年冬天村里都要组织人淘井。夏天天热水冷,井水刺骨,不是淘井的好时节,冬天天冷水温,人下到井里不觉得冷。井有七八米深,直径一米多的样子。淘井人叉开腿,顺着井壁下去,如果没有淤泥就双腿叉在井壁的石头上,打捞井里的脏东西;如果有淤泥就只好站在井底将淤泥灌进水桶,由上面的人提出去。淘井的时候没有人多说一句话,老人告诉年轻人,说多了话井神老爷会生气。即使淘井不举行什么仪式,人们心中也充满了敬畏。
除了淘井人,很少有人下到井里去,鸭鹅掉进井里,人们在竹竿稍上做一个活绳扣,伸到井里,勒住脖子把它们吊上来。它们被勒得翻白眼,伸伸脖子缓过气来,一跩一跩地离开,再也不敢来井台边玩耍。如果是鸡掉到井里,就必须下去捞了。因为瘦小,大人把我腰里拴了根绳,顺到井里捞过没淹死的鸡。井口一米见方,井口下面的井壁呈圆形,越往下越宽阔,庆云山常见的薄石块筑成,缝隙很小,想插进去手指都不容易。不远留有一个小洞,是筑井人为了攀爬方便留下的。传说中的蛇没见,能看见的是清水和水底下的白色的蚂蚁沙。能听见的是潮气凝结在井壁滴下来的叮咚声;那声音在井底听,更清、更脆、更响亮。我缩着双腿,脚没敢放进水里,怕弄脏了井水,一只手把着井壁,一只手够到扑腾得没了力气的鸡婆。
井台东边是一条小巷,小巷连通着前后两条主街。我家在小巷西旁。因为有井,我家和前面的二嫂子家就隔着块空地,那块空地就成了鸡寻食狗撒欢的地方。也是因为有井,二嫂家的房子往西错了一间屋的地方,那地方和巷子中间有一段矮墙,矮墙里面是我们的乐园。矮墙上长满了青苔,矮墙外面是一条两拃宽的水沟,水沟源头是水车上的水簸箕,终点是长满了黄瓜西红柿和辣椒茄子的大菜园。水沟弯弯曲曲几十米,有人推水车才有水流;沟边生着矮草和三五棵红蓼。矮墙里面有一棵山楂树。溜着水沟爬上矮墙,攀着树枝爬上山楂树是我们常做的事。墙被我们爬得溜光,树枝被折断,听见大人咳嗽就从山楂树上跳下来,蹲矮墙后面不敢大声喘气,大人走远了猴子般地窜上矮墙,攀上山楂树。矮墙被爬得越来越矮,山楂树被攀得不结果子。矮墙坍塌、山楂树被伐以后,我们就长大了。
小时候过年要跟着父亲身后去给长辈们磕头,出门第一件事是在井台边烧纸,给井神老爷磕头。既是感恩这眼井,也祝愿吉井继续带给人们吉祥。父亲的表情严肃庄重,我对那眼井有着不尽的敬畏。
后来有了压水井,各村的老井都被冷落了,有的被插上竹竿填埋,圈进宅基地,也有的被盖在猪圈下面。填井插上竹竿是一种风俗,老人说井是不能填的,谁填了后人容易出盲人,破解的方法是在井里插上竹竿给井留个眼。那眼恩井,井台破损,变低,依然在那儿。父亲说这眼井是万万不能填的,万一有个火灾什么的压水井不管用,大口井提水快。父亲怕孩子和鸡雉鹅鸭掉进井里,就用我们家闲置的旧磨台把井口盖住了。老井和磨台在那条老巷子里陪伴几十年了,现在依然陪伴着。如今城乡结合部到处都在搞旧村改造,有些千年古井被填埋,盖在了楼区下面。看着别处老井的命运,我多次向村委会反应,不管村里怎么开发,一定不要糟蹋这眼老井,虽然它不能再提供饮用水,不用再做火灾的备用水源,但是它可以告诉后人什么是井,什么是恩井,它是唯一能体现这个村庄历史的东西。
老话讲“吃水不忘挖井人!”如果连井都填埋了,谁还记得挖井人呢?老井的命运会不会像北京城的四合院,就看村干部的了。
水 车
东汉末年人们发明了水车,后来传到南方成了灌溉农田的主要汲水工具。于是,就有了陈与义“江边终日水车鸣,我自平生爱此声。风月一时都属客,杖藜聊复寄诗情”的吟咏。我的家乡临沂城南地势平坦,渠沟密布,涝天沟满河平不用水车,旱天沟渠里的水位变化大不方便用水车,抗旱时乡亲们不是肩挑就是手提。即使在田间地头挖个大口井,人们也习惯用吊杆汲水,没有谁想着置办水车。然而,我家门前却堂而皇之地有了一台水车,它是我在家乡见过的唯一的水车。那台水车不是脚踏的,也不是蓄力的,没有巨大的转轮,更不是木质品,也没有陈与义的浪漫。套用王安石:“妇女喜秋凉,踏车多笑语。”还可以,只是得把“踏”字改成“推”。苏轼那种“天公不见老农泣,唤取阿香推雷车”的情形,从来没出现过。
当时村庄西南角有五六亩菜园地,离我家门前的井台有几十米远,浇菜园靠肩挑手提费劳力,队里就置办那台水车。那台水车,初来的时候就是翠绿色的,一直到离开还是翠绿色的。它蹲在我家门前的水井上面,看上去很羞涩的样子,比刚娶来的新媳妇还让人觉得新鲜,孩子们都想去看看它。那台水车不是传统意识里的物件,是一台人力驱动的钢铁机器。人力驱动小锥齿,小锥齿拨动大锥齿,大锥齿带动大齿盘,大齿盘带动铁链,铁链上装着橡皮活塞,活塞在铁管子内向上运动,水就汲了上来。起初水车身上有个摇把,女人不敢摇水车,万一抓不住摇把,水车就会倒转,摇把容易伤人。为了节省男劳力,生产队把水车进行了改装,拆去摇把,把一根槐木棒横在水车上面,增设了倒车闸。换上槐木棒,女人就能推动水车汲水了。隔不几天就有两位大娘来汲水浇园,她们推着杨木棒像推磨一样转圈,水就从伸向井底的碗口粗的铁管子里冒出水簸箕,哗啦哗啦地流向两搾宽的水沟,拐几个弯去了生产队的菜园地。菜园地里红的番茄和绿的黄瓜立马变得精神抖擞,可着劲地长。
大娘们推水车的时候,我经常站在旁边看,研究水是怎么上来的。清凉的井水随着铁链涌出铁簸箕,大娘们走得快它就涌得高,大娘们走得慢,它就涌得低,涌一阵便冒出一个火烧饼大小的黑色橡皮钱,再涌一阵又冒出一个黑色橡皮钱。我想知道那根铁链有多长,那些火烧饼有多少,问大娘们,她们笑了笑说不知道。
链条和齿盘发出柔和的哗哗声,伴随着大娘们的说笑。我站在大门口看大娘们推水车。她们说我像个小丫头,又要给我说媳妇,我不愿意听,生气不理她们。大娘们见我生气就笑弯了腰,扶着槐木棒停下来逗我。
大娘们那么可亲,她们推动的槐木棒很是可畏。炊烟升起的时候,我将手举到齐眉,模仿大娘们的样子,想推着那根槐木棒从井里汲出水来,它却是那么沉重,眼看水就要冒出铁簸箕的时候,我却推不动了,手一松,赶紧蹲下,头顶上的槐木棒呼呼生风,铁链子咔咔地倒转,我浑身发毛。黑橡皮钱在齿盘上迅速划过,水就落回井底。木棍停了下来,白铁管子里发出嗡嗡的闷响。我站起来去看水簸箕,水湿的痕迹刚刚和水簸箕平着,水没汲上反倒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母亲喊我吃饭,心砰砰跳着往家走,进了门槛还回头看那根槐木棒。再汲水就和伙伴们一起了。汲上水来的时候,两个人擎着槐木棒,其他人用胳膊堵住出水口,撅着屁股趴在水簸箕上喝水。我自己能推着水车汲上水来的时候,就会用倒闸了。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汲上来的水,比和伙伴们一起汲上来的水甜得多。
梨花盛开的时节,水车是翠绿色的;大雪封门的季节,水车依然是翠绿色的。生产队的大菜园被分成小快地的时候,水车就慢慢闲置起来,槐木棒也渐渐朽掉了,水车身上的漆依然那么光鲜。腊月底,水车的齿盘和生铁骨架被系上了一根根淡黄色的细草绳,顺着绳子往井里看,下头是一把把乡亲们准备过年的芹菜。那翠绿的漆,直到水车离开井台也没褪去。有水车的那些年,井里的水是最清的;水车不见了,井水就慢慢混浊起来。有了压水井,那眼老井就被冷落了,由浑浊变得干涸。同样,小型水泵普及,压水井也被冷落。老井依然在那儿,懂得感恩的人,每到大年初一都去井台烧纸作纪念。
水车到底流落何处?有人说在十几里外的菜园见过,已经锈迹斑斑了。知道踪迹也没有人再去寻找它,倒是很多人喜欢搜寻那段因它而番茄殷红,黄瓜翠绿,井水清凉的记忆。
作者简介
冉祥熙,原名冉祥希,家住山东临沂,1967年10月出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河南文学》《当代小说》《百花园》《天池小小说》等刊物。获得一次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两次省级文学奖项,两次市级文学奖项,两次区级文学奖项。著有长篇小说《水牛坟》《追忆一九三八》,诗集《小冉时代》,散文随笔《人生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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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波 李家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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