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诗论：《诗，与曙光同行》。黎明诗学之种种

诗，和曙光同行

臧棣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量选择在早上写诗。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有时，身体尚未完全摆脱梦乡，但语言的触须已开始在感官的王国里颤动。挣扎站在睡眠一边，它试图把身体重新带回梦的分析。另一边，黎明的晦暗中，苏醒触发的意志也不甘示弱，它与窗外传来的动静汇合在一起。破晓的曙光开始像天光之标枪，向寂静的房间里频繁试探生的迹象；而更有一种生命之光，纯然来自身体的内部，沿着涌动的血液，不可遏制地将一个人从惺忪状态召唤到雀鸟的鸣唱中。我觉得我的身体天生就喜欢拘夹在来自外部的自然之光和来自身体内部的唤醒之间。看不见绳子，但生命的拔河已在无形的角力中展开。或者说，这既是一种感官的过程，从酣睡过渡到苏醒；这也是一种机体的状态，生命的种种情绪都浓缩在身体的感受中，甚至有可能包括五分钟的懒床引发的某种微妙的懊悔；不仅如此，这更意味着一种共鸣的时刻。随着曙光的弥漫，源于身体的睡眠的苏醒开始了属于它自身的一种警醒的节奏。

在接下来的直线运动里，我会直奔盥洗室，手掬一泓清水，让面颊猛烈浸透在清冽的洗礼中。有点小小的仪式感，对容易卷入生活惯性的懈怠的日常动作，未必不是一件从小处做起随时保持自我意识的好事。至少那清洗的动作本身，肯定会在我的语言风格中留下痕迹的。来自清晨时刻的冷水的刺激，手指的记忆更原始。随后，握笔的指法看似很随意，习惯性已起着支配作用；但身为诗人，你比谁都清楚，假如词语是石头，那么风格的水痕肯定会在石头的表面留下倔强的青光的。这样的光，又会不断衍生新的提示，让热爱早起写诗的人葆有更微妙的生命的自省。如此说来，诗的智性与其说是风格的意识的一种精神的延伸，莫若说更多地源于一种感觉的偏好。

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对清晨的曙光而言，诗的开始未必不是旧的世界结束。无论我们唱出的经验之歌已多么老练，左右都可逢源；正如布莱克的信念显示的，天真之歌都不会因此而遭受丝毫的减损。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广大的黑暗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酝酿。这种酝酿会传递到诗人的生命中。而真正的诗，就处于这酝酿的尽头。同时，诗又是一种强大的开始。诗在它自己的开端中终结了黑暗的戏剧。某种程度上，在早晨写诗，意味着一种独特的幻象始终渗透着你的写作。你仿佛获得一种神奇的能力，随着词语的排列越来越具有震惊效果，你的写作也将人生的阴霾天真地终结在渐渐消隐的黑暗中。对黑暗的驱离，也是语言在我们身上获得新的灵性的开始。对诗的写作而言，真正的清醒一定包含着对早晨的动静的吸纳。诗的清醒必然包含着对自然的深切的体察。它不可能仅仅是观念的产物。这样的清醒，也意味着一种特殊的冷静，对自身的生命处境的自我体会。

在早晨写诗，通常还意味着特殊的眼光。一方面，你的目光会朝向随着太阳的升起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大地之上的事物；另一方面，随黑暗一起消失的事物，也需要一个交代。诗究竟能从这样的消失中学到什么东西呢。声称什么都学不到，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作为诗人，你可以重复一下那古老的安慰：太阳照样会升起来。也许，这不仅仅是安慰，还是一种充满愉悦的自我激励。在早上写东西，总会有奇妙的力量促使你去触及清新的东西。我特别感恩存在于黎明时分的强大的遗忘功能。很多东西都已成为昨天的遗迹，很多东西都已想不起来，诗专注于新的感受。通过语言的挖掘，你开始有了从新的角度去认识事物的其他面目的可能。对诗而言，清晨的唤醒能力里，最珍贵的时刻就是我们仿佛可以从世界的肯定开始，进入新的生命轮回。或许，作为一种兴趣，我们不妨这样设想：没有轮回，诗的可能会大打折扣。

2018年12月  杭州

发布于 2019-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