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很酷的爸,感受就是......
Your Children Deserve the Best Home Education
文|wss 编辑|禾月
1958年,潺潺的赣江还是日复一日流淌,稻田里的禾苗抽出了青芒。
赣南的一个小山村里,河边人家呱呱坠地一个五斤的男孩,十七岁还稚气未脱的母亲半躺着,忐忑而疲倦地看着这个幼小生命,一手接过蓝色粗布包裹的孩子,放在了胸前,轻柔哼起客家山歌。
床边精瘦的父亲反复在大腿摩挲着粗糙的手掌,颤抖着嗫嚅说不出话来,黑黄的面皮透出久违的红光。
小男孩渐渐长大,夏天在河滩边疯跑,顶着毒热的日头,晒得像在煤灰上打了滚,眉毛只剩下淡淡的影子;冬天蹑手蹑脚穿梭在田地的草堆和地洞里,寻找田鼠的踪迹,冻得皴裂的红扑扑小脸还不时挤出一团鼻涕。
和矮小的母亲、精瘦的父亲不同,男孩从小就比同龄人高壮许多,小小年纪朗眉星目、膀阔腰圆。
争抢河鱼和田鼠的光景,遇上三四个孩子联手都浑然不怵,结局往往是其他孩子们吃了败仗哭丧着脸奔逃,得到乡亲数落的父亲赶来,抄起柴火枝要敲碎他的脑门,小男孩倔强的昂着头,一动也不动。
破败的学堂上,长身挺拔的老师记住了这个孩子,别的学生东倒西歪的时候,只有他一笔一画在课本勾划,目光里满满是探索的渴求。
老师弯下腰抚摸他的头顶:“你叫什么名字?”
清澈的童声回答:“我叫谷伢子。”
不知从何时起,叫做谷伢子的小男孩从课堂走进了老师的生活,他默默的担上水、打下柴,然后躲在教师宿舍的角落里咬着笔头写作业。
偶然抬头偷眼看一眼烧柴的老师,灶里金黄的火焰映在鼻梁上的镜片上,就像一抹早晨的初霞;再偷看一眼做饭的师母,缈缈的烟气里,粗长的辫子舞动,像河边飘扬的柳绦。
饭桌上,小男孩懦懦从书包里拿出腌制的咸菜和煮熟的谷糠,老师和师母对他微笑,轻声地问:“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带家里的饭食,为什么还要带来?”
小孩子抿着嘴唇说:“阿母说读书已经麻烦你们很多,不能再食你们家的饭食。”
老师微嗔:“我是拿工资的,差你这一口吗?”老师用葫芦瓢舀起锅里的米饭,再夹起菜盆里为数不多的荤腥,放进了小男孩面前的陶碗。小男孩低头扒着饭,似乎谁也没有发现他红红的眼眶。
1975年,宁静的山村静默了时光,枝叶尖的露珠和水牛的草料气息混在柔淡的炊烟里,慢慢的消散。
小男孩长大了,一米七几的身高在村里同龄人里出类拔萃,是村里大姑娘和小媳妇嘴上的谈资。
谷伢子正读到高二,一段时间满怀心事,脑袋里总是飘过学校门头空军招飞的大红贴纸。
一个寻常的夜晚,已经微微驼背的精瘦父亲点着了家里煤油灯上的捻子,半大伢子鼓足了勇气对父亲的背影说:“阿伯,我想去参加招飞。”
父亲慢慢转过身问道:“什么是招飞?”“就是做开飞机的驾驶员!”半大伢子解释。
父亲揉搓着手上的烟纸,闷闷的问:“飞机都是军队的,那就是要参军?”
“是的,就是参军!”谷伢子回道。
父亲把烟丝徐徐放上烟纸卷起并沉默起来,良久后凑上捻子上的火苗说:“要去便去,不用问你阿母,我做主答应了”。
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微驼的父亲带着儿子到乡里报上名,到了体检日子的前两天,走了半晌的崎岖山路,又赶了一日颠簸的班车,忐忑走进明亮的国营饭店,拿出积攒多年的粮票,按着伢子的头,看着他狼吞虎咽掉整盘香甜白面馒头。
湛蓝的天色慢慢转黑,饭馆的年轻的服务员不忍心赶走一身风尘仆仆的爷俩,招呼他们偷偷在杂物小房里拼起来板凳。
从蓝天白云中驾驶战斗机翱翔的梦中醒来,伢子发现身上的毯子多了一层,旁边仅仅身着粗布单衣的父亲呼吸浅浅,凌晨的寒气刺骨,他两只胳膊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胳肢窝,蜷缩成了水草间的青虾。
伢子侧头定定看着父亲,直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
耳鼻喉眼、身体测试,伢子打小下河掏洞练就的体格就像一只小牛犊,让体测的医生和军官都刮目相看,医院黑压压的人头只剩下来寥寥几个幸运儿。
离别时,军官锤了锤伢子的胸口,告诉他希望在军营再相见。
回行的路途是欢畅的,那映山红、那棘皮草、那老松树,都像是对着伢子点头含笑。
伢子兴奋得像村里撒欢的小奶狗,撅起双唇发出呜呜呜的飞机声,张开双臂左左右右在山路上奔跑,大脚片子掀起来一片黄灰。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一遍又一遍乡政府的询问都没有结果,伢子眼里的光彩一点点褪色,直到招飞结束和政审不合格的消息接踵而至,光彩剥离掉只剩下一片灰皑皑。
父亲找到颓坐在篱笆边的伢子,斟上一碗老米酒,递给自己从不让沾酒的儿子,自顾自说:“你细的时候,总爱问外公在哪,我和你阿母都没有回答过。”
父亲吸了一口酒接着说:“外公是十里八乡远近出名的先生,开的学塾出了几个有出息的伢,都在国民党做了官。解放的时候,架着你外公,一同去了台湾。”
“我没有告诉你阿母招飞的事,也不许你跟阿母说,就是生怕你万一因为外公而落下来,你阿母难受。”
父亲把剩下的酒食理了理,摆在儿子的脚边:“今天吃醉一次,我背你回家。把前面的事忘掉,记住…这就是命。”
1977年,堂屋里燕子筑起了巢,欢悦着在屋檐盘旋吵闹,搅动屋内静谧的空气。
伢子已高中毕业,当上了民办教师,与长身挺拔的老师并立校园。老师愈发的清瘦,背微微佝偻,岁月的风霜像一把老盐,撒向了耳鬓。
还是和多年前一样,伢子担上水、打上柴出入老师宿舍,改变的是伢子会提上一点肉丸和老米酒,在儿时写过作业的饭桌和老师对酌。
“听说了吗?”老师饮了一杯,给伢子夹了一块他最爱的肥肉。
“您说的是恢复高考?”伢子没有理会肉,看着老师。
“你有什么打算?”老师不看伢子,嚼起了一颗花生豆。
“我想去试试。”伢子平静的神态里,掩饰不住一丝愧疚。
“学校里不差你一个,鹞子就该在天上飞翔”。老师尝了一口师母拿手的擂空心菜,示意伢子动筷,长久无话。
日子过得真快,白驹过隙般到了次年…父亲舀着竹筐里的谷糠,还在琢磨过年的饭食。
突然门外响起自行车由远而近的清脆铃铛声,紧接着有人一遍一遍喊着伢子的大名。父亲在门口探出个头,不由的有些慌神,来的人怕是有十几个,仔细一看,人群里混着开大会远远见过的乡里干部、村上支书。
“谷伢子不在屋,学校去了。”父亲讷讷的说,脑子里飞快转动琢磨这个不安分的儿子怕是哪里闯了祸。
不等他思绪千万,乡里的干部已经热情握住他的手:“您是他父亲吧,报告给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呀!”一旁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连忙递上一个的大大信封。“您儿子被大学录取了!”
大学、录取,这四个字像炸雷一样轰隆隆砸在父亲的天灵盖,他死命抓着乡干部的手,平素古井无波的脸上因为激动,甚至显得有些狰狞。
“你刚刚说什么?!”乡干部面色微微一白:“老人家,我说,您的儿子,被大学录取了,几个乡的独一个。”
话音未落,精瘦的父亲忽然弯腰蹲了下来,粗糙如树皮的双手死死捂住千沟万壑的面颊,浑浊的泪水从指尖不停的流溢,发出深至灵魂的呜咽。
未至春节,平素无波无澜的山村却显得尤为喜庆,女人们手上做着黄琪和煎捏,七嘴八舌议论着河边人家儿子出息。
村中心的广场上,父亲请来的戏班子正搭台唱戏,唢呐和锣声里穿插着高亢的调门,引得台下老人如痴如醉的哼鸣,放任孩童们奔跑追逐。
湖边人家里最是热闹,男人们七手八脚绑起几只养肥的年猪,一刀子穿透了咽喉,爽朗的笑声盖过了大耳肥头的哀嚎。
平日静默的祠堂里,大红粗壮的蜡烛光亮洒满了每个角落,祖宗牌位上的繁体小楷也清晰起来。
满头银发的本家主事太公,一板一眼的指挥伢子行拜谢祖宗的大礼,站立一边的母亲,不停的擦拭眼角的泪珠。
父亲则仿佛一瞬间抹平了脸上的沟壑,穿行在整个村落,遇人便打出一根庐山牌香烟,碰上恭维的便停下,裂开嘴角,露出一口的黄牙。
戏班主也是妙人,非拽着父亲上了戏台,让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唱了一曲状元拜父。
台下乡亲的起哄,让父亲手足无措,掏出怀里粮票钱票,胡乱塞到小生的手里,忙不迭的落荒而逃。
夜深了,乡亲们都散去,喧闹的山村渐渐沉寂下来。伢子幸福和疲惫的眩晕感还没有消退,父亲便破天荒递给他一支香烟,并亲手点上了火;一旁的母亲似哭似笑的看着伢子,眼角还带着淡淡的泪痕。
“考试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和你阿母?”父亲缓缓问。
“不想你和阿母为这事担心受怕。”伢子环顾双亲,微笑回答。
“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看来是真的变天了,连黑五类都可以堂堂正正上大学。”父亲的感慨引来母亲神色一黯。
“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伢子接过话头,柔和的目光投向母亲,煤油灯响起轻微的噼啪声,似乎也在应和。
2018年,东湖水面波光粼粼,峻拔水杉、绚烂樱花在湖边交错。不知名的水鸟扑扇着翅膀,用趾尖轻点水面,泛起一圈漪涟。
历经沉浮的伢子从岗位上彻底退了下来,头发开始稀疏斑白,眉梢泛起了长丝。生活的乐趣由图纸、报表换成了与老婆儿子拌嘴、牵着孙子的小手接送幼儿园。
每天他都会去东湖绿道走上一遭,望着湖面斑驳的倒影,不由的想起那个在河边嬉戏的少年,思念起阿伯和阿母的音容笑貌,默默的嗟叹至亲们没有来到这个时代,这个他们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时代。
这就是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的故事,一个很酷,和命运战争的故事。最后,是我的父亲偶得的一首江城子:
本是赣南客家郎,得盛世,别高堂,一介布衣,千里学业忙。浔阳城上战京九,平天堑,架桥梁。结发贤妻错垂爱,理云鬓,贴花黄,形骸不羁,杜康喜穿肠。膝下儿孙园中绕,享天伦,笑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