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凯 | 相见不如怀念——评电影《你好，之华》
这是『思想周刊』的第201篇文章
岩井俊二在爱情文艺片的领域内是一个绝对绕不过去的名字，《情书》、《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燕尾蝶》……几乎所有作品都属于必修课的范畴。所以《你好，之华》作为岩井俊二试水中国电影的第一封『情书』，自然引人注目。不仅是因为这部电影克服了水土不服，将东三省的大连拍出了与小樽一样的调性，空灵、清冽、静谧。哪怕片中唯一不到一分钟的广场舞片段，稍微泄了一点本土化的真气，也无损日系青春电影的原汁原味。不仅于此，它戏剧上的包装也是岩井俊二式的，努力消除工业、现代科技带来的『桎梏』，用一封封信来传情达意，甚至通过独白打破了时间的空洞，混淆了时空，就像把并不复杂，很偶像气质的故事放置在多面镜下，从而折射出更多的主题。让青春这个棱角分明的意象，焕发彩虹般的多姿。
两个女孩，或者称之为两生花，是一个很经典的议题，她们是在做梦的年龄，尚未出发又即将出发，任何一个选择都有千钧之力，引向不可知甚至不可逆的命运。青春的脆弱，在此时昭然若揭。我们爱看青春电影，其实都是在哀叹自己的碎片，试图从碎片里勾勒自己当年的样子，电影给了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
年少时，或者说前半生，尹川的生命里，都只有一个名字：之南。美丽的之南、优秀的之南、校花之南。全校男生心目中女神之南。他转学过来，第一次见她，她婉婉然坐在教室里，是与世无争的模样。几天以后，他看到她的脸，呆呆地怔了半天。像第一个看到晨曦的少年，此后的余年里，他都活在那一刻的后遗症中，将美好的遗存拉得很长，无限长。再然后，他给她写信，写很多信。那些信一封接一封，写透了年少的心事，和欲语还休的情怀。他在信纸上写之南，写自己，写暗夜里的泪水，黎明的紫荆花开，初冬的雪，写一个人的汹涌澎湃，欲罢不能，写那场无人知晓的沉默的战争。往后的时光，就变得温柔而清澈了。
中学时代结束，他们的故事开始。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成为恋人。在旁人看来，他是天之骄子，她是整个校园里最明媚的女孩，站在一起，几多登对。可惜人生恰如席慕容所说的『走得最快的，都是最美的时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男人出现，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之南从尹川身边抢走。之南失了魂魄，无法自控地随他而去。就这样，他们消失在尹川的生命中。此后，尹川一生都没有再见过之南。再见到，是她的遗照。
多年以后，之南的妹妹坐在尹川面前，淡淡地说起之南的死因。
“她自杀过好多次，最后一次是在山里边。”
“她如果当初能嫁给你，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他没哭，也没说什么，只是眼泪滚滚而流。在他与之南分手后的日子里，尹川一直活在遗憾中，不娶妻，不生子，不社交，只是不断地写之南的故事。他出版了一本小说，名叫《之南》。这是他一个人沉默的怀念。『人生有艰难的时候，也有痛苦的时候。在那样的时候，我相信我们一定都会想起这个地方，这个让我们觉得，梦想还有无限可能的地方，这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平等、尊贵、闪耀的地方。』
如果说，之南是尹川一生的疼。那么，尹川就是之华一生的梦。之南和之华是姐妹。一个熠熠生辉，一个黯淡无光。在尹川喜欢上之南时，之华也喜欢上了尹川。那些柔软又羞怯的心事，令她忽喜忽悲，又甜蜜又惆怅。之华反刍着和尹川在一起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成了阅读理解，她从中解读出各种隐喻、暗示和意义。但直到看到尹川看之南的目光后，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样的眼光，他从未给过自己。那样的眼光，炽热的，疼的，无畏的，像一根引线，正在烧灼着他的灵魂。当尹川让她转交给她姐姐的情书时，她的心像被肢解的太阳，连阳光都带着自嘲。之华连一秒都没有拥有过尹川。却感觉失去了他千万次。但最终还是转递了，她宁愿自己心碎，也不想让他失望。但之华躁动的心绪还是难忍爱意，她对尹川告白了，却被生生的拒绝。在情感的世界里，『我字字皆你，而你句句非我』，心碎亦留下深深的痕。之华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图书馆管理员，而且嫁给了一名普通的程序员，之后的日子里，她只好隐匿那壮观的祝福和思念。
之南在婚后频繁遭受家暴，终身骄傲的之南连倾诉和呼救都成了障碍，无奈选择了轻生。之华在姐姐去世后，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在代替姐姐参加同学聚会的那个晚上，尹川再次出现在之华的世界。这大概就是成年人世界里那句『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太多无可奈何，太多离愁别绪。尹川和之华开始像年少时一样通信。写出来的是回忆，写不出的是人生。那些深不见底的悲愁，那些痛死人的现实，又岂是三言两言、只字片言，就能描摹和缓解的？
整部电影里，所有现代通讯工具，都被有意舍弃了。之华的手机被丈夫砸掉。所以，她选择用信件的方式，和尹川继续往来。年少时他们是这样，成年后还是这样。在这种缓慢又笨拙的通讯中，你会感到一种体面的言说方式，一种恭谨的话语，一种充满自省的仪式。所以，之华写信，之南写信，尹川写信，之华的婆婆，在和自己暗恋的老头儿联络时，也采用的是书信。之华的女儿飒然、之南的女儿睦睦，和尹川联络时，同样是写信。书信，成了这个电影的载体，也成就了这个电影别具一格的气质。所以很多人说，这是《情书》的中国版。同样的慢，同样的克制。它沉着，和顺，一如岩井俊二的其他电影。细细想来，这种表达，其实最为贴近本质。
每一封信，仿佛当年“藤井树”内心焦急企盼的回信，爱恋、遗憾、拥有、错过、思念、伤痛，人生，竟然真实到美好。往事是旧的，人是过去的。串联三代人情感与悲欢的，似乎也只有信这种老派的方式最契合。它也是旧的。没有言语的翻覆无常、背信弃义。它意味着那些爱与欢乐，痛与执迷，不是风，不是闪电，它们会成为旧事，留在旧纸上，穿越时间的重重迷雾留下来，无论过了多少年，一打开，又能重见天日。所以，之南离世以后，关于她的故事还能准确地被复苏。她活在纸上，不会再被击碎，也不会再消失。
岩井俊二似乎拍了两个故事，一个叫“你好，之华”，而另外一个是“你好，之南”。这对姐妹都有一个酷似自己性格的女儿，飒然和睦睦，这对姐妹俩在2018年时空里的延续着上一代人的情感惯性。三个男人，穿梭在姐妹俩的岁月里，成为她们各自命运的催化剂，而之华、之南的解药又不是他们，是自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部电影算得上是今冬商业片中的《饮食男女》，岩井俊二想呈现给观众的，不是一场狂欢，而是对人性的关怀、悲悯和同情。这是他的初衷，也是他一以贯之的美学追求。
无论是之华，还是之南，抑或她们的女儿，实际上都是一个人，就是一个普通的青春期少女，芳心懵懂，对于未知充满期待，但又手足无措，她们即将踏入成年世界，同行的可能是尹川，也可能遇到张超或者周文涛。与青春为伍的道路始终是交叉纵横，有人潜入密林，无人知晓，有人徜徉田园，怡然自得，当然还有更多远航的，每一个少女都有可能成为之华，也可能成为之南，一念之间的两种人生。电影是从一场葬礼开始的。从一场毕业告别结束。它告诉我们，太多美好终将消逝。但是，失之间，就是得。错过之前，皆有可能。所以本质上，这就是一场关于生死、关于失去和错过的讨论。
我们的家庭，教育，学校，伙伴，读过的书，看过的风景，桩桩件件都成为人生不确定性的笔触，对于少女来说，就在豆蔻年华的那几年是很难想清楚的，不确定性是青春的魅力所在。导演岩井俊二，监制陈可辛，加之迅哥，可能是亚洲电影圈里最能捕捉少女心的电影人了，故事实际上是两代女人拿着同一个剧本，四个女孩（少年之华、少年之南、飒然、睦睦）以及成年之华穿梭于时空之间，与三个男人相逢，发生命运的交缠。
时空交错的微妙的情绪累积起来，一旦做了选择，就有蝴蝶效应，这是少女的魔力，是爱情的魔力，也是青春让人多年后扼腕感伤的威力。电影一开场就是之南的葬礼，视角很耐人寻味，像是躺在棺材里看着围绕身边的鲜花，和那些隐痛的亲人们，还有一个镜头是俯视之华、之南姐妹俩的娘家宅子，这是天堂的视角。如果青春里的一切都能被演练，被警告，被保护，不要沉浸在虚无的自我感受里，那会不会规避悲剧，谁也没有答案，很多事，只有你亲身经历，才会真正懂得。编剧和导演是明白这个答案的，他们想说，无论陨落还是与光同尘，抑或修炼成叶成果，在所有结局到来之前的那些人和事，应该被清晰记录在案，供我们的回忆凭吊。如果让我回到十年前，我会将很多遗憾降到最低点，但是，那大概就不是青春了，您说对吗？
“之华，好久不见。”
“你好吗？”
“我很好。”
【作者简介】
『悲观是一种远见』
接客很贵的摩羯男一枚
请您斟酌
树洞ID： lonesometown
若转载或复制本公众号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