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牡丹会说话
牡丹的故事，我以前曾经讲过，现在牡丹盛放，关于牡丹的故事也该尾声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牡丹还是矜贵的东西。
我爸给我讲牡丹的故事。说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女皇武则天到花园里散步，见残枝败叶，一片萧瑟，颇不悦，于是下令百花齐放。第二天，她再去花园，果然见冰天雪地里，争奇斗艳，姹紫嫣红，百花违背时令竞相开放。女皇颇心喜。然而转头她又发现，两株占据C位的牡丹竟不听号令，仍然枝干叶枯。女皇大怒，将牡丹贬至洛阳。不想牡丹离了皇家园林，竟然在洛阳落地生根，开出更加美丽绚烂的花朵。武则天再大怒，令火烧牡丹。然而大火之后，牡丹枝干变黑，花朵依然脸盆一样大而美丽。女皇只得作罢。牡丹从此在洛阳安营扎寨，还被人称为“焦骨牡丹”以示傲骨。
我爸说这故事的时候，我妈总是耐心听完，但每次听完之后就嗤之以鼻，说别听你爸胡扯，这是编瞎话哩。我爸笑着说，等咱有钱了，就去洛阳看牡丹。我妈呵斥他，白胡扯了，快点去上班。我爸说，真哩，过两年带你去。
但一直没去。
我和弟弟们相继出生，生活并不富裕，我妈连县城都没出过，何况洛阳。
我小弟出生那年的夜里，半夜醒来，我爸和我妈一边给我弟换尿片子一边说悄悄话。
我爸说：“我做了个梦，梦见咱去洛阳了，带着你看牡丹哩。还没看着，被你叫醒了。你说你也不晚点再叫，咱还能看一眼。”我妈说：“你咋恁会做梦哩，咋没梦见发大水了！”我爸说：“这你都不懂了吧，尿床哩人才能梦见发大水，我咋能梦见？”
后来我们举家迁居湖北，离洛阳越来越远。故土难离，午夜梦回，想必老家的山山水水没少出现在我父母的梦里。
有一年春天，我父亲去街上买菜回来，带着一小盆绿植。兴冲冲地拿给我妈看：“赶紧赶紧，我今儿买了个稀奇东西。”
我们一家人凑上去看，小小一棵苗，绿油油的，心形叶片长得很像红薯秧的叶子。我说是红薯吧，只是这红薯怎么站着长呢。我爸拍了我一巴掌，说：“傻妮儿，木见过吧，这就是牡丹。”我妈好奇地摸了摸叶子，说：“这牡丹咋长得和红薯叶子一样一样的。”我爸说：“你也长长见识，白说你这辈子没见过牡丹。”
我爸找到一个报废的木桶，小心翼翼将苗种到土里。此后每天，他都给牡丹浇水松土，十分尽心尽力。
那盆花也非常识趣，一年比一年长得茂盛。从木桶里长出来，垂吊到木桶外，叶片黑黝黝的。我爸将垂下的叶子剪掉，又施肥，不久就又长到木桶外面。但从没开花，连花骨朵都没看到。
头一年，我爸说：“头一年一般都不会开花。”
第二年，我爸又说：“有些果树种下去也要三年开花。”
然而第三年还是没开花。我妈说：“这是王母娘娘哩桃子，一百年开花一百年结果。”我爸望着那桶绿油油的叶子，很忧愁。
一直到第五年，我爸终于承认这不是棵牡丹。他将木桶倒到院墙外的菜地里，才一个春天，就疯狂地生长，铺得满地都是，将地里的蔬菜养分都吸收了。我妈豪不留情将这盆绿植砍了，还让我爸以后再别提牡丹了。我爸对我说，你看我就是想让你妈看看牡丹。
一直到我爸去世，我其实也不晓得他本人看过牡丹没有。我问我妈，我爸咋一直说带你去看牡丹。我妈说，刚说媒的时候，他说结婚带我去看牡丹，一直没去，他就放心上了，多大个事，这个人。我说妈，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梦吗。我妈说不记得了。我说那你记得我爸种的牡丹吗。她说养恁些年，爬得到处都是，非说是牡丹，我看那就是红薯秧子。
但我从来没忘记我爸的梦。也没忘记我爸想带我妈去看牡丹。之前因为各种原因，我一直住高层，没办法养牡丹，到我有了院子，立刻在去年的冬天，买了四棵大牡丹种下了。
我终于知道，牡丹是不能在春天种植的，“春来种牡丹，到老不开花”，我爸春天带回去的小苗，不可能是牡丹；我也知道牡丹是树，不是草本，它带着黑状的枝干，除了沉甸甸的花朵能让它弯腰，它根本不会匍匐于谁的脚底。
贵妃插翠开出第一朵花。这盆没有地栽，是为了冬天让我妈带回老家，她去年重修了老家的房子。那所房子，承载着她和我爸共同的记忆，我爸就埋葬在不远处，没事的时候，她总是去那儿和我爸唠嗑。
我问我妈：“好看吗？这是我和我爸一起送给你的。”
我妈在牡丹花前看来看去，不屑一顾：“不就是一朵花么？有啥好看的。”但她这几天，没事的时候，就搬张凳子坐在牡丹花下，一再叮嘱我，这盆要带回去的，不能晒大太阳，不能太阴了，要多淋雨。
牡丹作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仍如少女，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