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回忆,只隔着一首王菲的距离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听王菲的歌呢?

我像溯洄从之的痴人,一点一点向更早更早处漫溯。

是少儿无赖时候,却不似辛弃疾诗情,没有锄豆西东,没有鸡笼可织,更无莲蓬可剥。

说起来,童年的玩乐乏善可陈。

放学在家看电视,我是勤于做作业的好孩子(至少年少无知时是这样),所以时间从来充裕,不知何缘故,那天的电视机信号不好,满布雪花点,密密麻麻,闪闪烁烁的,晃得眼睛疼,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仿佛是负隅抵抗,完完全全是一股蛮力,看你要闪到什么时候……

就这般彼此拉锯着。

然而隐隐约约传出清灵女声,温温柔柔唱着“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彼时还不知道何为旋转木马,却已然心生牵念,能在一首歌里唱出来,必定是不落俗套的好东西,自然也不会懂,这里头流淌着的淡淡感伤。

当时只道是寻常,那一把空透轻盈的女声,是王菲,却需要时隔经年,才知根知底。

就好像,曾被纳兰诗歌好生打动,却要到多年后,才恍然醒悟容若这般的娴雅名字,居然落在一个男儿身上,曹雪芹也一样。

无可救药爱上她的歌,得要到高中那几年,是李宗盛玩兴浓,不雕琢,却理透彻的词,总之那几年,感性赢了理性那一面。

彼时真可怜,正值青春期,心事出其不意,旁若无人,如藤蔓放肆生长,却又兀自怕人嫌,轻描淡写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已将一切上下文生生堵死,他们真厉害,永远不乐意引用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所以索性一声不吭。

但汹涌情绪也得有所寄托,否则无限累积,会得撑破脑壳,会得抑郁寂寞至死。

所以听起了王菲,高密度,高强度。我的意思是,一首一首地听,反反复复地听,废寝忘食地听,用所有犄角旮旯的时间听,简直一种走火入魔地痴迷。

但曾经为某个人潦倒痴迷过,也未尝不是一种得未曾有的幸运。

像程蝶衣,假凤虚凰地迷恋段小楼,外人看着可歌可泣,无限心酸悲情,呵,才不,他在里头不知收获多少对影自怜,欲仙欲死痛苦甜蜜。

也因为是词圣林夕的妙手成就,否则纵是王菲那一把得天独厚的好声音,也不过是逊色几筹。

他的词,永远是绕指柔,四两拨千斤地往人的心底里沁,只感慨,还有什么情,还有什么怨,是他不曾蜻蜓点水,或者用心至深地点染描绘的。

那时候,真觉得,他真是水晶玻璃肝,七窍玲珑心,普天下的一个妙人。

从前上课时,如果老是盯着窗外,有两大隐患,一是讲台上老师发觉,冷嘲热讽,其二更可怕,班主任身影陡然乍现,无声无息,永远猝不及防,而且始终诡异,她仿佛一早料到身在曹营心在汉者是你,专为你而来,所以不需要前奏,直接双目对视,擦出火花,令人心惊胆战的火花。

所以实在无心听讲时,要么将课本里的古人画像涂脂抹粉,打扮得千般妖艳,烈焰红唇,然后相看两不厌,可以憋着笑到下课,要么就是在草稿纸上佯装做笔记,其实信手写着林夕为王菲歌曲创作的词。

那样多的记忆力细胞,都用在这些表达痴男怨女,情情爱爱,欢欢喜喜,悲悲哀哀的词上,有一点荒唐,有一点虚掷时光,甚而有一点乱花迷眼的幼稚。

而王菲声音的好,又不是寻常言语能够点明。有些音,高到头,是一股子缥缈的气,从天灵盖里幽幽地沁出来,听得人心里已经崩了一根弦,恨不得要断了,要断了,那紧张的,销魂的,沉醉的快感。

而平平常常的低音,她也不舍得平常,她要唱得像一种千回百转的咒语,俨然一个孤独的女巫,也像一个行走在玻璃天桥上的女伶,颤颤巍巍,欲仙欲死,自我沉醉,走火入魔了,生生死死你也跌不进她的梦魇和血红玫瑰花园。

就是这般的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就是这般的冷若冰霜,热情如曼陀罗,就是这般的与你无关,却欲罢不能。

后来看了她在王家卫电影里的表现,真是一个灵气逼人。那一双圆眼睛,痴痴地飘过来,你不知道自己在她的梦里,还是她成了你梦里的女祭司。

要么素面朝天,要么涂脂抹粉,浓烈的,绚丽的,也不会俗艳,也不觉得风尘,就是一只华丽清冷的孔雀,她为自己化妆,她取悦自己。

既然选择了做自己,那么就一心一意自我脱俗。骨子里,她是和张爱玲一般孤高任性的。

她是注定要“飞过沧海”的那只“蝴蝶”,她才不肯人云亦云的华而不实地死。

所以安妮宝贝那般“高处不胜寒”的女子也会对她青眼,所以岩井俊二在看了她的表演后创作出《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那个像谜一般的,像深沉的噩梦,像迷幻的毒药般的女歌手,即飘荡着她的影子。

所以骨子里,真是爱极了她的那几首“妖气逼人”的歌,比如《百年孤独》,比如《彼岸花》,比如《寒武纪》。

有一次在KTV,是一个夜里,我点了这支歌来唱,被同伴炮轰,好端端的拿一只葬歌来唱所谓何故,我只能万分无语地切断。

但是,她的一些情歌也是不能不提的。而最早时候接触的,也多是这一类极容易上口的情歌。

她就是有那样的魔力,能够让一首黯然销魂的歌唱得那般的如诗如梦,明明是永失我爱,明明是哽咽错过,明明是人海失踪,明明是断舍离,却也觉得那样千疮百孔的青春,也是繁华深处如此令人幽然意往的一朵,也觉得自己也许不值一提,乏善可陈的故事忽然变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调,就是这么的蜿蜒曲折,摇曳多姿。

到头来,真的不过是自说自话,自我安慰,一厢情愿罢了,但是管它。

高三那一年,一张语文试卷上有一道题,真是破天荒,说说曾经对你意义非常,感慨颇深的一句歌词。永远自我感觉良好的班主任仿佛早有准备,径直点名道姓要求我来回答这道题,还不忘故作深沉,一副得道高人情态地提醒众人,“我知道这道题让你回答,没有错的”。

换了现在,我可能就会投其所好(其实是语藏机锋)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那首她颇爱的《向天再借五百年》里豪情万丈,气宇轩昂的词,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然而当时我来不及多加考虑,只是念出了写在空格里的话。具体内容早已忘记,但那句歌词记忆犹新,来自王菲的《流年》,是“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现在的我真地很想回到那个倦意深沉的午后,善解人意地拍拍自己的肩膀,说一声:“孩子,相信我,哪一年都不能让你一生改变,哪一件事,哪一段情都不至于让你的一生改变。这世界是一片海,海里有不计其数的鱼,你的人生是一座森林,你才走了区区很短一段路,八十岁再谈'懂事’不迟。”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一如始终地爱着这个特立独行,仿佛永远离尘世间有一步之遥的歌手。虽然那不至于是崇拜,虽然也深知她也不过是区区凡人,不过是拍过几部电影,唱过几首歌,谈过几场恋爱,结过几次婚。

但是,她是王菲,那么一切有关于她的风吹草动,就自有不同。

从晨到昏,从阴到雨,从古典主义到新民主主义,从喝完一杯苦涩的红茶,到消灭掉一盒甜腻的三文治蛋卷,我又放任自己将她的歌听了一首又一首,听了一遍又一遍。

天下着霏霏细雨,像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是《诗经》里道出“淇则有泮,濕则有岸……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落寞女的脸。

但是当“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的歌声响起,还是心不死情不熄地执念着“仍未忘相约看黄叶远飞”,“就算你壮阔胸膛不抵天气”,也要“跟你约定假如没有死”。

一颗清冷十一月的心,忽然就涌起了阳春三月的涟漪。

是冬季了,除了毛衣围巾,除了秋裤,除了温热的白开水,除了恋人的心理慰安,也许你与温暖,只隔着一首王菲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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