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阴的缝隙,遇见往昔的自己
循着老水井摇把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吱扭吱扭,哼哧哼哧声音,你又回到了那座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老房子。
现实中的荒草萋萋,换作昔日的指甲花,鸡冠花,以及苍耳。
锈迹斑斑的金属廊柱上,还挂着无数的欢声笑语,和挥霍不完的精力的闪光。
古典黄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地,有人在写着英文,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圆转如意,像对待艺术品,前前后后,不过是同样的话语。
后来,你极其擅长龙飞凤舞,神采飞扬,也积累了一定数量的英语词汇和句子,但曾经一丝不苟,小心翼翼的时光,曾经乏善可陈地,只会一些从磁带里听来的基本词汇表达的日子,弥足珍贵。
在一处处物是人非的景色里,它是一点颠扑不破的回忆余温的坚守。
仿佛它在,你就还可能是当年那个春衫薄的少年,只要你走过来,年轻的气息就如春风过境,再度绿了江南岸。
还是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你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眼神细细密密地瞅着。
依稀看见傍晚屋檐洒落的阴凉影里,一个两颊还流荡着几分婴儿肥的小学生,红领巾还未及蜕下,却也从不会端端正正地系着,那样的散漫,那样的不羁。
他将桌椅搬到门前的空地上,琅琅地念起了书,你静静地听,在他背后,依稀便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里的情景,有关于威塞克斯的那大段大段乡村风景的描写,使你觉着他的心里,藏着一片鸟语花香,宠辱不惊的风景。
你不忍打扰,虽然心底想着,小小年纪,又怎能体谅和领悟这苍凉小说里的韵味分毫呢,但你只觉着感动,难为他,在闲适慵懒,奔放野性的年纪,也能够沉静下来,读一本书。
有肩挑着水桶经过门前的乡亲,诚恳地投来感慨艳羡的眼神,他也只是草草地瞥一眼而已。
读得累了,日暮渐渐低垂,他起身,将一切恢复原状,从厨房里搬出青玉色的豆子,还有浓紫色的切好的茄子,或者是豆腐,有板有眼地布置在井台上,然后摇起了水把。
小小的人儿,到此刻还不忘顽皮,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将自己的右肩膀顶住长长的井把,双手紧紧握住,然后双腿腾空,借着重力的作用,舀出了水。
那是贫乏娱乐年月里的活色生香回忆。
将蔬菜放在清水里浸着,淋着,润着,直到一切渐渐水灵灵地,眉目清晰起来。
于是厨房里传出了锅碗瓢盆的声音,蔬菜落入滚烫香油刹那间蓬勃的呲啦声,过一阵子,便有了炊烟袅袅,有了一种无边无际,如梦如幻的乡愁的柴禾香,是的,这种味道最容易令人觉着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片刻间,换了一帧画面,两个对生活,对彼此有诸多怨尤,诸多磕绊的男女,他们争吵起来,言语激烈,彼此都不愿转圜,都不肯示软,都觉得自己得理,所以不愿意饶人,都将一切的生活的,生命的不如意,倾泻在对方的身上,所谓夫妻。
你看见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到屋子后面哭,生怕别人发觉,还捏住鼻子,眼泪一湾一湾,仿佛那样稚嫩的时候,已经深深懂得,在人前流泪,是尤其耻辱的一件事,而且心底怀着恐惧,生怕草丛中,忽然闪现一条蛇。
虽然,所有的风吹草动,草木皆兵,终会风平浪静,安然无恙,但是你知道,他必定深深记住了那些零零星星的眼泪,和屋子后面,密密麻麻的黑暗。
转瞬间,又是日落黄昏时,你走过去,发现那少年写在老屋墙壁上的英文字,一个一个,都是“happy”。
忽然心底涌起了一阵潮汐般丰盛的湿意。
原来你曾经如此寄厚望于过得快乐,直到后来,郁郁寡欢地懂得,快乐并非一件容易事,要么得来全不费功夫,要么踏破铁鞋无觅处。
余生也不知该如何,只能是过分珍重,守持快乐,因为岁月无多。
刹那间,你真想回头拍拍那个少年的肩膀,告诉他,好好珍惜啊,人生中的好时光,一忽儿就过去了。
你也曾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