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呼兰河,回不去的黄金时代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今天是我在哈尔滨这些日子里,感觉到的最冷一天。
我和Z两个人,站在桥底下,等着通往呼兰的公交车,冷风呼呼地吹,一双手,一张脸仿佛冻得失去知觉。
我开始感同身受,开始谅解萧红曾经在一本书里,“絮絮叨叨”,“杂杂沓沓”,“啰啰嗦嗦”地强调着小城的冷——
反反复复地渲染铺陈,我心里不是没有微微地抵触,冷嘛,冷嘛,知道了,何必这样三令五申,该是有多穷,多欠那一份稿费。
现在知道,是真正侵入骨髓的冷,是真正笼罩着小城的,弥漫在每一个人唇齿间的,压迫着每一个人心神的,冷。
这一刻,除了冷,还有什么可怕的。
车久久不来,我们只好在原地跺着脚。
人和人摩肩接踵的公交车,经过积雪掩埋的呼兰河。
从窗外看出去,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在江面溜冰,滑倒,乐不可支地,继续站起来,再摔倒。
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副不畏惧寒冷的样子,又或许,他们只是习惯着,他们只是喜欢着,觉着真是个惬意的冬天,能够在冰冻三尺的呼兰河面哧溜溜地滑冰。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那时节,不,应该说,萧红初长成,尚年幼,还沉醉在呼兰河畔的祖父的疼爱的那些时节,应该也有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应该也有这样江水冻结的冬天。
但她是不同的,总有点不同,她敏感一点,乖癖一点,警觉一点,小心翼翼一点,她不像一个扎堆凑热闹的孩子,她要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人情不相干的,除了祖父,除了她祖父的院子。
鲁迅的院子,萧红的院子,总有一处地点,能够容纳一颗不安敏感,惶恐疏离的心。
我想,也许从那时开始,她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逃离的因子。
因为世界不可能只有她的祖父,不可能只有那座院子,随着成长,所有的人情世态,所有的世俗嘴脸都要团团攻向她,她站在四面楚歌声里,要么振聋发聩而发疯,要么恨入骨髓而逃离。
她不曾愿意从一而终爱上呼兰河的冷,气候的冷,人情的冷。
很巧合的是,她与同时期的海派女作家张爱玲,同样有过被“软禁”的经历。
但是热烈而不甘屈辱的灵魂,总会有挣脱枷锁的那一日,无论如何,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和Z打趣,哈尔滨的冬天,真冷,而呼兰河的冬天,又仿佛更冷一点,如果我是萧红,我也要逃婚,毕竟,已经承受这冷许多年了,嫁还嫁在附近,那岂不是一生一世,不逃才怪?
当然,只是玩笑而已,但是谁又能一票否决呢?
有时候,也不能把作家想得多么超凡脱俗,想得多么伟大,归根结底,他们也不过血肉之躯,归根结底,他们也有着正常的七情六欲,归根结底,他们也有各自的世俗的私心和贪婪。
来哈尔滨一趟,如果不“见见”萧红,作为一个文科生,倒觉得,有几分愧怍。
没有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萧红故居,外头看过去,竟有点失望,毕竟是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被称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的女作家,怎么这么寒酸呢,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似的。
虽然,我总觉着这冠冕,始终是过分了,比冰心,她自然清丽一点,比之张爱玲,便少了一分民国的味道。
虽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洛神,终究是萦绕在中国文人心头的绝色伊人。
走进去,也不过是乏善可陈的几幅照片,几件带点历史气息的旧物,还有一些萧红与一些作家的亲笔的通信。
隔着玻璃屏障,那一粒一粒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着实清秀可人,竟然感着几分意外了,那个时而打扮得过分男孩儿气的女子,居然写一手如此女性味道的笔迹,而且难得的是,字字都好认,许多作家的字迹,简直不能够恭维的,比如列夫托尔斯泰,包括大文豪鲁迅。
在最角落的墙上,贴着两页鲁迅给萧红的信,也不算潦草,却也不好认,我马马虎虎,磕磕绊绊地认着,终究是作罢。
有两幅画和照片让我印象深刻,一幅画是西洋风格的墨画,画里,坐着的萧红对着堆着杂物的柜台写生,一丝丝忧郁,一丝丝愁绪,萦绕于眼神,令人眼前“一亮”的,是柜台上的一颗人的骷髅,竟有几分哥特主义的味道了。
不知作者用意何在,也许那骷髅代表着“死亡”,借此寄托萧红在《生死场》里正视死亡,以及泼墨描写死亡,解剖死亡的寓意。
第二幅,是一张老照片,是萧红就读女中时候的合影留恋。
照片里,齐刷刷的一众女生,齐耳的短发,或者长一些,或者短一些,脸也是千篇一律的圆,也许因为老照片,所以显得模棱两可。
但唯独第一排靠左有一个女生,极其靓丽俏皮的两根辫子,温顺妥帖地垂在身前,陡增一丝清丽,给一种沉闷古怪,寥无兴味的秩序井然平添了一丝鲜活气。
不知为何,我觉着,这女生,就是萧红,合该是萧红,她是要与众不同的,所以她的人生,也注定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是一种个人风格,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如果游赏,三五分钟也就完了,感叹于一个女作家,历史痕迹的浅薄,虽然呼兰地区的人们,为着纪念她,替她修建纪念馆,也算是难得的“仁至义尽”。
是啊,她是早早就离去了呼兰,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故乡,三十一年短暂的余生,在人世间闯荡,结许多次婚,爱上许多个男人,被许多男人抛弃,承受许多生命的凄楚苦辛,不是不可怜的,不是不可叹的。
我始终觉着,文学到最后,修炼的是一颗慈悲心,所以她那令人诟病的情事,我也觉得何必风声鹤唳,一个女人,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时局,能够做出的抉择,实在无多。
是墙上一幅照片旁边的一句话,让我久久凝神,原话忘记了,因为不能够拍照。
依稀记得是,她们渴望飞起来,但心里也知道,迟早会落下去的。
如果私奔,如果义无反顾地投身爱情,是一次激昂地飞起,是一个跨越的姿势,那么之后的凄风苦雨,远远比呼兰河带给她的伤痕更不堪入目的苦难,还有一次次爱情的幻灭,就是那沮丧消沉,沉重跌堕的坠落。
走出纪念馆,我还念叨,真想看看萧红念念不忘的祖父的后院,是个什么样子,虽然是冬季,也不见得多么美丽,但望梅止渴一番,也聊胜于无。
Z说,有的啊,就在纪念馆旁边。
于是心情微醺地走过去,进了门,一种别有洞天的明朗欢喜开始充溢。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座萧红的雕塑。
我走近,看见雕塑清秀温婉的面庞,似一位邻家待字闺中的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神些些忧郁,些些憧憬;
嘴角下垂,仿佛是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仿佛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的许多愁;
托着腮,在思考什么呢,那副面貌,居然有几分张爱玲里寂寥伊人的感觉,反而不像她真人了。
再凑近看,看着雕塑家细致雕出的皮鞋,我的心里,泛起了怀疑,这哪里能够是萧红呢?
这可以是萧红的姐姐,妹妹,或者她书里某个人,总之,不该是萧红,这种过分一厢情愿地艺术加工,与毛延寿丑化昭君,实是一般的可恼可恨。
故居像是北京的四合院,虽然自然没有那么复杂整齐。
介绍上说,足足十三座屋子,我想,萧红家里,该不是小门小户了。
于是,一切有关《呼兰河传》的回忆仿佛渐渐悄然清朗起来。
《呼兰河传》里的人,也开始有了寂寞的呼吸,不知道小张迺莹,又躲在哪里戳窗纸,或者在看着窗外的雪,想着春天的时候,爬树,看飞向天际的鸟的记忆;
冯歪嘴子又在那里推着磨,干着苦力活,小团圆媳妇在洗衣服,她的婆婆又在那里暗暗嘀咕,生着无缘无故的闷气。
小小房子里,土炕还在,等着倦怠的人儿来与世隔绝;
房屋外的烟囱还笔直地挺立着,等着世间温暖袅袅升起;
梳妆台还在,等着情窦初开的伊人痴痴来坐,稳稳立在柜台上的镜子也还照得出脸来,箱子,柜子也还打得开,只是再也不会有从前的呼兰河,再也不会有从前的,明目张胆地与世无争的童年。
因为,岁月在一寸寸地流逝,因为,人们在一天天地成长,在一天天地,顽固执拗地忘却,并且顽固执拗地牢记。
阳光从窗外渗透进来,我坐在床沿上,想着能否与几十年前,某颗寂寞的心灵感应。
也许这里,便是她曾经翻爬过的,也许这里,便是她曾经跌倒过的,也许这里,便是她曾经躲着,一个人流过眼泪的......
最终只能是空旷而沮丧地悻悻归返。
她的亲爱的祖父的院子,此刻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但是仍然能够想见,夏季的时候,棵棵大树枝叶繁茂,蓊蓊郁郁,投洒清凉与钱币光斑的浪漫诗意。
这里属于萧红最年轻,最稚嫩,最烂漫,也许也是最幸福的那一段岁月,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她离开了呼兰,去了青岛,去了日本,去了南方,岁月越来越艰难,爱情越来越荒芜,但她始终遵从着一颗心,去血泪交织地感受世间的爱与恨,丰盛与清凉。
她也写出了《生死场》那样瞩目乡村艰难生死存亡情状的“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般沉郁顿挫的作品,也写出了《商市街》里她与萧军那一段同行岁月的贫困潦倒,饥寒交迫,却也有珍贵闪烁的甜蜜温情的回忆,写出了生活的艰难,她在日本的难得的平静。
这一些,后来在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代》里,得到了比较具体翔实地展现。
Z说,曾经,她给奶奶读了一篇萧红的散文,写的是贫穷底层人民的生活疾苦,她的奶奶,一声也不吭,只是悲伤地落泪。
是的,他们那时代的人,是真的亲身经历过的,而不是当作一种遥远蜿蜒的回忆,当作一种传奇神话来听,不是当作渲染传神的文学作品,不是当作一个作家的别有用心,他们不懂得何为悲天悯人,但他们知道苦难,其实都是一样的摧眉折腰。
离开呼兰之前,我说想去呼兰河上走走,Z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我下到结冰的江面,在上面转着圈,阳光朗朗地照下来。
那一刻,我甚而有一点幻灭的,流泪的错觉,不是悲伤,不是惆怅,不是怀念,不是忧愁,而是一种,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轻盈的沧桑滋味。
即使寒风是那样凛冽地吹,即使黑色围巾在风中那样抖抖颤颤地飞,即使,即使这已不再是她的呼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