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行健 | 常熟萧家廊下
文/郑行健 朗读/书影
【虞说春话】我本来想有时间说说钱籍和萧应宫的,但实在没空,刚好常熟剑兄写有萧老前辈的事迹,文笔比我好多了,发剑兄的文章以飨读者。剑兄谦虚,声明“仅代表作者观点,抛砖引玉以正史事”
虞春摄
萧家廊下是常熟老城区的一条小巷,很窄很短很偏僻的一条小巷,许多年轻人可能就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恰恰是这种掩藏在寻常百姓深深老屋之间的陋巷,拂去它厚厚的历史尘埃,往往就会闪耀出不同寻常的光彩。
它现在的地段很难找。如果从河东街上一直向南走,快到底时向东有两条很小的叉弄,一条叫仓巷,一条叫后花园弄。无论走哪条小弄,走一小段路后就又有一条联接这两条小弄的更小的小巷,南北走向,静悄悄地一眼就能看到巷底,这就是萧家廊下。或者从阜湖桥沿护城河西侧的环城东路向北走,路左有一排专卖电瓶车的商业楼,萧家廊下就隐在这些商业楼的背后,但如不专注地寻找,恐怕连这小巷的巷口也找不到,因为它的冷清和窄小,甚至会让行人错以为仅仅是一个小户人家缩进去的门口空场。
但当年,这条街和街上的建筑却曾经和城西的“小辋川”园林相抗衡过。
曾赵园,来自网络,向原作者致意
城西的“小辋川”园林建造于四百年前的明朝万历年间,规模很大。现在的曾园、赵园以及市一医院内的“翁家花园”都包括在它的范围之内。这个大园林的主人叫钱岱,是从朝庭中“提前退休”的侍御史。因这个园林奢华浩大,当时的常熟人就称园林主人为“钱半城”。
但当这个钱岱年轻尚未发迹,老家还在乡下期间,他曾和他同龄的一个同乡人,从西门外步行进城。在城外的高桥上稍事休息时,望着城内鳞次栉比的房屋,钱岱说:哪年我得志了,一定要在城内西区建造一个大宅园。那位同乡回答说:那我一定会在城内东区造个大房子。后来,这两个人都实现了愿望,钱岱的后人说:“后竟各遂其志。萧居城东,吾祖居城西,高门棹楔,衡宇相望。”就是说,城东城西的两家宅院都竖起了高大的门坊,广厦遥相呼应。这个与钱岱当年桥头相约的同乡人,叫萧应宫,他履行诺言在城东建的“高门棹楔”、宏伟“衡宇”,就建在萧家廊下这条街旁。确切地说,这条街就是因萧应宫的房屋而定名为“萧家廊下”。
地图由常熟同学叶黎侬提供
对江南地区来说,称“廊下”的一般都指河边有廊棚的街道。廊棚下的街两旁,一边是民居,一边是市河,人来船往的一定不是冷清之地。可这现在的萧家廊下,两旁既没有河的痕迹,街面又是如此的窄短偏僻,它该不是也经历了沧桑岁月的历史演变吧?
说对了。萧家廊下这条街的变革,还得追溯到比那个“小辋川”园林还要早五、六十年的明朝嘉靖年间。那年,知县王鈇(音fū)为抗击倭寇,突击修建常熟的城墙。高大的城墙内、外挖了两条护城河。城东地区的内护城河从河东街南端的显星桥开始,沿着城东的城墙内侧一径向北,直到大东门内的五福街。有了河,河旁就有了街道,在萧应宫于街道西侧建起了“高门棹楔”的大院后,河岸上下也热闹起来,还搭起了挡风避雨的廊棚,街道也因萧家及其廊棚命名。
四百多年过去了,这一带的内护城河已填埋并盖满了民房,河旁的廊棚也早已不存,原来长长的沿河街道也截成了兔子尾巴一样的短巷。城内其他街弄也大都改辙易名,唯有这条街的小半段残巷,还在历史的深处保留着它的一脉遗韵,静静的,等待着人们重新认识它。
郑棣青画作
那么,它有重新认识的价值么?我说,有。
这是因为这条街上曾住过的那个人——萧应宫。
萧应宫(1539~1611年),明朝万历年间,他比那位同岁同乡的钱岱晚三年考取进士。以后无论他在朝廷为官期间,还是回家为乡梓公益尽力时期,他都称得上是一位引人注目的人士。但我们常熟现代的史书上都把他忽略了。仅在记述古城的街巷,提到“萧家廊下”时,简单叙述道:“在古城区东部,北起仓巷,南至后花园弄,因明万历甲戌进士萧应宫宅在此处而得名”,寥寥数语,仅此而已。
为什么呢?可能是他在明朝那场“抗日援朝”战争中的事因吧。
明朝1592至1598年的那场“抗日援朝”战争,史称“万历朝鲜之役”,是明朝后期,在日本军队打到中朝边境时,应朝鲜国请求而对外的一次重大战争——那情景真像是350年后中国抗美援朝的预演——那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一次与日本之间展开的一场大规模的国与国的军事对抗。在那场战争中,双方投入兵力70万,历经7年鏖战,最后以明朝全胜告终。
郑棣青画作
萧应宫在这场战争中也可算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朝庭派往援朝大军的“监军”。战争开始后,他深入朝鲜前线,上报军情,传达旨意,监察战况。尤其在战争打到最激烈最关键的阶段,日本军队猛烈进攻,明朝军队伤亡惨重,明军将领想放弃汉城,率军后撤时,萧应宫从平壤星夜驰往汉城,冒死督阵,阻止了明朝军队的后退。但在战争后期,他却被朝庭逮捕下狱,其原因有三个版本:
一个版本说萧应宫是包庇了朝庭派往日本谈判的一个副使。那个副使在参与和日本人谈判过程中“潜通外国”,而萧昏暗不知人性好坏,耽误了国事。另一个版本说萧应宫是受上级和同僚的挟私打击。因为有一次明军的将领根本未接战而向朝庭虚报“大捷“,邀功请赏,萧揭露了他们的虚报战功行为,这使得新接任的兵部尚书和其他同僚不满,就找个事由把萧应宫告到了皇帝那儿置罪。第三个版本是现代学者根据最新发现的当时刑部尚书的一本著作,认为萧应宫是当时政治需要的替罪羊。是在当时朝庭主政的内阁首辅和次辅之间、前后两个兵部尚书之间争斗的牺牲品。
郑棣青画作
不论哪个版本最接近事实本身,但最后朝廷对萧应宫的处置与其他所谓同案官员的处分是大相径庭的。其他官员不但处以死刑,连他们的家属也一概充军流放。而萧应宫,先是发边充军,后来却还是在同一个皇帝的万历年间“遇赦而归”,全身而退了。这只能猜测为,朝廷另有隐情不好明说,萧应宫的受过不过是朝廷走走过场罢了。
常熟历史上的那些退隐官员,回到家乡大都优游林下,声色自娱。如那位钱岱辞官后,更是在私家园林“小辋川”中不问民情,纵兴娱乐。萧应宫带着异国战场的烽烟,带着牢狱流放的伤痕回到了常熟,似乎更应该看透世事,安静地度过余生。他回到家乡时已六十出头了,但在以后最长也不过十二年时间中,仍积极“入世”,竭力去做常熟的公益事业。我们也就能通过这样一个人生的转折关口,看出萧应宫比一般官僚士大夫高出一筹的人格情操。
——那条“霸王鞭”山道,是他及他后人修的。
郑棣青画作
从西门外烧香浜到祖师山,是常熟人传统的上山烧香拜佛必经之途,山势险峻,崎岖难行。萧应宫及他的家属,把家中的“妆奁所蓄”也拿出来了,修建了时称“萧家栈”的山道。这条有“七十二个喘气栈”的山道几经后人加固拓宽,已经改称“霸王鞭”,并被赋予了楚霸王来常熟时挥鞭抽打而成的神话。至今,这条山道仍无可替代地成为追求刺激的游客,从烧香浜直上剑门和藏海寺的必经步行险道。
——那辛峰亭的亭名,是他起的。
辛峰亭最早建于宋朝嘉泰年间,但那时的亭名不叫辛峰亭,而是先后被称为望湖亭、极目亭、达观亭。到明万历年间,那亭也颓废得差不多了。萧应宫归田后,在亭的原址上重建两层的亭阁。亭子建好后,他根据这个亭子是在县衙门西面偏北十五度的虞山上,按五行方位图来说,西方属金,对应地支是“庚辛”的位置,故起名“辛峰亭”。四百多年过去了,如今这座萧应宫留给我们的辛峰亭,仍是常熟虞山最明显的地标之一。
郑棣青画作
——那曾经的虞山十八景“昆承双塔”之一的聚奎塔,也是他设计初建的。
萧应宫在他已年近七十的时候,在小东门外陈家市筹资买下地面,兴建佛寺福城禅院。并实施在寺院中建造聚奎塔。但可惜的是,萧应宫建塔到三层,就心力交瘁去世了。后来是钱谦益继承了他的遗愿,说动县令利用官方的财力,终于建成七级巍巍宝塔。那时传说,这个塔“聚集文魁星”有谶,后来似乎果然应谶。在以后短短的二百五十年里,即聚奎塔的矗立期间,常熟竟然出了六名状元,占常熟史上全部状元的四分之三。清同治二年聚奎塔倒塌后,常熟就再也没出过状元了。
萧应宫于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逝世,终年72岁。钱谦益为他撰写了墓志铭。他祖藉常熟西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划归为张家港市。至今在张家港塘桥、凤凰镇一带仍保留有萧家桥、萧氏故居等萧应宫遗迹,并有铭文记载。而常熟城内仅只有与其住宅相关的这一段小巷遗存,二三米宽、五六十米长的一条小街,隐藏在河东街与环城东路之间的偏僻处,不是有心人很难找到这条小巷。而且路牌也改了,应该是“萧家廊下”的,那“萧”字也变成了“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