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吒:月照丹青(长篇人物传记连载4)

       月照丹青(连载4
波   吒

( 接上期)

三十三、

在刘晓初参与修路的时候,大办钢铁也正搞得如火如荼。为响应“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大办钢铁、以钢为纲”伟大号召,开县也不例外,仅开县一个县的国营大铁厂就有七个,各乡建起的土高炉更是不计其数。

开州雪宝山风景

正坝早有办铁厂的历史,自然成为县上的重点,除了高桥铁炉沟的六铁厂,上河坝的七铁厂两个国营大铁厂,还有众多的小铁厂,那些早已废弃的铁厂也被利用了起来,如敦好的三角寨铁厂(解放前称“天福泰”), 正坝插旗山的“永泰正”、“炎泰元”、“乾泰盛”,敦好飞眠山的“同泰益”(刘晓初父亲以前开的铁厂)。还有临时修建的土高炉不计其数,这些土高楼,为了速成,是用木料和泥土搭建,可这些花费不少人力物力,准备利用起来的铁厂,最后大多连火都没点一把就放弃了。正坝高升桐子园,曾垒起八百多个炼铁的土高炉,却一直没点个火。

全县各地来支援正坝炼铁的,就敦草坝的三角寨,人最多的时候有十一万人。地委书记晏汉民、县委书记刘海清,都在这里里蹲过点。当地老百姓家里能住的地方都住满了人,更多的人们则住在厂附近搭建的简易房子里,不分天晴落雨、白天黑夜地干。因为房子简陋,灯草坝牛眠山铁厂,还出现过因楼房垮塌,压死从丰乐乡井泉村来的四个女孩子。

10多万钢铁大军在极其艰苦困难的条件下,战斗在荒山野岭,风餐露宿,不计得失,日夜采矿、挖煤、烧炭、炼铁(钢)、运输、砍树、修路、建房,一时搞得热火朝天

由于高炉是不能熄火的,为了出更多的铁,各厂实行的都是三班制,只准人休息,不准炉子休息。那些安排在高炉上从事加料、鼓风、运煤、运柴等活路,很多是从没干过活的机关干部、学生,半夜里常常被哨子声吹醒,迷糊着朦胧的眼睛,来到工地上干活,实在有些吃不消。

漫山遍野的树木被砍光了,就把家里的家具砍烂了拿到锅炉里当柴烧。一些百年以上的老古董、只要是铁的,都被拿到高炉付之一炬,还有防盗的铁门拴,乃至锅儿鼎罐等生活用具,也都被拿到锅炉里重新变成了铁砣砣。

来这里炼钢铁的有各乡镇的农民,县城各单位的机关干部,成年的初高中学生。成批成批的人从四面八方背起铺盖卷,涌向这里。

由于人太多,管理人员也管不到哪头,造成管理的混乱,于是出现个别偷尖耍滑的人,吃了睡,睡了吃,呆在厂房里没出一天工的稀奇事。刘晓初说他认识一个姓许的中年人亲口对他说,自己在铁厂白吃白喝三个多月,没上过一天班。如果白天遇到管理人员来问,就说安排的是夜班,晚上遇到管理人员来问,就说安排的是白班。

当然,来炼钢铁的人中,更多的还是带着满腔热忱去的,干活太累了,许多人从厂里一出来,不等到厂房、住宿地,在外面找个合适休息的地方,倒地就睡,大家挤在一起,不分男女。一些从未参加过劳动的学生和机关干部,在这里也确实得到了锻炼。

一个曾在解放前搞过铁厂的人,叫肖伯祥,公社想把他请去作技术顾问(这个人当时在行医),当公社书记熊明清问他,怎样才能尽快出铁时,他还是按照以前的老框框说:“年矿月炭,一年的时间里,前十个月准备矿石和燃料,待矿石和燃料准备充足后,最后两个月才炼铁……”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熊书记当即对他说:“你还是回去好好劳动改造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

肖伯祥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莫名其妙地遭到冷遇,大惑不解:我并没说错啥子呀!

待肖伯祥离开后,熊书记回头对身边的人员说:“这些旧社会过来的人,脑子就是陈旧,'年矿月炭’, '年矿月炭’,一年的时间准备矿石,一个月的时间准备木炭,然后才能升火炼铁。这哪能行,我们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必须天天都要升火,天天都要出铁。”

在铁厂,最倒霉的是那些看炉师,他们的工作,既是最辛苦的,又是最不讨好的。由于土高炉炼铁时,随时会遇到结炉(炉子里的煤块凝结,需要对炉膛进行疏通,叫打“牛老壳”。)因为结炉,耽误了天天都要出铁的进度,不少看炉师以“破坏生产”的罪名被判刑。那时法庭就设在厂里面,为了杀鸡给猴看,就地就可以判一个人的刑。当时在铁厂把握这个大权的人,是厂党委书记肖厚邦。

一个产粮大区,两年多时间大办钢铁下来,当地粮库的所有粮食都被吃光了。

三十四、

1961年下半年的一天晚上,刘晓初与麻柳乡的廖会计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里忽然感到左手臂有些疼痛,起初以为是廖会计在晚上不小心用脚把手臂压伤了。第二天起来,发现左手臂上有一肿块,并没在意。以后几天,手上的肿块疼痛难忍,白天晚上睡不着觉。

眼看手臂上红肿的地方疼痛一天天加剧,工地领导本来想送他到县城筑路医院去医,又怕不是工伤医院不收,便叫他回家去治疗。

回到家里,粮食关系还在工地上,在本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吃不到饭,这还不说,由于家里和自己身上都没有钱,无法到当地卫生院去看病,只好去找当地一个草药医生来医,这个草药医生由于没有拿准病情,在给他开的方子里使用了大量的凉药,结果医得他盖几床铺盖,还冷得在床上打摆子。

眼看病情日益加重,前来看望他的五姑,面对他家的情况,便喊两个人用竹子扎了个担架,要把他抬到桃溪自己家去治疗。临行时,母亲大概以为是有去无回了,看着担架上被抬走的刘晓初,禁不住躲在一边眼泪直往下掉。

五姑不是农业人口,家住在桃溪镇上,条件比刘晓初家稍好一些,靠做小生意生活,她与有残疾的么姑住在一起,都是终身未嫁。与么姑有时给别人做针线活、办红白喜事也能挣一点钱。

五姑在当地请了一个老中医,叫邓建云,邓医生把脉后,认为刘晓初是阴寒郁积的痈肿,给刘晓初开了个中药方子。吃了几天邓医生开的中药后,肿处的红肿更大了,肿得比小腿还要粗,疼痛也更加剧烈,晚上吵得隔壁供销社的人都睡不着觉,很有意见。邓医生说这是痈肿的肉溃烂成脓所致,现在就需要一种叫“小石昌蒲”的中药,来把这个痈肿箍穿。可这种草药当地没有,费了好大的劲,才在九岭山乌龙井的地方,把这种草药弄回来。将药捣烂后,敷在痈肿处箍了两天,痈肿才穿包,流了一半脸盆稠脓和血水。

痈肿穿包后,疼痛才慢慢减轻下来。脓水一直流了好几天,因是夏天,屋子里臭气难闻,只好在屋内燃起柏树枝来熏臭气。一天要换几次被单,全靠两个姑姑即时洗干净过后掠干更换。

患病的手臂经过了好长时间后才能伸缩,有病之身加上那时的生活条件,此时的刘晓初已是骨瘦如柴,体重从120来斤减轻到70多斤,头发也落了一大半,只是好歹捡了条命回来。

在两位姑姑的细心照料下,刘晓初呆了半年多,看着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回到老家。在家里生产队还吃着公共食堂,队上给他安排的是三等伙食,就是病号和儿童的伙食标准,每顿二两粗粮,或半斤红苕,一点干红苕叶,就是这点口粮,有时还几天领不到,只有吃野菜。

说起吃食堂那些日子,经历过的人们,回忆起大概都还心有余悸。因为吃不饱,又不允许私人开火,有些人就去偷地里的红苕、洋芋、胡豆,碗豆等级生吃充饥,这些东西都没有时,人们便挖野菜充饥,将晒干部的红苕叶、胡豆叶,在水里浸泡后,煮熟了充饥。还有将枯草在石对窝打细,然后用石灰水浸泡,用清水淘净,加点猪草,做成粑粑吃。由于大办钢铁使成片树木被砍,一座座青山变成了光秃秃的荒山,山林植被受到严重的破坏野菜都吃不到时,有人就去找白艳泥(观音泥)吃,观音泥是用于制造陶瓷的一种粘土,这种土可充饥,但不能被人体消化吸收,没有营养。于是浮肿开始出现,死人的事也时有听闻。刘晓初有位堂姐叫刘慧珍,桃溪九云大队住,因饿得不行,想到临江的妹妹刘慧清家去弄点吃的,可走到途中就饿死了。还有一个堂哥叫刘道成,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后在砖瓦窖厂当烧瓦匠,安家在温泉大堰东坝溪,也是饿得不得了,走了百多里路,跑到敦好天亭村兄弟刘道六家,刘道六用二元鼎罐给他煮了一罐红苕包谷糊(二元鼎罐能装五六斤左右),他一口气吃完后辞别回家,从此就再没有见到音迅。

东华乡有一个叫任兴国的,在部队当兵,其姐嫁到邻县云阳,听说弟弟要转业回来了,心想去找弟弟要几斤粮票。于是从云阳步行一百多里路到开县。可是到娘家时,其弟还没有到屋(回家),母亲毫不客气地对她说:你回来做啥呀,我们都几天没有见到一颗米了,硬是将她赶了回去。其姐在回去的路上,还没走出开县地界,就倒在了东华与复兴交界的板凳桠。两天后弟弟回来,听了这事,不住地埋怨母亲。而作母亲的,内心的苦痛与无奈,又向谁去述说呢。

三十五、

在万县的堂哥刘道坤一直很关心刘晓初,听说他的情况后,主动把他接到万县去,在刘道坤那里,他一边疗养,一边在街头为别人画点画挣钱。

当时,上海电影制片厂正在摄制《飞刀华》故事片,在长江岸边拍摄外影,他作为群众演员,有幸在摄影棚里接触了演员魏鹤龄、郭碧川。刘晓初过去在电影《祝福》里曾看到过魏鹤龄的银幕形象,魏的长子与刘晓初是武汉艺专的同学,所以魏鹤龄对他十分关心,询问他失学后的情况,鼓励他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不要灰心。

不久,北京电影制片厂又来万县拍摄《在烈火中永生》,经人介绍,刘晓初与许云峰的扮演者赵丹见过面,并与他互赠画作。

从万县回来后,正值开展美化环境运动,不仅城市要美化,农村也要美化,公社领导把他叫去,要求他负责起全公社的标语和墙壁画,主要是宣传大跃进和三面红旗,每天给的工资是七角钱。

在给公社画画的同时,区里也叫他去负责画全区的宣传画。于是在被称为正坝的这个地方,人们总会看到,一个肩挎装有绘画颜料和工具的凡布口袋,头戴一顶草帽,个子不高,瘦瘦的年轻人,穿行于各乡镇的群山峻岭之中。

在机关所在地画画,食宿不成问题,而在农村作画,虽吃饭由集体招呼,但吃了后要付粮票和钱。因刘晓初是公社安排来的,到大队或生产队时,晚上一般是住在大队干部或生产队队长家里。

在偏僻乡村,即便是基层干部的家里,也是十分贫穷的。但他们却十分好客,不管在哪个家里,都能让刘晓初感到亲切和温暖。

经历了大办钢铁的折腾,还有因灾荒倒下了一大批人的农村,显得十分荒凉。生产队实行的是集体劳动,开工时,队长要么站在高处吆喝,要么每家每户的去催人,人们扛着农具,衣冠蓝缕,晃晃荡荡的向田地里走去。

刘晓初所在的区乡,本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地方,过去也算得上树木葱郁,山清水秀,由于大办钢铁时山上的树木都砍光了,行走途中,有时刘晓初一走好远,都很难找到遮阳挡雨的大树,所以要么是烈日当空照,要么是雨淋透心凉。

那时人们穿的衣服颜色,灰的蓝的黑色的居多。冬天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有棉鞋,也没有袜子,能有一双布鞋或解放鞋穿,就算不错了,小孩子基本上都是打赤脚板。在老山上,还有一家人就只有一套象样的衣服,谁出门,谁就穿这套衣服。

因为与外界的避塞,所以也出了不少现在人看来,十分荒唐可笑的事。

山里刚通车时,人们扶老携幼聚集在公路两旁的山上来看稀奇。当检查公路的领导和相关人员开着车子来时, 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弄不清这是啥玩意儿。听说这叫车子时,他们把大车子叫做车老汉,把领导坐的小车子叫车儿子。

公社刚成立广播室时,有一天附近的农民叫儿子去请广播员到家里吃饭,小孩来到广播室时,广播员不在,只听见收音机里有人在说话,他来到收音机旁,拍拍收音机,连声喊道:“广播员叔叔,快出来吧,我爸爸叫你到我家里去吃饭。”

与这些人比起来,刘晓初毕竟算见过世面的人,在西南艺专时所养成的书生气还没完全丢尽,在穿着上,他与这些衣着褴褛的人,也有着明显的区别。

对这个前来画画的山外来客,人们自然是十分尊敬。作画时,总会有一群小孩子围着他,象看稀奇一样看他画画,也看他这个人。

三十六、

一次在一个生产队画墙画,晚上就住宿在队长家里。

山上还没有电灯,一到晚上,只有煤油灯(煤油也是靠计划供应)。冬天的农家,吃完饭后,坐在条凳上,一家人就围着个火盆子烤火。火盆用的是烂洗脸盆,里面烧的是在山上砍的木柴。

因刘晓初的到来,烤火时自然会聊起一些家常话。队长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他陪着刘晓初坐在火炉旁,听刘晓初讲了自己的经历后,很同情地对他说:“没想到你人不大,经历还不少。”并关心地问起他订亲没有,刘晓初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

农村订亲一般都很小,不少还沿习订娃娃亲的习惯。对刘晓初的婚事,母亲也为他的事情操过心,可找的媒人走了好几户人家都碰了一鼻子灰,原因就是他家的地主成份。

母亲还曾暗托九岭的人,为两位父亲生前默允的姻缘,去探肖前菊家里的口风,此时肖已考取某师范学校,即将成为吃商品粮的工职人员,母亲的一厢情愿,结果自不必说——被谢绝了。而唯一获得家人答应愿将女儿嫁给刘晓初的人,刘晓初见面时发现,女孩是个聋哑人,经反复考虑后,他最终放弃了。

就在刘晓初与队长摆家常的时候,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女孩儿,收拾好碗筷后,坐在了刘晓初身旁的长凳上。

“小燕,去灶堂看看烤的红苕熟了没有?”还在忙着砍猪草的娘叫了一声。

“嗯”被叫着小燕的女孩儿答应着,去到灶房,手拿一根木棍子,在灶堂的柴灰里掏了掏,几个灰不溜秋的红苕被掏了出来,然后用张旧报纸包了出来。

刘晓初伸手接了递来的一个红苕,滚烫滚烫的,边用嘴吹边在两手间翻滚,热烘烘的红苕吃得心里暖洋洋的。

来到主人收拾好的房间,房间的窗子虽然关上木门,仍有丝丝凉风从窗子缝中透进来。刘晓初习惯性地拿出随身带在帆布挎包里的书籍,正在煤油灯下看着他十分喜爱的一篇小说——庐隐的《象牙戒子》。一个身影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木盆。

“你——”刘晓初抬起头来,望着站在面前的女孩,一时有些手脚无措。

“大哥,给你打的洗脚水。”

“嗨!啷个要得,你来给我打洗脚水。”一向在女孩儿面前腼腆的刘晓初,说出一句客气话来。

小燕从墙边端了个木凳子坐在刘晓初旁边,“大哥,你的画画得真好!”。

“你喜欢?”刘晓初抬眼望望眼前的女孩儿,补疤补坨的棉袄穿在身上虽然显得有些肥硕,但仍掩饰不住身财的秀气,文静的脸上白里透红,仿佛用手轻轻一弹便能弹出水来,两手因冻疮显得有些红肿,半截棉袄露出的手颈却是那样的洁白。

小燕是队长家的老二,大姐已经出嫁,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小学只读了两年就停学在家,帮父母做家务,供弟弟上学。在农村,女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有没有出息父母并不看重。只希望她们大一点了,放个好人户(农村村嫁女为放人户)就是父母最大的心愿。

刘晓初迟疑片该,从跨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子,里面有他用工笔和水彩颜料画的《西厢记》,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说:“送给你。”

小燕轻轻地翻开笔记本,被里面精致的画作深深地迷住了,这些画,与她看到的画本没有两样,情不自禁地对刘晓初说:“大哥哥,你画得好好哟。”

看着女孩儿沉溺在自己的画作中,刘晓初是乎觉得找到了人生的知己,在他二十多年年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单独与哪个女孩子这样相处过,更别说夜深人静,此时,一种朦胧的情愫涌上心头……

三十七、

两天后,刘晓初完成了那里的美化任务,带着怅然若失的心情,准备离开那个生产队。在与队长家告别时,却没有看到小燕的身影。

僻静的山道树林下,背着背篼,装着打猪草的小燕早已等候在他回去必经的路上。

“大哥哥,你,还能来吗?”

望着忽然出现在身前的小燕,刘晓初不觉一楞。还能去吗?虽然同处在一个乡镇,但村与村之间,不管是远还是近,如果没有事,一般是不会走动的。而此时,刘晓初该怎样回答她呢,想想自己漂浮不定的生活,啥时能稳定下来呢?刘晓初不敢想。

一株苦楝子树下,几个小孩子正在用石块砸树上的苦楝子,被咂中的苦楝子,“嘭”的一声掉下来几棵,刘晓初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的两颗苦楝子,抬头望了望眼前站着的小燕,心里想:咱们不就是一对苦楝子吗。

小燕默默地陪着刘晓初,不知不觉翻过了好几个山坡坡。彼此的心思,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小妹,放心吧,等着我,我会来找你的。” 他下意识地打开跨包,可里面除了画笔颜料什么也没有。此时,他很想送一块手绢或毛巾什么的给她,让眼前这个令人怜惜的小妹妹妹留点念想。

看到小燕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刘晓初于是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头上,“你不回去,我就不走了!”

望着小燕背着背篼,慢慢离去的身影,回眸的眼神中,似有无限的期盼和托付,刘晓初仰起头来,禁不住对天长叹一声。这个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女孩,从小到现在,还从未走出过这片山,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刘晓初在心里暗下决心,不仅自己要走出这片大山,他也要带小妹一同走出这片大山。

一首山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青山一坡接一坡哟

哥望妹子妹望哥

哥是浮云天上漂

妹是苦菜田间挪

云行千里莫忘归哟

记着家乡土窝窝

只要来年春信至

燕子从此伴云飞

“大哥哥,下来喝口水吧。”正站在长板凳上,手拿画笔在墙上画着宣传画的刘晓初,身后响起一声悦耳清脆的呼叫。

他跳下凳子,用袖子擦了擦脸,又擦了擦凳子,一边接过小燕递来的水碗,一边招呼小燕在凳子上坐。

小燕楞楞地看着墙上的画问,“你这是画的谁呀?”

“工农兵。”

“工农兵是做啥子的?”

“嗨。我啷个跟你说嘛,工农兵就是工农兵,。”

暖洋洋的太阳洒在小燕天真的脸上,刘晓初觉得眼前的她,又可爱又有些幼稚得可笑。他站起身,打开画夹,对着还在沉思的小燕说:“小妹,把头抬起,把身子坐正,哥给你画张像吧。”

“莫画莫画,我又不好看。”话虽这样说,小燕还是象小羊羔一样,坐在凳子上,听从刘小初的“摆布”。

刘晓初拿着画夹,手握炭画笔,对着小燕,很认真地画起来,小燕长着秀气瓜子脸,眼里如一汪见底的清泉,玲珑小巧的鼻子在她精致的脸庞上画出了一道完美的曲线,刘晓初握着笔,飞快地勾勒了一幅素描,他觉得,素描里的女子,胜过他以前画过的任何一个仕女。

“呀——呀——”一只乌鸦讨厌的叫声,把刘晓初从梦幻般的回味中,唤回到现实。他站起身,用手把下滑的跨包带向肩上提了提,挺了挺胸,对着起伏绵延的巴山渝水,还有好多地方,等着他去描绘、去美化呢。

三十八、

回到家里,小燕的身影,总是在刘晓初的眼前浮现,他很想送一件好看的新衣服,或是一段颜色鲜艳的布料,给小燕一个惊喜,可是,钱刘晓初倒是能拿得出来,而这布票就成问题了。

定量供应是上世纪50年代开始实行的,所谓定量供应就是按政策规定的数量,由国家卖给居民生活必须的物质资料。供应商品一律按人头凭发给的定量票证购买,买米凭米票,买布凭布票,买煤凭煤票,买盐凭盐票……定量供应票证属县里发的只能在本县上使用,属省里发的只能在本省内使用,只有中央发的才能在全国通用。如你出差到本省的其他县,就须将本县的供应粮票,凭单位证明去粮站换取省粮票。如到省外,就须到粮站换取全国粮票。去县外没有省粮票,去省外没有全国粮票,你就买不到东西吃。那时,什么都是定量供应,布料也不例外,每人每年能分到七到九尺布票,最低年份是一人一尺八寸布票,要三个人的布票才能做好一条裤子。布的价格是一尺三、五角钱。人们穿的衣服大多都是打补丁的,过年能做件新衣服穿,还算是条件好的。所以小孩有“盼过年,穿新衣。”的口头禅。

在定量供应时期,除了农村,一般的城市居民也不好过,一个人每个月供应的菜油是4钱,这点油如是用来放到菜里,一次就放完了,为了多管几天,于是人们想了个办法,就是用油来炒盐,先用细火慢慢把盐炒到一定时候,然后将油倒在盐上,盐就变成黄色,称为焦盐。将焦盐用瓶子收藏好,每次炒菜的时候,放一点焦盐在菜里,既有盐味,又有点油分子。没有菜下饭时,就直接将焦盐撒在饭里开口味,比吃白饭又要好些。

县教育局有个小李,有一次因为将盐炒糊了,竟为此伤心了好几天。

那是个星期天,妻子下河洗衣服去了,他在家里看孩子,孩子在家呆不住,跑到外面去玩耍,他于是来到灶上炒焦盐。

正炒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东东遭摔伤了”,他连忙放下锅铲去看儿子,回来时,看到锅里的盐都炒糊了,让他心疼一朝,嘴上不住地喃喃自语:“太不应该!太不应该!都怪我大意。”直到妻子洗衣服回来了,他还在念。

盐炒糊了这件小事,被他念了好几天,念得左邻右舍的人知道了,有个街邻去看他,他竟哭了起来,说:“我有罪,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 街邻劝他说:盐炒糊了,有啥大不了的事嘛,充其量一个月不吃盐。

盐炒糊了,以后成了他的浑名。

为了对心爱的人表达心意,一个大胆而荒唐的想法在刘晓初的脑海里产生。他决定挺而走险。

深夜了,他呆在自己那间小小的画室里,关好门,点燃煤油灯,利用自己熟悉的篆刻和绘画技术,伪造起地方布票和粮票。经过几个晚上的时间,画出了一些粮票和布票。

他拿着这些以假乱真的布票和粮票去买东西时,居然用出去了,心里好一阵狂喜。

有一天,开县电影院第二分队来到村里放电影,放映员魏培容看到他的画作后很赏识,邀请他去帮放影队制作幻灯片,当他来到放影队,放影队的领导看了他画的幻灯片,对他说:“我们这里的确很需要象你这样的人,这样吧,我们向上级请示一下,如准予,先把你送到成都去学习,回来后就安排在这里画电影宣传画。”

刘晓初听了开县电影院领导的话后,仿佛又看到了自己人生路上的一线生机。

为了兑现自己心中的许诺,他用伪造的布票扯了一段花格子布,并精心挑选了一块丝织手绢,一气翻了好几座山,来到小燕家附近,找了个小孩子把她叫出来。

草垛旁,小燕拿着这珍贵的礼物时,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只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大哥哥,你好好。”

高高的草垛遮挡住人们的视线,电线上,一对喜鹊正在“喳喳”地叫着。

是啊,在那时,只有家庭好一点的,逢年过节才能有钱制新衣服穿,而手绢,在当时就是定情之物了。

此时的刘晓初,也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他想像自己被招进了电影院,住进了城中安排的宿舍;还想像着在这个宿舍,与自己心爱的姑娘喜结良缘。大红喜字下,与自己一同坐着的,是穿着花格子布的新娘。

可是,这一切,最终成为了梦境。当他将自己的简历和照片拿到电影院去审核后,得到的答复却是:政审不合格。

三十九、

不久,刘晓初伪造布票和粮票的事穿了包。说起这事,都怪他自己太粗心,聪明反被聪明误,该有这牢狱之灾。

当时他在给当地公社画宣传画,遇到全县的粮食干部来公社开现场会,区委郑书记和粮点干部陈思轩要他画一幅名为敦好公社粮、棉、油三统政策执行情况的连环画,准备送到县里去。为保证画的政治色彩不出差错,郑书记亲自看着他构图和着色。

画了三天,这套连环画才算终于完成。最后一天,画到晚上半夜一点多钟,郑书记就劝他别回自己的宿舍了,在他的铺里打个挤睡一晚上,还叫人去拿了点糖果来,抓了几颗给他。他接过糖果,因为实在太困了,就顺手装在衣服口袋里,睡觉后将衣服脱下搭在床沿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半夜老鼠来他衣服口袋偷糖吃,把口袋咬烂了,他伪造布票私刻的公章还装在衣服口袋里,落在了床上。

第二天公社的杨文书来叠被子时,看到这枚私刻的公章后,认为事情严重,马上向上级作了汇报。

很快,刘晓初就被抓了起来,送到县城看守所,进行了刑事拘留。

刘晓初居然用手画的布票和粮票,使用时没有被人认出来,人们在指责他的这种行为时,也不得不在内心,对他以假乱真的画技给予赞许。这小子,还有两把涮子!当然赞许之后,更多的是为他挽惜,年纪轻轻,不走正道,耍小聪明,把自己送进了“鸡圈笼笼(对监狱的别称)”,太划不来了。

在看守所里,他被当成重要犯人进行了审讯。因为就在不久前,开县满月公社曾发生过一次暴乱事件,这次暴乱震惊了整个四川,震惊了中南海毛主席。毛主席还在中央召开的七千人大会的讲话上中讲道:四川有个开县,开县有个满月,满月有个刘自善,他想当皇帝……

在审讯人员看来,他的这种行为,决不只是为了吃饭穿衣这么简单,很可能还有大问题,背后一定有反动组织指使,他是在为反动组织筹划钱粮。

但经过几次审讯和调查后,这一假设才被打消。

一次审讯时,有个审讯人员仔细打量了下眼前这个瘦个子年轻人,对他说:“刘晓初,还不错哈,能够用手画粮票、布票,等于开了一个粮票、布票的印刷厂哟。到底伪造了多少,用出去多少?买的东西哪里去了?自己老实交待。”

刘晓初说:“造的四十多斤粮票没有敢到粮点去用,因为粮点的人都认识我,只到饭店去买了三次红苕吃(那时饭店很少卖米饭)。”当问到造的布票作了什么用,桩物在哪里时,刘晓初却楞住了,吱吱唔唔回答不出来。最后编造说卖给别人了,买的人他不认识。审讯人员又问:“除了布票和粮票,还画了假钱没有?”刘晓初回答说:“钱币是画不出来的,画出来了纸张也容易被人认出来。”当问到私刻的印章时,刘晓初说:“布票的章你们不是拿去了嘛,粮票的章是我随手画的。”

当时公安、政法有五、六个人在场,听了他的话,都不信,要他当着他们的面画张布票出来。于是刘晓初用了四十多分钟时间,当着众人,画了一张五尺的布票。法院有个叫毛光藻的看了后说:“你的国微没有画圆。”他于是添了一笔给画圆了。

两年后,毛光藻不知何故也进了监狱,与刘晓初关在一起时,谈起这件事,不觉相视一笑。

在看守所时,小燕来看过他一次,她是走路来的,走了接近一天,脚下穿的布鞋也被磨破了。刘晓初拿着她带来的清明菜粑粑,望着一脸无奈的她,十分愧疚和后悔。

小燕眼泪花花地对他说:“大哥,你啷个咧个哈哟!”

刘晓初埋下头,痛苦地说:“小妹,哥今生与你无缘了,只希望你能够找个好人家。”

“哥,别这样说,小妹等你。”

“嗨,傻妹子,哥这刑,不晓得要判好多年呢,别等了,我给你画的那张画,还有送给你的那个本子,就当哥留给你的纪念吧,妹子,哥哥没这福份了。但是,我会记得你的。”

望着小燕离去的背景,刘晓初的脑海里又回荡起那首在山里听到的民歌。

青山一坡接一坡哟

哥望妹子妹望哥

哥是浮云天上漂

妹是苦菜田间挪

云行千里莫忘归哟

记着家乡土窝窝

只要来年春信至

燕子从此伴云飞

美好的初恋就这样随着刘晓初进监而结束,直到刑满好多年后,刘晓初在一次无意中打听到,小燕在他服刑后的第三年,父亲托人将她嫁到了外地,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事隔十多年,刘晓初在湖北宜昌电影院从事电影宣传画绘制,给故事片《知音》作宣传画时,想到了遗忘已久的小燕,于是画了一幅题为《山花》的水彩画,画中那个背着背篼,牵着水牛的小姑娘形象,就是他利用糢糊的记忆,以小燕为原型所作的一幅画,寄托了对小燕的内疚和思念。

四十、

刘晓初在看守所关了三个月,大都是白天在砖瓦厂劳动。

看守所里关了两百多个形形色色、不同岗位来的犯人,有当官的,也有普通办事员,刘晓初记得的就有:商业局局长袁信恭,水利局局长易善权,公安局会计肖洪全,东华中心校校长罗宣武。

经过严格调查,法院才将案子定为一般刑事案,刘晓初被判刑八年,刑期从1963年1月16日算起。

1963年3月的一天,刘晓初和其他四十几个人一起,踏上了去奉节青龙磺厂监狱劳动改造的道路。临行前一天,看守所所长陈兴然特别把他喊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是读书人,在路上要带头走好,不要给武警添乱子,你还年轻,去了要好好改造,青龙磺厂里面的能人很多,在那里除了劳动改造,也向他们多学点手艺,争取早日出来重新做人。”

早晨七点来钟,天空灰蒙蒙的,一行人从看守所出来,在三个武警和一个女民警押送下,个个低垂着头,带着沉重的心情上路。

离开县城的路上,行人不多,几个挑水的和捡狗屎的人象看稀奇地看着他们。

队伍走到老城城河沟时,忽然从远处跑来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从身上穿着看,应是个干部身份,他挥舞着手,喊着队伍里一个女犯人的名字。这个女犯人,也只不过二十来岁,长得挺秀气,不知是啥子原因被判刑,那个男子隔着一定的距离,一直跟了很远,不停地对那女的说:“好好改造,我等着你回来!”那个女犯人也向他挥着手,回着话,却不能停下脚步。

看到此情此景,刘晓初想到了小燕,不禁悲从心来。

队伍经旧城教场坝,过南河大桥,沿渠口踏上去万县的路。又要离开故土了,刘晓初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二十来岁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让自己的一念之差给毁了。

当脚踏上蜿蜒的山路时,喜欢看《水浒传》的他,忽然想起书中林冲、武松在冲军解押路上的描写情景,唉,自己如今走到这一步,怨谁呢?!

那时到万县刚通公路,但车子很少,只有靠步行。第一天步行到赵家,在赵家中心校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住宿在尖山粮点。刘晓初作为犯人的组长,一直是走在最前面,这晚开饭时,管理人员说他带头走得好,特地奖赏多给他勺了一大瓢放了盐的稀饭。

第三天才走到万县,关押在万县市看守所。第四天坐“民意”客轮到奉节县城,并在奉节县城住了一晚上后,到李家坝乘坐运送硫磺的货车到青龙磺厂。

青龙磺厂位于奉节县南岸吐祥区的金凤山麓,俗称刘家田,海拨一千四百多米,是一块四面环山的盆地。汽车从李家坝出发,经过新民、敞河坝、五马、青龙直上盘山公路,途经一磺厂。

一路上峻岭雄峰,悬崖峭壁,虽是初春天气,仍是云雾弥漫,积雪尚存。车子在山谷间一上一下,左盘右旋,刘晓初只觉头晕目眩,早已辩不清南北东西。

在当时的奉节,有这样一句民谣:“一磺厂的风,二磺厂的雪,三磺厂的坝子去不得。”意思是三磺厂是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切莫犯法到那地方去。

三磺厂,即青龙硫磺厂,因地属青龙乡而得名。工厂位于奉节县青龙镇金凤村刘家店大沟湾,海拔1200米,这是一块有上千亩土地的平地,此处四周山势陡峭,群山环绕,不愧是个关押犯人的好地方。据说这块土地在土改时就没有分给农民耕种,主要是因为它的硫磺藏量丰富,政府早就想在这里开个硫磺厂。

1951年4月,奉节县公安局的一名警官和两名士兵护送10名罪犯进入奉节县青龙乡金凤村刘家田大沟湾,建立四川省奉节县公安局劳改硫磺厂,后来改为四川省当地国有青龙硫磺厂,内部称为四川青龙劳改支队。

在这座荒芜的荒山上,警察凭借他们的勤奋和智慧创造了全国闻名的“贫氧鼓风炼硫法”,其制硫工艺也获得了四川省“重大科技成就奖”。“青龙硫磺”免检出口。后逐渐发展壮大,成为一个规模上万人的厂,也是整个万县地区集中关押改造犯人的地方,邮编代号是112信箱,厂里设施齐全,光是管理人员和家属就有三千多人,有子弟学校,医院,供销商店,邮电分局,粮站,食品站,机械修理车间,电影放影队,发电厂。

1996年7月青龙磺厂迁至万州市九池乡金龙村,结束了它的历史史命。

四十一、

在监狱,经过几天的学习,刘晓初逐渐放平了心态,认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决定认真改早,争取早日出狱。

分配活路时,他被安排在四大队,开始是下井采煤,干了两个多月,管教人员听说他能写会画,便把他调出矿井,在劳改队当广播员。说是广播员,其实就是大家吃饭时,手拿话筒读读报纸上的文章。

因是劳教部门,青龙磺厂特别重视对犯人的政治思想教育,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有选择地念给犯人听。

不久,刘晓初又被安排到图书室,负责图书管理工作。图书室里保存有大量的图书,还有不少名著,这让刘晓初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在劳动改造的监狱里,接触到以前作自由人也无法看到的书籍。一向爱好学习的他,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一头埋进书的海洋中,弥补着自己知识的不足。不仅如此,他还有幸与监狱里那些有知识的管教干部,犯人中的知识分子交流学习。

喝墨水是我国古代历史上的一种刑罚,一般多对考试中成绩较差的人罚喝墨水,在北齐时期实施。中国历史上的北齐,朝廷曾下过命令,在考试时对“成绩滥劣者”要罚喝墨水,喝多少,按滥劣程度而定。后来用喝墨水多少来形容知识的多少。

作图书管理员期间,刘晓初还真稀里糊涂地喝了半钵墨水。一天晚上,劳改队在露天坝子放电影,中途刘晓初感到口渴,便到图书室去找水喝,图书室的桌子上有好几个钵儿,其中一个白天曾泡有老鹰茶,由于没有灯,刘晓初顺便抱起一个有些沉重的钵儿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当时就感到味道有点不对,心想是天气太大了,才半天时间这茶水就变了味儿。待出去后擦嘴巴,发现手上沾着的是墨水,才知道喝错了。第二天他到图书室去,看到一钵写大幅标语用的墨水,昨晚被他喝去不少。

在当时的青龙磺厂,进行劳动改造的犯人中,除新关进去的刑事犯以外,还有相当一部份是建国初期就被送进监狱的国民党以前的伪政人员,主要以县乡级的居多。在这些伪政人员里,刘晓初还记得的有:原梁平县的伪县长丁岳军,原蒋介石的空军中队长曾朋康(忠县人)。原张灵甫手下的一个团参谋长刘孝安,原台北市的公安局局长文炳恒,他是请假省亲回来,被解放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下没跑脱而捉住的。还有一个原蒋经国的司机李青玉……还有一些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三反、五反),以及反右中陆续被关进来的人。

新中国成立后,监狱中关押的罪犯主要是危害国家安全犯罪罪犯。这些罪犯中的大多数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或者自己本人就是剥削阶级成员。

刘晓初说,这些政治犯犯人中不少人的知识水平都是相当高的,他在办版报的时候,找这些人约稿子,他们交来的稿子都写得相当好。有一个叫张中志的伪政人员,春节犯人搞表演的时候,他写的几部话剧很受犯人喜欢。这些人伪政人员判刑后,最初大都是去参加过修成渝和宝成铁路,后来才关到青龙磺厂来的。

说到伪政人员,在刘晓初看来,在那个特殊时期,能关到这个监狱里,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件幸事。因为在监狱,他们除了没有政治权力,但人生安全,基本生活等,是有保障的。要是在外面,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这些人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且还躲过了“吃食堂”和“灾荒年”。监狱里的他们,远离尘嚣,就犹如到了一方“世外桃源”,放进了“保险柜子”。

四十二、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人性被无情剥夺,压抑并摧残,身边充满了荒唐和谬误,生活艰苦而多磨难。以至一些劳改刑满后的犯人,还千方百计想继续留在这里,不愿出去。出去了的,又千方百计地想进来。

开县三校有一个美术老师叫吴荣伟,刑满回家后,有一次当看到青龙磺厂的管教干事薜祥奎(开县人)回到开县时,便有次无次跑去找薜干事,扭着薜干事说好话,要求回到青龙磺厂去。薜干事不了解地方上的情况,很认真地对他说,那里是犯人呆的地方,你已经改造好了,现在又没犯法,怎么可以再进去呢。

谢成生是开县西津坝的,刑满回家后不久,又跑到青龙磺厂死缠硬磨,非要继续接受改造。硫磺厂的管理人员拿他没办法,只好叫他在厂里面暂时打一段时间短工,以不是犯人的犯人在那里劳动了一段时间。

奉节县的刘宏保,以前在山东青海当过国民党宪兵,后又在奉节龙潭煤矿当过矿长,解放后因历史问题被关进青龙硫磺厂,刑满释放回家后不久,就又被关了进来,当薜干事问他:“你是咋个搞的,才出去这么短时间,就又关进来了?这里真那么好吗?” 刘宏保风趣地说:“薜干事啊,社会上的日子不好过呀,我觉得还是这里面好,有你们的保护,安全些。” 是啊,那个时候,莫说你是劳改释放人员,就是没有劳改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在地方上日子都不好过。

开县中和乡的任力汉,每次刑满后,没多久又因偷牛或偷猪被关了进去,在劳改队已是四进四出。因犯事不大,所以每次关的时间都不长,每次出监狱时,他都有些恋恋不舍。

针对这种情况,当时开县法院院长谭学刚还写过一篇题为《为什么任力汉屡判屡犯》的文章,呼吁社会关注劳改释放人员,不要歧视他们。此文登于当时的《法制日报》。

当然在监狱里,刘晓初也耳闻目染过一些犯人中有关儿女情长方面的事,这些演绎着亲情、友情和爱情的人和事,很让人感动。透过这些,让我们看到:真爱,无处不在。

吴绍庠,原是云阳中学的美术教师,毕业于重庆大学美术系,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此人戴着幅眼镜,瘦高瘦高的个儿、说话斯斯文文的,对人也很和善。在青龙磺厂,因同是画画的,刘晓初与他在一起办过墙报和画展。从狱友口中,他听到一段吴绍庠入狱前的所谓“风流韵事”。这是他被打成右派拘役审查时,关在当地的看守所期间。

被抓前,吴绍庠与本地川剧团一个叫许秀芬的演员正在热恋中,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又是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彼此有着很深的情感。

面对忽然而来的变故,许秀芬并没有象当时许多人一样,赶紧与他划清界限,而是不顾自身受牵连,经常前来看守所探望他。

川剧团距看守所只有一墙之隔,许秀芬为了看到他,不时来到剧团的一个房子二楼上,她手扶着楼栏,一站就是许久。这里能直接看到看守所关吴绍庠的屋子。吴绍庠站在窗口,也能看到对面楼上的许秀芬,双方在默默地对望中,彼此遥寄着内心的情感。

四十三、

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内曾上演过一部很感人的歌剧电影《夜半钟声》。

《夜半歌声》讲述的是一个人间悲剧,著名演员宋丹平,与当地豪绅的女儿杜云嫣相恋,两人热烈地坠入爱河,爱得如胶似漆。但他们的相爱遭到杜父的阻挠,他将云嫣禁闭在家,并将她许配给豪门显贵。云嫣却在订婚夜宴上装病离席,私会丹平。

权贵公子妒火中烧,指使人放火焚毁了剧院,宋丹平也在这次大火中失踪。云嫣闻知宋丹平的死迅,精神失常。每逢月圆之夜,她都会从剧院的楼顶上,聆听到一曲从虚无缥渺中传来的歌声。以至人们都说那破败的剧院里闹鬼。

十年后,一个小剧团租用了这个闹鬼的破剧院。青年演员韦青练习唱歌时突然找不到正确调子,这时,一阵歌声传来,正是自己屡唱屡错的歌,于是,他在惊恐中认识了躲在戏院楼顶上的一个被毁容的人——宋丹平。

其实宋丹平并没有在大火中丧生,只是被大火严重毁容。此后,宋丹平在戏院看门老头的帮助下,隐居在戏院的楼顶上,每当明月之夜,他便会便昂首高歌,使精神失常的云嫣能在他的歌声中能够得到一些安慰。

“只有在夜深/你和我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把温柔的吻/在夜半时分/化成歌声/偎依你心门。

我祈求星辰/月儿来作证/用尽一生/也愿意去等/总会有一天/把心愿完成/带着你飞奔找永恒。”

韦青认识宋丹平后,被他的身世所感动,宋丹萍也在艺术上帮助韦青,他还让韦青穿着自己过去的服装去探望和安慰云嫣。由于宋丹平的帮助,韦青的演出大获成功。

十年来,宋丹平躲在黑暗中,云嫣心中也一直没有忘记他,她装疯卖傻,始终不相信宋丹平被大火烧死,当他从韦青口中知道真相后,为了减轻宋丹平的心理负担,毅然将自己的眼睛刺瞎,宋丹平终于勇敢地走出黑暗,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这个夜半歌声,在许秀芬和吴绍庠之间,也发生过,不过这歌声,是在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基础上,一种心灵的传播。

因剧团距看守所只有一墙之隔,经常在深夜,吴绍庠就能听到从剧团楼上传来熟悉的歌声,有“梁祝”、“天涯歌女”、“九九艳阳天”、 “敖包相会”、“四季歌”。

许秀芬本是当时下川东有名的川剧演员,其歌声更是珠圆玉润,婉转悠扬,特别是她唱的《小河淌水》,一声声遥远呼唤般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悠然缥缈。

“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象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 哥啊 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哎——/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

一阵轻风吹向坡吹向坡/哥啊 哥啊 哥 啊/你可听见阿妹 叫阿哥”

这深情的歌声里,有爱情的表达,也有对恋人的思念和无奈,还有恋人为共同理想奋斗的青春激情。

回肠荡气的歌声,柔情万千的呼唤,情真意切的呼唤,在看守所外的夜空回荡。声音甜美柔和、明亮圆润,犹如流入心灵的山泉。

绕梁的歌声,不仅使吴绍庠动容,也使那些关押在看守所的女犯人动容,情不自禁地地跟着轻轻哼起来。

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及简介

波吒,本名田小波,重庆市开州区人,事业单位管理干部,大学文化。重庆市作家协会、重庆市诗词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网签约作家,开州区评论家协会副会长。当地地方志协会理事,文化产业发展公司,农业科技开发公司文化顾问。

各类文章散见国内外三百余家报刊杂志,时有作品获奖入集。

参与编写、编辑出版的书籍二十余本,主编《开州田氏族谱》计八十余万字。作过多家内刊杂志编辑,文学网站、论坛副站长、常务理事、编辑、评论员。为单位和私企写过各类材料和软广告、策划书、专题片,演讲稿,代写毕业论文无数。出有微型诗集《豌豆苞谷》(团结出版社),另有长、中、短篇小说、散文、现代诗、古体诗、汉俳诗集等待出。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