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飞丨洛神故事的演变
洛神故事的演变
王林飞
摘 要:洛神诞生后,引起文人们的竞相演绎。举凡诗词、文赋、绘画、书法、杂剧、传奇都有涉及洛神故事的情节。在不同的时期,洛神形象有以不同的面貌出现,体现了彼时的社会风尚和价值判断。在洛神故事的演变中,以礼节情的人神恋主题是贯穿始终的。
关键词:洛神;演变;文化内涵
洛神,又名宓妃。现存文字记载,最早见于楚辞,在《离骚》、《天问》、《远游》种都有宓妃的身影。在汉赋中,宓妃形象呈现多样化变化。至建安之杰曹植作《洛神赋》,传说中的洛神与现实里的甄妃结合,构造了一个新的洛神形象。而且这种传说与真人的结合也被后世接受,甄妃、洛妃成为洛神的重要代称。顾恺之精心绘制的《洛神图》,王献之乘兴书写的《洛神赋》,经过不断的临摹和流传,更使得洛神的形象益日深入人心。从东晋至唐宋,有关洛神、宓妃、洛妃、甄妃的典故在诗词中频繁出现,元曲也多引用。而且从唐代开始,小说、戏曲也对洛神故事表现了特别的关注。梳理洛神故事的文本,分析该故事的文化背景,从洛神故事的嬗变中,可以看出不同时期人们的审美心理和价值取向。
一、先秦两汉时期的洛神--多面宓妃
洛神首见于楚辞,此时称为宓妃。屈原《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王逸注云:“宓妃,神女,以喻隐士。言我令云师丰隆,乘云同行,求隐士清洁若宓妃者,欲与并心力也。”[1](P31)刻画了一个美丽高洁、傲慢无礼、不肯侍君的隐者形象。
《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王逸注曰:洛嫔,水神,谓宓妃也。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羿见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乃上诉天帝,曰:“为我杀羿?”天帝曰:“尔何故得见射?”河伯曰:“我时化为白龙,出游。”天帝曰:“使汝深守神灵,羿何从得犯汝?今为虫兽,当为人所射,固其宜也,羿何罪与?”羿又梦与洛水神宓妃交合也。[1](P99)洛神先嫁于河伯,后羿射河伯,娶宓妃为妻,是得到天帝默许的。这段文字是洛神故事的雏形。
《远游》:“祝融戒而还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王逸注曰:“屈原得祝融止己,即时还车,将即中土,乃使仁贤若鸾凤之人,因迎贞女,如洛水之神,使达己于圣君”,[1](P172)屈原希望洛神能传话于君王,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洛神宓妃成为诗人心目中女神形象。
汉代文人对宓妃情有独钟。刘安《淮南子》卷二《俶真训》论真人可以“妾宓妃,妻织女”,[2](P129)宓妃是类似于织女的女仙形象。司马相如《上林赋》云:“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史记)索隐:“如淳曰:'宓妃,伏羲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3](P3040)司马相如描绘了一个貌美姿艳、可与洛神媲美的女子。刘向《九叹·愍命》:“逐下祑于后堂兮,迎宓妃於伊洛。”[1](P302)宓妃是个贤德的妃子。
扬雄《甘泉赋》:“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亡所眺其清瞌兮,宓妃曾不得施其蛾眉。”[4](P404)劝谏汉成帝远离女色。《羽猎赋》:“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4](P406)洛神成为邪恶的象征。《太玄赋》:“听素女之清声兮,观宓妃之妙曲。”[4](P408)宓妃能歌善舞曲艺高超。《反离骚》:“初累弃彼宓妃兮,更思瑶台之逸女。”[4](P409)宓妃逸女用以比喻贤臣。
张衡《思玄赋》:“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4](P760)借洛神抒发自己不能施展才华的惆怅。蔡邕《述行赋》:“想宓妃之灵光兮,神幽隐以潜翳。”[4](P852)借洛神写自己理想中女神的形象。边让《章华台赋》:“于是招宓妃,命湘娥,齐倡列,郑女罗。”[4](P930)宓妃与郑女并列,劝谏统治者勿要大兴土木,爱惜民力。《古诗十九首·凛凛岁云暮》:“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5](P333)洛浦也成为洛神的代称。
透过这些作品可知洛神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后成为洛水之神,这在先秦两汉是共同认可的看法。屈原有仁政美政的理想,忠君爱国的精神,开创的香草美人传统经由汉赋发扬光大,从铺张华丽、规谏君主的汉大赋到抒情言志、刺世疾邪的小赋。一是政局变动,西汉蒸蒸日上的国势逐渐下降为东汉末年的宦官专权朝政日非的局面。二是士人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既关心时政,积极入世,建功立业;又无力改变现状,甚而有隐居逃避的念头,而其作品中仍具有深重的忧患意识。这造成了洛神在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等人心目中具有不同的意象特征。
对于此期描写宓妃的作品,刘勰有个简约的评判。《文心雕龙·辨骚》:“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6](P46)《文心雕龙·夸饰》:“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魍魉,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剌也。”[6](P609)洛神的文学化历程,夸张虚构和想象怪诞的手法起了重要的作用。
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洛神——糅合甄妃
洛神形象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有较大的发展。曹植的《洛神赋》是洛神流变重要的转折点。《洛神赋》序文:“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7](P896)洛神的特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7](P897)“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7](P899)曹植刻画了一位美艳绝伦、超凡脱俗的洛神,并与之深深相恋、依依惜别而心里念念不忘,对人神道殊感慨不已。这些字句还成为后世文学中的重要意象。
《洛神赋》的主题有多种说法。唐代李善注《文选》,其卷十九《洛神赋》云: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帯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帝意亦寻悟。因令太子留宴饮,仍以枕赉植。植还,度轘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在我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欢情交集,岂常辞能具?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发,羞将此形貌重睹君王尔。”言讫,遂不复见所在。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珮,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7](P895-896)这就是广为流传的“感甄说”,曹植塑造的洛神是以甄妃为原型的。曹植本有建功立业之心,无奈曹丕父子猜忌过甚,严密防范,后半生不得志。曹植用遇合美女比喻明君贤臣,借以抒发自己的抑郁哀怨之情。
甄妃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三国志·魏书·后妃传第五》记载,文昭甄皇后是魏明帝的母亲。从小用书为学,有女博士之称。劝父母散家财与亲族邻里,广为恩惠。事寡嫂谦敬,且劝母亲宽待嫂子。建安年间,嫁给袁绍的儿子袁熙。曹操破邺,曹丕纳甄妃为妻。甄妃在后宫中谦恭贤惠,后因郭后得宠,馋毁而亡。明帝继位后,尊为文昭皇后。
同卷中还有两则材料,《魏略》曰:甄后临没,以帝属李夫人。及太后崩,夫人乃说甄后见谮之祸,不获大敛,被发覆面,帝哀恨流涕,命殡葬太后,皆如甄后故事。《汉晋春秋》曰:初,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使养明帝。帝知之,心常怀忿,数泣问甄后死状。郭后曰:“先帝自杀,何以责问我?且汝为人子,可追雠死父,为前母枉杀后母邪?”明帝怒,遂逼杀之,敕殡者使如甄后故事。[8](P166-167)甄后遇害面遮头发,口中塞糠,很是凄惨,引起后人的怜悯同情。
据说曹操本人也喜欢甄妃。《世说新语·惑溺》第三十五:魏甄后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曹公之屠邺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已将去。”公曰:“今年破贼正为奴。”曹操攻占邺城,只为甄后,犹如古希腊特洛伊战争。
魏略曰:“建安中,袁绍为中子熙娶甄会女。绍死,熙出在幽州,甄留侍姑。及邺城破,五官将从而入绍舍,见甄怖,以头伏姑膝上。五官将谓绍妻袁夫人:'扶甄令举头。’见其色非凡,称叹之。太祖闻其意,遂为迎娶,擅室数岁。”
世语曰:“太祖下邺,文帝先入袁尚府,见妇人被发垢面垂涕,立绍妻刘后。文帝问,知是熙妻,使令揽发,以袖拭面,姿貌绝伦。既过,刘谓甄曰:'不复死矣。’遂纳之,有宠。”
魏氏春秋曰:“五官将纳熙妻也,孔融与太祖书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太祖以融博学,真谓书传所记。后见融问之,对曰:'以今度古,想其然也。’”[9](P1074)
甄妃“惠而有色”、“其色非凡”、“姿貌绝伦”,因其美丽,竟然惹得曹操父子争夺,结果曹丕趁火打劫,捷足先登,抱得美人归。这件事引得后人议论纷纷。宋王铚《默记》卷下:“不独兄弟之嫌,而父子之争亦可丑也。”[10](P53)即认为此事是离间父子兄弟的丑闻。明杨慎《升庵集》卷六十八:“甄氏何物,一女子致曹氏父子三人交争之如此?”[11](P669)周勋初指出:“曹氏父子的思想和行为,破坏了汉代正统的社会准则,开启了魏晋南北朝的一代新风。”[12](P31)
集美艳、贤德、才华于一身的甄妃和曹植相互爱慕,歌诗赠答。甄皇后《塘上行》:“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5](P406)曹植《浮萍篇》:“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5](P424)刻画两人相恋不能相爱的凄婉遭遇。清人方东树说:“甄后塘上行,高迈雄恣,终是汉魏人气格,非晋宋人气格所及。然以仁义自诩,与卓文君之皎月白云自拟,皆无耻之言,何足取哉?”[13](P69)
东晋画家顾恺之根据《洛神赋》绘下了《洛神赋图》,将洛神形象图像化,具体生动。画面生动描绘了曹植与洛神相遇、相恋、相离三大情节,塑造了一位气韵生动的女神,充满道教神仙意蕴。逼真传达出曹植与洛神相互之间爱慕、矛盾、惆怅的感情。
画中洛神梳着灵蛇发髻,相传是甄妃发明的。《采兰杂志》:“甄后既入魏宫,宫庭有一绿蛇,口中恒吐赤珠,若梧子大,不伤人。人欲害之,则不见矣。每日后梳妆,则盘结一髻形于后前。后异之,因效而为髻,巧夺天工,故后髻每日不同,号为灵蛇髻。宫人拟之,十不得一二也”。[14](P232甄妃见到盘形的绿蛇受到启发,模仿其形样发扎出髻。《洛神赋图》世界共流传五种版本,北京故宫博物院有甲、乙、丙三个摹本;台北故宫博物院有甲、乙两种摹本;辽宁博物馆;美国华盛顿弗利尔艺术馆甲、乙本;大英博物馆本。历代著录所见《洛神赋图》与《洛神图》有三十多种。
晋朝王献之兼众家之长,集诸体之美,用小楷抄写《洛神赋》,传至唐朝仅剩十三行,故号为《洛神赋十三行》。“十三行”墨迹在元代已失传,后世只有摹本流传。
魏晋南北朝的文人对洛神表现了特别的关注,成为诗文中常用的典故。曹植《妾薄命·其一》:想彼宓妃洛河,退咏汉女湘娥。[5](P436)西晋陆机《前缓声歌》:宓妃兴洛浦,王韩起太华。[5](P664)东晋郭璞《游仙诗》: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5](P865)宋谢惠连《秋胡行》:汉女倏忽,洛神飘扬。[5](P1188)南齐袁彖《游仙诗》:王子洛浦来,湘娥洞庭发。[5](P1471)梁萧衍《戏作诗》:宓妃生洛浦,游女出汉阳。[5](P1535)陈顾野王《艳歌行》其一:“长歌挑碧玉,罗尘笑洛妃。”[5](P2468)其二:“岂知洛渚罗尘步,讵减天河秋夕渡。”[5](P2469)梁刘潜作《探物作艳体连珠》其一曰:“妾闻洛妃高髻,不资于芳泽;玄妻长发,无籍于金钿。[4](P3317)梁元帝萧绎《玄圃牛渚矶碑》:时度宓妃,桥似牵牛。能分织女,丹凤为群。[4](P3055)北魏温子升《常山公主碑》:奄辞身世,从宓妃于伊洛;遽捐馆舍,追帝子于潇湘。[4](P3766-3767)洛神既是现实中的美女,也是仙界的神女。
洛神在北朝演变时出现一个小插曲。北朝杨炫之《洛阳伽蓝记》卷三《大统寺》条记述了孝昌年间有名有姓的洛神骆子渊,这个洛神是男性,喜饮人血,看起来是比较残忍歹毒的。这大概当时鬼神思想风行有关。
自汉末政局变动,政权更迭频繁,战乱杀戮不断。社会思潮活跃,经学束缚益日松弛,个人意识逐渐觉醒,世俗化的享乐主义弥漫社会。在文学创作中,文人士子注重个性、追求华美。文人士子求仙与隐逸的情怀并进。随之兴起的宫体诗关注女性,集中写女性的服饰、容貌、身材、姿态,辞藻艳丽,典雅审美。诚如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5](P356)洛神故事在诗文、绘画、书法中大放异彩,就是明证。
三、唐宋元时期的洛神--得道水仙
进入唐代,尤其是中晚唐文人对洛神的偏好有增无减。李白《感兴六首》其二:“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解佩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萧士赟云:“乃宋玉寓言以成文章。《洛神赋》,则子建拟之而作。后世之人如痴人说梦,以为诚有其事。太白知其讬词,而讥其伤大雅,可谓识见高远矣。”[16](P1386)以传统伦理观念评价曹植与洛神之间故事。
李贺《宫娃歌》:“啼蛄吊月钩栏下,屈膝铜铺锁阿甄。”[17](12册,P4408)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韵》:“班女恩移赵,思王赋感甄。”[17](12册,P4519)洛神指代幽闭深宫的女子。唐彦谦《洛神》:“人世仙家本自殊,何须相见向中途。惊鸿瞥过游龙去,漫恼陈王一事无。”[17](20册,P7685)对洛神与曹植相恋之事持怀疑态度。韦庄《睹军回戈》:“昨日屯军还夜遁,满车空载洛神归。”[17](20册,P8012)讽刺官军掳掠妇女,揭示战乱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
李商隐有深厚的洛神宓妃情结。《喜雪》:洛水妃虚妒,姑山客漫夸。[18](P529)《蜂》: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18](P1141)《无题诗》: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18](P1633)《袜》: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18](P1892)《可叹》: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18](P1932)《如有》:浦外传光远,烟中结响微。[18](P1963)《判春》:敢言西子短,谁觉宓妃长。[18](P1994)《代魏宫私赠》: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18](P2023)《东阿王》: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18](P2032)《涉洛川》: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18](P2037)
李商隐平生长期陷于党争,沉沦下僚,他用宓妃的典故营造了一种深情绵邈的氛围,描绘了朦胧渺茫的情景。对美人既有恍惚迷离的幻觉,又有强烈向往的惆怅。抒发自己对爱情不幸的感慨,怀才不遇的悲苦。坎壈的人生际遇、丧妻的沉痛心结、情爱的刻骨铭心,使得李商隐対宓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四《诺皋记上》:妒妇津,相传言,晋大始中,刘伯玉妻段氏,字光明,性妒忌。伯玉常于妻前诵《洛神赋》,语其妻曰:“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焉。”明光曰:“君何以水神善而欲轻我?吾死,何愁不为水神。”其夜乃自沉而死。死后七日,托梦语伯玉曰:“君本愿神,吾今得为神也。”伯玉寤而觉之,遂终身不复渡水。有妇人渡此津者,皆坏衣枉妆,然后敢济,不尔风波暴发。丑妇虽妆饬而渡,其神亦不妒也。妇人渡河无风浪者,以为己丑,不致水神怒。丑妇讳之,无不皆自毁形容,以塞嗤笑也。故齐人语曰:“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立水旁,好丑自彰。”[19](P132)洛神变成妒妇的形象。这也是唐代女性在家庭、社会的地位有所提高的映照。
唐代裴铏的传奇集《传奇》中《萧旷》,见《太平广记》卷三百十一《萧旷》,描述了萧旷与洛浦神女相遇的故事。神女自称:“妾即甄后也。为慕陈思王之才调,文帝怒而幽死。后精魄遇王洛水之上,叙其冤抑,因感而赋之。觉事不典,易其题,乃不缪矣。”[20](P249)唐末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社会动乱、政治黑暗,士人渴望安定生活和美好姻缘,兼有出世隐遁的思想。
杜光庭《墉城集仙录》卷五《洛川宓妃》:“洛川宓妃,宓牺氏之女也。得道为水仙,以主于洛川矣。常游洛水之上,以众女仙为宾友,自以游宴为适,或祥化多端,亦犹朝云暮雨之状耳。”[21](P193)认为曹植《洛神赋》是“文士妖饰之词”,洛神成为一员道教女神。这与唐代道教的兴盛,女道士地位提升有一定的关联。
在宋代诗词里,洛神的典故继续被运用。尤为重要的是,洛神与水仙花结缘,成为水仙花重要的女神意象。北宋开一代诗风的黄庭坚有《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22](P1072)就显存文献来看,首开洛神作水仙花的象征意象。辛弃疾《贺新郎·赋水仙》:罗袜尘生凌波去,汤沐烟江万顷。[23](P1873)宋高观国《金人捧露盘·水仙花》:梦湘云,吟湘月,吊湘灵。有谁见罗袜尘生?凌波步弱,背人羞整六铢轻。[23](P2349)高观国《菩萨蛮·咏双心水仙》:云娇雪嫩羞相倚,凌波共酌春风醉。[23](P2352)刻画了一个纤尘不染的美女形象。水仙清幽脱俗、仙姿淡雅的品格在后世得到深化。这种比德与文人士子的心理也是普遍相通的。
宋元戏文有《甄皇后》,存佚曲一支。《仙吕过曲·三迭排歌》:似奇花,肌体温,比玉还滋润。如月莹无尘,如柳更精神。据他国色,回头一笑,嫣然百媚生。天香岂可世间闻?假饶今世有昭君,怎比他髻绾巫山一段云?人初静,酒半醺,昭阳宫殿闭重门。流苏帐,鸳被温,今宵谁梦楚台云?”[24](P239)这支曲文是宫人所唱,赞颂甄后的绝色天资。《宣和画谱》卷五:“至于论美女,则蛾眉皓齿如东邻之女;瓌姿艳逸如洛浦之神。”[25](P50)在绘画中,洛神成为美女的代称。
唐诗宋词的兴盛有深刻的时代背景。中晚唐诗人对有关洛神典故的运用,是诗歌发展的一大趋势的侧面反映,即女性题材的积极开拓。安史之乱后,士人心态和审美情趣也有较大变化,从昂扬豪迈、积极进取一变为消沉压抑、悲观咏叹。诗人们有爱情与政治抱负、仕途前景、现实利益等的冲突。曹植与洛神故事恰成为他们抒情的切入点。
宋代基本国策是重文轻武,右文政策助使文学艺术长足发展。文人士大夫物质生活优裕,精神面貌较之唐人,内敛自省,沉潜思考,偏重哲学思辨。故宋代文人士大夫有闲情逸致在诗文书画里,将洛神意象推向新的高峰。
四、明清时期的洛神--圣洁女神
明清时期,洛神故事常见于小说、戏曲。《三国演义》第三十三回,写曹操大军攻破冀州城,曹丕见甄氏玉肌花貌,有倾国之色,收为已有。明代汪宗姬《续缘记》,《传奇汇考标目》别本著录此剧,下注云:“洛神事”。明代传奇,剧作已佚。[26](P954)
明汪道昆有杂剧《陈思王悲生洛水》,又名《洛水悲》、《洛神记》。有《盛明杂剧》本。写甄后属意曹植,曾待字十年倾心于曹植,无奈曹丕弄权,未能如愿。甄后受馋而殒,对曹植真情未泯。闻知曹植路洛水东归,托为洛神宓妃等候。日暮时分,两人相会,曹赠与玉佩,洛神回赠明珠。最后怅然相离。通过内心世界、心理情感的揭示曹植与甄后的爱情悲剧。
明代《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卷十三《羿善射》记述了黄河内的河伯神道新娶了河伯夫人是宓国之女,名为宓妃,小字嫦娥,嫌这水府官殿十分狭窄,河伯神想要广建殿宇宽设苑囿,以便游观作乐。河伯施展神通,大兴波涛,洗荡堤岸。偃羿和使臣欲诛之。宓妃嫦娥自那日同河伯在水面上看见偃羿之后,暗许心于偃羿,并结为夫妇。河伯兴师问罪被射杀。宓妃窃得偃羿从西王母那里得来的灵丹,飞升月宫。
作者认为“偃羿倒做了义夫,嫦娥怎做得节妇?男子刚肠,妇人水性,果为不谬。”小说结尾又评:“三教同源,非道德优长者,皆不能成正果。嫦娥之得道成仙,繇于窃取,其道德安在哉?然有此榜样,所以后世僧家有窃衣钵,儒家有割卷面者,皆宗嫦娥之教耳。”[27](P193)以游戏笔墨批判指责儒、道、佛三教中的模拟剽袭的现象。
清初李玉《洛神庙》传奇,《传奇汇考标目》别本补有此目。剧本佚。[26](P1153)
清吕履恒有康熙刊本《洛神庙》传奇。共四十四出。第六出《遗香》:吾乃魏朝甄后是也,生为帝后,死列仙班。所恨曹儿薄幸,负俺痴心。竟遭郭氏摧残,饱伊毒手,亏得陈思王赋中将我托名宓妃,情词哀切,感得上帝见怜。准我超脱人寰,皈依天界,即掌此方香火,兼司世上姻缘。若遇有情人,海枯石烂,准许你朽骨重生,逢着负心的雨覆云翻,便教他披毛永堕。[28]洛神既是水仙,又司姻缘。在剧中助何寅与巫友娘、贾绿华结成良缘。
清代黄燮清著有《凌波影》杂剧,一名《洛神赋》,又名《宓妃影》,《倚晴楼七种曲本》,道光同治年间刊。《梦订》:“掌握全川水印,修成一点仙心。作翠水之游,已离几劫;恋红尘之影,未斩情根。因与曹王子建尚有未尽之缘,犹负相思之债。今日闻他驻扎本驿,为此御云而来。”[29]洛神还是一个未断情缘的水仙。
其中《仙怀》一出云:(贴、小旦) 娘娘既是这般思想,与他成就了好事何如?(旦)痴儿胡说,我们相契发神,不过是空中爱慕,一跬形迹,便堕孽障,千古多情之人从无越礼之事,世间痴男马矣女误将欲字认作情字,流而不返,自溃大防,生出许多罪案,就错在这关头也。[28]洛神存理灭欲的观念强烈。
剧本叙写恨水浪仙、泪泉童子、愁湖总管、痴壑散人是一群魔障专与世上有情人作祟,想引曹植入魔道,一世不得干净。故洛神与曹植见面之后即分离,洛神对曹植说:“王其作速回,头稍涉流速,便有魔障也。”洛神俨然有道学家的风范。
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七《甄后》记述了洛神(甄妃)与刘桢的后身刘仲堪相遇。二人相见分别后,刘仲堪思念洛神过甚,洛神赠一神女与刘。终因刘母疑忌,所赠之女隐身归去。《世说新语·言语篇》注引《典略》云:“建安十六年,世子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祯(刘祯)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祯独平视。他日公(曹操)闻,乃收祯,减死输作部。”说“(曹)丕不过贼父之庸子耳。妾偶从游嬉富贵者数载,过即不复置念。彼曩以阿瞒故,久滞幽冥,今未闻知。反是陈思为帝典籍,时一见之。”[30](P982)曹操化身为犬,实质还是在延续拥刘反曹的基调。
小说结尾,蒲松龄议论道:“始于袁,终于曹,而后注意于公干,仙人不应若是。然平心而论:奸瞒之篡子,何必有贞妇哉?犬睹故妓,应大悟分香卖履之痴,固犹然妒之耶?呜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已!”[30](P984)批判洛神不能从一而终,正显现了洛神的洒脱不羁的精神。
而《红楼梦》第四十三回,宝玉说“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31](P584)作者借贾宝玉之口否定洛神,暗写宝玉对金钏的追忆。《红楼复梦》第五十四回,写洛妃奏锦瑟,珍珠(袭人)听得飘飘欲仙,洛神有高超的曲艺。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诗人王士祯有一系列咏洛神的作品。顺治十八年(1661)春,扬州女子余韫珠为绣仕女图四幅,王渔洋为之作《题余氏女子绣浣纱洛神图》诗二首,并填《浣溪沙》(西施)、《解佩令》(洛神)、《望湘人》(柳毅传书)、《巫山一段云》(高唐神女)四词。彭孙遹、邹祗谟、陈维崧、彭孙贻都有唱和之作。柳如是作《男洛神赋》,抒发自己对陈子龙的爱慕之情。
明太祖立国后,以程朱理学为正宗,封建礼教、禁欲主义深深影响文人的创作。文人忍不住将说教风化反映在小说戏剧作品中。清代的洛神故事继承这一传统,洛神成为贞洁的女神,堪与烈女媲美。明代商品经济有所发展,市民阶层迅速扩大,作品内容出现市民化和艺术趣味趋向世俗化的特征。作为正统儒家思想的程朱理学,仍有深厚的根基和强大的辐射。文人摆脱不了纲常伦理的约束,在进行创作时,将潜意识里的节欲与贞操观念渗透进作品。
近人齐如山为梅兰芳写有《洛神》剧本。台湾陈美娥女士创办汉唐乐府有南音乐舞新戏《洛神赋》,在海内外演出取得极大成功。使得洛神故事在新时期焕发出新的魅力。此外,洛神还受到陶艺、年画、剪纸等工艺品的青睐。
结 语
洛神诞生于先秦神话,到六朝与真实历史人物结合,在文赋、书法、绘画确立浪漫美丽的形象。经唐宋诗词至明清小说戏曲而大放异彩,成为高雅清纯的圣女。这种历时性演变既体现了叙事的流动性,也是对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最好的诠释。当然“在故事人物的创设与生成过程中,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的交汇或“叠加”,决定着一个故事人物的艺术形象承载着并非单一的生命信息和生存体验,因而,人物形象也就可能兼有多侧面的意蕴。”[32](P210)
洛神故事在本质上是爱情悲剧的不断生发。勃兰兑斯说:“在文学表现的所有感情中,爱情最引人注意;而且,一般来说,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最深。了解人们对爱情的看法及表现方式对理解一个时代的精神是个重要因素。从一个时代对爱情的观念中我们可以得出一把尺子,可以用它来极其精确地量出该时代整个感情生活的强度、性质和温度。”[33](P200)从爱情角度来看,洛神故事的演变历程反映了政治格局、社会思潮、作家心态、文学作品四者是紧密关联的。
中国古代文人士子常有思慕美人情结,一个重要表现是人神恋。在忠贞与自由之间,理想与现实之中,洛神作为文人抒发情感的重要载体,其形象既有不断的传承流变,也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强大的传统礼教文化始终制约着洛神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神虽能相恋,却无法相亲结成终身伴侣。这种意念精神的寄托与浪漫主义的情怀正表明洛神具有贯穿古今的人性美和充塞天地的情感美。对洛神的青睐,表达了古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对理想生活的期待,对人生命运的思索,对个人价值的肯定。更为重要的是,体现了一种纯真、至善、唯美的情趣。时至今日,洛神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何宁.淮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
[3](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0.
[4](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2012(重印).
[5]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
[6](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7](梁)萧统,撰,(唐)李善,注.文选(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9]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2版.
[10](宋)王铚,王栐撰.朱杰人,诚刚点校.默记·燕翼诒谋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1.
[11](明)杨慎.升庵集[Z].文渊阁四库全书127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2]周勋初.魏氏三世立贱的分析[A].周勋初文集(第三卷)[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13](清)方东树.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14](明)董斯张.广博物志·文渊阁四库全书(980册)[G].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5]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16](唐)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7](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8]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1(重印).
[19](唐)段成式,方南生点校.酉阳杂俎[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0](宋)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1]道藏(第18册)[M].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三家联合,1988(影印).
[22](宋)黄庭坚,著,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
[23]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4]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5]王群栗,点校.宣和画谱[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
[26]庄一拂,编著.古典戏曲存目汇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7]侯忠义,李勤学主编.中国古代珍稀本小说续(第13册) [G].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
[28](清)吕履恒.洛神庙[A].康熙刊本,古本戏曲丛刊(第五集第五函)[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9](清)黄燮清.倚晴楼七种曲本[O].道光(1821-1850)年间刊本,南开大学图书馆古籍部.
[30](清)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1](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重印).
[32]董上德.古代戏曲小说叙事研究[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1.
[33](丹麦)勃兰兑斯,张道真,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三分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修订版).
注:本文发表于《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
注:本文发表于《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王林飞老师授权发布。